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是有生命的。
从它第一句诞生开始,它的血管、神经都已排布完好,解读者不论从哪里入手,都应该眼中有这个完整的系统存在。
可是,很多人并没有这个意识,而是任意把文本撕扯开来,零打碎敲,弄成盲人摸象的结果。
比如《静女》这首诗。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如此沫晰明了的一首小诗,结果被解读成什么样子呢?
《毛诗诂训传》
“静,贞静也。女德贞静而有法度,乃可说也。城隅,以示高而不可逾。'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言志往而行止。'静女其娈,贻我彤管’,言既有静德,又有美色,又能遗我以古人之法,可以配人君也。荑,茅之始生也。本之以荑,取其有始有终。”
这是最典型的意淫之说。运用道统视角,不顾及原文本的表达系统,肆意解读一首明白说话的小诗,这种流毒危害甚大。
与之附和的还有《郑笺》
“女德贞静,然后可畜;美色,然后可安。又能服从,待礼而动,自防如城隅,故可爱之。志往谓踟蹰,行正谓爱之而不往见。彤管,笔赤管也。赤管炜炜然,女史以之说释妃妾之德,美之。洵,信也。茅,絜白之物也。自牧田归荑,其信美而异者,可以供祭祀,犹贞女在窈窕之处,媒氏达之,可以配人君。遗我者,遗我以贤妃也。”
可笑至极的胡说八道,竟然是一板一眼的字字落实,以这种强行解构文本的霸道洋洋自得,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而到了朱熹,则如茅盾《子夜》中到了上海忽然从帘缝里看到了一截女人大腿的吴老太爷一般,直接把这首小诗定位为“此淫奔期会之诗也”。甚至到了清代的魏源,又认为是“贤者及时思遇”之作。
这些稀奇古怪的解读都曾成为某一个时代的“标准答案”,可悲至极!
这首小诗采用时间逆流的方式,紧紧围绕一个小物件——一根红色的茅草——展开,把一对小情侣的甜蜜与柔情、诚挚与憨朴呈现出来,用最简单的文笔写出了俗世里最纯净的爱情,可爱、可嘉、可乐、可赞。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虽然诗是以男子口吻叙事,可是展现出来的却是这个女孩子的主动,我们要停下来想一想:“静女”来城隅之前做了些什么,她在日夜思念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她在想着如何与他碰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下心头却上眉头。在这种情感的驱使下,她是直接与小伙约定的呢,还是通过什么方式通知小伙的约会信息的呢!想一想,这个过程,我们才能体会到,这个“俟”字该是多么激动与热烈。
更为可爱的是,她不仅内心藏着朝思暮想的情爱,她还能用最真切活泼的方式承载着这种情爱,她悄悄地躲起来,让那个憨厚的小伙找不到,玩起来了爱情躲猫猫,这样一来,这首情爱诗就纯净得不沾一丝烟火气。这不能不让我们想起汪曾祺先生的《受戒》里,小英子向明海的大胆表白“我给你做老婆要不要”,是的,这就是纯,这就是情爱的纯净之美。
由当下情景,诗的第二节向前追叙,原来,小姑娘早就给小伙示好,送给了他一根“彤管”,静女的内在情怀被进一步向深处推进。这根彤管颜色鲜艳,小伙特别喜欢。显然,这里我们仍然需要停下来往文字的深处想,小姑娘忽然发现了这个红彤彤的可爱的野草,让她荡漾着青春恋爱的心立刻荡起涟漪,悄悄地折下它,小心地藏在隐秘地角落,在夕阳西下或是月光皎洁之时,羞答答地递给小伙……总之,这里有丰富的故事情节,这些情节不能被忽略,不然,就不能真正体会这对小情侣的甜美爱情。
诗的第三节再进一步沿着时间和情感两个纬度向前推进。从时间来看,第三节是追叙赠我彤管的故事起点。原来,这个彤管是静女从田野上采摘回来的,它就是一根茅草。叙事的波澜在于,这根茅草却是那么美,这是一层波澜,茅草平常,但是它不平常,“洵美且异”;接着展开第二层波澜,即否定原来的美,“匪女之为美”,当然,否定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肯定, 这就是第三层波澜——美人之贻。这一切的美皆是源于静女之美,这就是情感维度的推进。
由此看来,三节小诗,由当下的约会一步一步追叙到故事的原点,即爱情的萌发点;由当下的情爱行为一层一层地深入到人物内在世界的深处——最直接的情感表达。整首小诗浑然融通,体系完整,让我们看到两千多年前一个唯美的爱情图景,这种白璧无瑕式的美,也许只有在《诗经》里可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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