作者前言:
谢邀,人在高铁,刚下北京:)。
刚从西藏回来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怅然若失吧。接下来就是醉氧造成的困倦,与半梦半醒之间看到高楼和树木,内心涌起的复杂而又悲伤的情绪……
飞机滑行经过遥墙机场边的村庄,我在微信输入框里给一起去支教的朋友发消息:⌈这里应该有自来水,小朋友们冬天手上也不会长冻疮……虽然气候好了,但看不到蓝天白云。⌋
我们约好,一年以后再相见。
和小朋友们的合照
01
一些日常生活
关于宿舍
我们去的地方是西藏自治区那曲市聂荣县,出发之前,支队长在群里幽幽说了一句:⌈条件可能很差,做好准备。⌋于是本轻微洁癖患者准备好了睡袋、卫生湿巾和一次性内衣等足够野人在森林里生活的东西,拖着巨大无比的行李箱、冒着高反的风险自信满满地上路了。
但没想到的是,宿舍条件特别好(此处轻踩某医科大学宿舍),窗明几净、空间很大,我们两个来支教的朋友住一个四人间,在下一秒就要⌈快活似神仙⌋的时候,惊讶地发现,没有窗帘、没有热水。
宿舍 拍摄by陈益良
没有窗帘意味着,我们两个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有可能跟在操场散步的牦牛面面相觑,他们说:⌈嗨~⌋,我们说⌈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热水意味着,早上睡眼惺忪地漫步去热水房,可能在半路与牦牛面面相觑……开玩笑的(虽然真的发生过一次)。起初老师们为了方便我们洗漱,专门打了三个大缸的水放在宿舍的公用房间,但是聂荣县早晚气温非常低,是穿羽绒服才觉得刚刚好的程度,所以放在室外水也可想而知得透心凉。但后来学校专门开放了热水房,于是我们也过上了有热水洗脸刷牙的日子 。
牛牛 拍摄by宋怡萱
当然,还是没有条件洗澡的……在这里呆了一周多,一共洗过两次澡,还都是在县上的四川人开的澡堂子。25元洗一次淋浴,当地老师说,这根本挣不着什么钱……更细节的东西我们就没有问过了。
澡堂价目表
关于旱厕
聂荣县没有通自来水,主要是海拔非常高,而且每年除了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其他的时候都属于⌈隆冬⌋。我们初到西藏是七月末,那个时候就耳闻聂荣县正在下雪,这边的寒冷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自来水铺设是十分困难的。聂荣县本来是有普通的厕所的,但由于水的问题,最后也都不能使用,所以直到如今使用的还是旱厕。
聂荣县气温
其实我们这代(00后)已经很少接触旱厕了,小时候去到农村还能见到,长大之后基本见不到了。这次面临旱厕,我真的会有数次昏厥的感觉,我的口袋里专门准备了两个口罩,一个是上厕所的时候用的、一个是平常的时候用的。因为去过旱厕的口罩会变得……没那么容易再使用。
旱厕外有些泥泞的路 拍摄by宋怡萱
去布达拉宫旅游过的人可能见过,这边的旱厕原来是在地上挖个坑,下面特别特别特别特别得高,大概高到恐高症不能看的程度,是真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而我们去聂荣县赛马节现场的时候,面临的厕所就是那样的……真的很刺激,可以当作极限运动。学校里的稍微好一些,没有那么高,但是由于这是全校唯二的厕所之一,所以味道特别刺鼻。下雨的时候还好,味道会被冲淡一些。最刺激的是雨下完、第二天正午太阳最毒气温最高的时候,我和室友走到门口就已经两眼一黑了。
学校内的旱厕 拍摄by好心的老师
在最后即将要走的那天晚上,我们和老师一起喝酒聊天,去厕所的时候,我的手机啪唧一声掉在了地上,离坑就只有不到一厘米……那可能是我二十多年第一次感到心跳骤停(笑)。某天在我们的酒鬼小群里,我的室友说她发现了一个特大好消息,说厕所往里面走几个坑位,正对着厕所唯二的通风小窗口,臭度会下降70%……又心疼又好笑。
聊天记录大放出
这里的厕所因为没有灯,所以我们都会打着手电筒战战兢兢地如厕。但小朋友们却拥有可以不打手电筒、摸黑上厕所的特殊技能(当然,这点后来我们也跟校长提出整改了)。所以就会出现非常尴尬的局面。
在我们打着手电筒进去的时候,以为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人都没有,但却发现每个坑位上都蹲着一个小朋友。最尴尬的是,他们还会在解决⌈人生大事⌋的同时,超级大声地跟我们打招呼说:⌈老——师——好——⌋。
我们当下的心情,没经历过的人应该很难共情。
学校旱厕外景 拍摄by好心的老师
当然,关于旱厕也并不都是这些快乐轻松的回忆。本行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也恰恰与旱厕有关。
聂荣县中学下雨的窗外 拍摄by宋怡萱
某天下雨,我们几个支教同学窝在炉子旁边烤火,也在谈论这里的教育条件和我们怎么帮助他们。有一位美院的朋友打伞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说:⌈我的天,刚才我发现,这里的小朋友们来上厕所都是不打伞的,我要把伞借给他们,他们都不要。⌋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有伞的人。⌋
02
一些和小朋友的回忆
礼物
在支教的过程中,我们曾数次彼此提到,或许我们给小朋友带来的很少,但他们却给我们了太多。
小宝们在踢球 拍摄by宋怡萱
这次回来我带了小朋友写的书法礼物。送我礼物的那个小男孩身材非常矮小,可能是患有高原特有的大骨节病。初一的小朋友,只有不到一米二高,还有一些佝偻。但书法却写得出名得好,于是我拜托他给我写:⌈祝你学业顺利⌋,并给他回了一封信。
帮我们写书法的宝宝们 拍摄by董亦菲
每到课间,小朋友都会缠着我们给微信号,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了一个好友申请,那个小朋友问我:⌈老师,学医累吗?⌋作为一个医学生的优良素养让我立刻回复:⌈累,特别累。⌋
他接着问(因为他的名字,我一开始以为是一个男生):⌈那要准备什么吗?⌋我开始给他讲,相比于其他专业,学医的困难之处在于什么……后来他回复道:⌈老师,这些我都不在意。因为父母身体不好,我想成为医生之后治他们。⌋他沉默了一会,我也沉默了一会。因为我的第一反应是,学医周期太长了,他可能来不及;第二反应是,现代医学不能治愈的东西有那么多,他将来失望了怎么办。总之都是劝退他的理由。
《爱弥儿》 卢梭
第二天,因为觉得前一天说得还不够清楚,于是我便到他们教室跟他面对面交流一下。结果人一叫出来,我发现那是一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小女孩。我询问她父母得了什么病,她也只能说个大概,说父亲后脑勺经常痛、母亲是后背经常性疼痛。她说,自己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想成为医生了,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力量,让父母好过一些。我现在还能记清楚她的神情,大致是羞涩而又笃定的样子。
我对她讲了自己的例子,说,如果只是要救一两个人,可能生命匆匆、不会等你;但如果你想要帮助和自己父母一样的更多人,那么学医虽然累、时间也长,但这会是你最好的选择。之后她在全班人艳羡的目光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眼里,跟我们对话似乎是一件特别幸运又光荣的事),最后临走前我在后门偷偷瞧了瞧她,她正在早读时间安静地背书。
支教同学正在辅导小朋友 拍摄by董亦菲
这可能是我本人学医之后,第一次⌈劝人学医⌋,滋味非常复杂。因为清楚,名校光环可能让他们把我们说的话奉为圭臬,所以高校间的竞争、高考分数的性价比、内陆一些大城市医生的待遇……这些我不能保证自己已经完全搞懂、且对她也没什么帮助的东西都被我选择性地略过了。当下我只将自己看作是眼前的这个牧区小女孩:一个成长在医疗资源落后地区,父母常年被病痛缠身,身边有很多人因为贫穷看不起病、因为无知而错过治疗的孩子。
这时我才发现,一身白大褂的魅力对她是巨大的,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呵护这样一个梦想呢……⌈学医的初衷⌋,这个词很多时候我都羞于提起,仿佛在人人自危的时代假装圣母一般,有些作秀的成分。但跟她聊天的时候,以及现在再重复回想起我们的对话过程,我会感觉⌈利他情结⌋让这个梦想像金子一般发光,这也是隐藏在我脑海中、支持我学医的源动力。
她们在画自己的家乡 拍摄by董亦菲
不舍
某天我们去看晚自习,临走的时候,很多小朋友往我们手里塞面包、坚果、酸奶各种吃的,然后在办公室门口守着我们,邀请我们一起去她们的宿舍。习惯了大学生活的人,一进她们的宿舍就会怀疑,这么干净的宿舍是不是真的有人住。她们十个人一间屋子,住上下铺,只有在临近进门的位置有一个柜子。
她们还穿着校服就往被窝里钻,剩下的同学拉着我们的手,让我们坐到床上陪她们讲话。棉被上露出一张小脸、床下鞋子和鞋子交叠摆放着,女孩子的麻花辫都不会拆开……而她们忙着关切我们,给我们继续塞吃的、主动帮我们提着背包上楼。当时我们被这种热情的势头吓怕了,只坐了一小会就准备也撤,拥挤之间,我发现其中的一个小姑娘慢慢红了眼眶。
学生送给我们的零食,其实是学校发给他们的加餐 拍摄by徐谦
我往前走了两步,把她搂进怀里,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老师,我舍不得你们⌋。
当下其实是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只觉得受之有愧,甚至连安慰的力量都寥寥。任何虚情假意的话语此时也都显得很苍白,于是我只能拍拍她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我觉得,放在内陆的任何一个初中,在老师来之前提前告诉他们这群支教大学生只在这里待一周,学生都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情感和爱。而在这里,他们会在我们刚走到楼下的时候就从窗户里冒出头来,喊⌈老师好⌋;会在面对面的时候90度鞠躬打招呼;会在我不懂得做操的时候偷偷挪一个位置,站在我前面带着我做。
窗户里偷偷冒头的学生们 拍摄by宋怡萱
我也曾把这个问题问过副校长,问他学生为何会对我们有这么深的感情,他说,可能是新鲜吧。我本来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直到后来翻看手机相册,看到我拍的一张聂荣县全貌。
聂荣县城区全貌
这是我们爬上聂荣县最高的一个山(小土坡)的时候拍的照片,当时没有多想,但如今回想一下,这可能就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迄今为止见过的全部景色了。很多人连那曲市都去不了,因为县里没有眼镜店,所以近视了也只能眯着眼看黑板(当然,这点后来我们也跟学校反馈了);很多村里的小朋友来县里也只是上学,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摸到手机,所以平时的衣食住行都是班主任负责——老师说,每个班主任的医保卡,你去看,几千几万块钱都是给孩子拿的药;很多小朋友,可能这辈子都离不开牧区、走不出这片草场,连拉萨都去不了,又更何况是内陆。
所以与其说是对我们有感情,不如说是对我们身后的风景、对于他们期盼而可能终身不及的未来、对一种书里许诺过的生活充满愿景。
但学习真的会把这些给他们吗?我们又真的能帮助他们吗?
学校墙上的话 拍摄by宋怡萱
03
一些现实、回忆与思考
离开前两三天,我们几个支教的同学聚在一起聊,才愈加发现我们能带来的很少、能改变的也很少,于是偷偷流泪了应该不止三四次。
老师说,聂荣县的孩子是很能吃苦的,只要送出去,在高中一般都是名列前茅。只是因为从小的家庭教育,他们可能对于学习没那么多热情:如果只是为了饱腹,那么回家放牧、或是在虫草季挖虫草应该是更⌈经济⌋的选择,他们没必要学习这么久,为无人保证的未来孤注一掷。但老师和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可能是中国最有可能⌈知识改变命运⌋的孩子。
在牧区长大的孩子可能抬眼就是蓝天白云,放眼远望就是草原湖泊,更容易忘了这个世界有多大。老师说,希望我们告诉他们聂荣之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这个比上课重要得多。
聂荣的天、草、湖 拍摄by宋怡萱
来之前就在纠结的问题,在临走前仍然伴随着我。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对他们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我们亲手发给他们的,是否是一张张空头支票?
但仔细回想了一下有大骨节病的、擅长写书法的小男孩,将来想要成为医生的小姑娘,在课堂上载歌载舞、天赋满满的男同学,在半路叫住我、说希望将来考上清华的女学生……我觉得,有希望终归是好事,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我不应该代替他们提前觉得悲观、从而甚至放弃点灯的机会。
笔者于课堂
在写给同学的信中我写过:⌈聂荣的天空之上还有昼夜旋转的银河与繁星,聂荣的草场之下还有永恒运动的地壳与岩浆……这个世界的奥秘数不胜数,很多老师也不知道。但这些问题可能主要依赖我们、甚至主要依赖你去解决。记得走出聂荣看一看,老师在那时也仍然会给你最诚挚的祝福与期望,一如现在一般。⌋
是的,我现在仍然承认我们能做的其实很少。但作为⌈有伞的人⌋,能短暂为他们撑伞、带他们看看雨过天晴的样子,也是很幸福、很幸运的事。
笔者与聂荣的云
04
祝福 与未完待续
走之前不只一个小宝问过:⌈老师,你们还会回来吗?⌋
我当时回答:⌈一年后,咱们聂荣见。⌋
希望愿望达成吧。
也更希望不久的将来,能跟他们在拉萨见、在北京见,在他们已经闪闪发光的未来相见。
与小宝们合照 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作者:协和八年制在读 狗狗
编辑:智齿狗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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