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20教学手记——最难写与最难读却让人无比喜爱的小说

我认为匈牙利作家莫里兹的《七个铜板》是一篇难写难读但让人爱不释手的小说，是一篇值得我们认真阅读的伟大而崇高的小说，因为，它揭示了人类生存的苦难——贫困，同时赞颂了人类精神的崇高——乐观。

伟大的小说总是能用一滴水来折射整个太阳的光辉。寻找一板铜板，这在一般的生活里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活事件，可是，当它一旦被置于小说叙事的核心，便呈现出巨大的折射力量。因为，这七块铜板的背后是整个生活境况的艰辛与痛苦，它囊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煎熬，它蕴含着数不尽的辛酸与痛苦。它让我们凭着这七块铜板知晓了这样一家人的生活情境，一代人的生存形态，整个社会的现状。小小的七块铜板成了一个人类发展进程的记忆芯片。

当然，如果它仅仅是人类痛苦的记忆还不足以这样让人敬佩，因为，人类历史上这样的艰难与痛苦太多太多，作者独具慧眼的是，这七块铜板金光闪闪，给这贫困的生活带来了无限的温暖与光明，那就是面对艰难贫困，人们仍然可以处之以乐观的精神——笑着活下去！这给生活在各种艰难困窘中的人们以无穷的精神支持，人的伟大与崇高不就是拥有这么一种精神吗！人类生存的光辉历程不是用这种精神之炬给照亮的吗！

小说的艺术性就在于运用这种巨大的反差形成了强烈的表达张力，从而产生了巨大的阅读冲击力。反差，是优秀小说的法宝，在诸多世界优秀小说中都有它们的身影。欧·亨利的《最后的常春藤叶》的琼珊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一片即将掉落的常春藤叶子上，生命之重与树叶之轻构成了巨大的反差，引人深思；《两块面包》的玛莎对客人的自我想象并往面包里添加黄油与实际情况形成了巨大反差，启人警醒。莫泊桑的《项链》的玛蒂尔德丢项链前后行为构成反差，让我们认识到人性之美好的另一面；而《珠宝》里朗丹太太的假贤惠与真放荡构成巨大反差，让我们反思人性之丑陋的原因，等等，等等，世界小说大师们特别乐于使用反差方法构筑情节，以揭示深刻的主旨，提升阅读魅力！

当然，这篇小说之妙不仅仅在于形成了反差，还在于叙述反差的过程中推动反差进程的巧妙设计。

最难写的故事是本身没有故事。寻找七块铜板，可以用一句话说的事，作家要把它写成一篇激动人心的故事，这是最艰难的。

为什么要写七块铜板，除了故事的限制性因素（买半磅肥皂需要七块铜板）外，主要就是为铺设故事情节服务。写作的难度在于，在一个家里寻找七块铜板，本身是一种重复性的事件，但作家要把寻找每一块铜板都写出故事性来。莫里兹把写作的重点放在寻找铜板时母亲的“笑”上，其实这对于写作来讲，这又增加了一层难度，因为，如果放在寻找地方不同上还可以多设计一些环节，但若放在母亲的“笑”上，则要写出每次寻找母亲不同的表现出来，这将难上加难。

莫里兹是如何做到的呢？

小说是从寻找第四块铜板开始的。母亲把寻找铜板当作与孩子一起玩的游戏，她像“用帽子扑蝴蝶似的突然把抽屉翻了个身”，把寻找铜板当作扑蝴蝶，这让我们想起了《美丽人生》中父亲，用游戏给孩子抹去战争的阴影，但这与母亲的行为又不同，母亲不是有意去遮掩，而是真实的面对，她是真正用游戏的心态面对苦难，这是穷人唯一能超越贫困之难的途径。

寻找第五块铜板。重在写母亲在寻找第五块铜板之前的打算，把找铜板规划一项重大事件，要赶在天黑之前洗衣服，即使是无比的艰辛，依然要用心地活着，这就是穷苦者的伟大。然后重点写了那个老橱柜。作者用一大段话来写母亲与橱柜的对话。这段对话实则是母亲在自陈心曲，“那一个从来没有东西”“这一个呢，永远靠借债度日”，最后一个抽屉连底也没有，更没有铜板的影子了，但母亲却说：“瞧，这一个最多”，在不断的失望中把失望以轻松的话语表达出来，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呢！莫言先生在《卖白菜》的开篇里写母亲为了生活要卖掉仅存的为了过年的三棵白菜，他的描写是这样的：

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母亲的目光锁定在白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

“社斗，去找个篓子来吧……”

“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

“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没有哭，她有些恼怒地说：

“这么大的汉子了，动不动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莫言同样写了艰难中的母亲为一毛钱而到处翻找的情节，也是在失望中不断地升起再找一找的希望来，莫言笔下的的母亲是坚韧的，不让泪水流下来。莫里兹笔下的母亲是坚韧的，她要微笑着去对这种绝境。两位伟大的作家都写出了面对艰难生活处境的母亲的伟大，而更让我们崇敬的是莫里兹笔下母亲的轻松与乐观，面对窘境的自我调适，这种生活态度可能是东方民族所欠缺的。

最让人称奇的是第七块铜板的获得。在他们走到了穷困的极点的时候，一个叫化子帮助了他们，这个富有深刻象征意义的情节让人赞叹。一个乞求的人做出了最为关键的施舍，处于穷困之中的人们的希望并不在别处，而在于同处于穷困之中的人们。

小说写到这儿如果停止了，拥有了一个完满的结局，是不是就可以呢？

小说家总是用超乎常规的思维给我们更深刻的启迪，故事情节的完满往往是坏小说的标志。七块铜板凑够了，却没有了灯油，可是黑夜已经来临。母亲的乐观被漫漫黑夜淹没，悲剧铺天盖地而来。

小说在寻找七个铜板的过程中，筑坝蓄水，一坝高过一坝，盘旋而上的情节在顶峰上绽放出最绚丽的烟花，光彩夺目，美不胜收。

小说在告诉我们什么？

不，不是无法逃出这命运的悲剧，这无边无际的黑夜是现实，可是，如何在这黑夜里度过，母亲已经给了我们答案：我们只能用笑点燃起照亮黑夜的生活之火，来温暖我们的人生。

这样的笑常常让我们流下泪水！

这确实是一篇值得我们反复琢磨的好作品。

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