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最后两节课是选修课，他轻轻地推开了我办公室的门，他知道我这两节课有空，有长谈的意思。
他给我看了周末在家写的一篇小说，让我提意见。
我匆匆看了一遍，觉得文笔满好，我说：“你是第一次写小说吗？”他微微地笑了，说“是的。”
我非常激动地告诉他：你的文笔非常好，第一次能写到这个水平，可喜可贺。尤其是下面这些段落，写得多好！
随着年岁渐长，我又发现，好像身边的同学们，人与人之间，有些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我开始不断地在教室里看见，几个女生围坐在一块，口中若隐若现出现某个不在场的女生的名字。她们边说，又边眉飞色舞着，好像在讲什么故事，又好像是在猜测什么天机，一会儿要面色呈铁青，一会儿又需满脸装讥讽。再一会儿，若讲到尽兴处，又要哄然大笑，边笑边朝门口瞥，也不知是在看谁。比较令人不快的是，那个频频出现的名字走进了教室，而这几位女生，也刚好想起自己还有作业未写，叹声气便散了。那位走进来的女孩子，眼见朋友们朝自己望着，面露喜悦，打了个招呼，但见好友们不巧都散了，头顶冒出了两个问号，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好像在回忆些什么。
我向来是好奇心极强的，又是以人缘极佳自诩的，便立即跑去其中一位女生身边，意欲打听出什么究竟。
待我表达意图完毕后，那女生满脸神秘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语道
“你还是太幼稚了……你知不知有句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吓！开口便是这般话，简直是想把我的八卦之心往天上吊！从我嗓子里吊出来才好！
于是接着说“你别看她现在好像对谁都挺好的，她到了背地里，又另一般样子的！”
“比如？”
“现在天热嘛，有时候宿管开空调温度开得不低，正巧我们听说她手机装了个遥控器软件，但是我们宿舍叫她来开的时候，她就偏偏不给我们开，说什么‘手机没电啦’，什么‘我妈要打我电话啦’，或者什么‘我要回宿舍学习啦’就是不给开！你说她是不是排挤人！还有啊，你说她是语文课代表是吧？她成天往办公室那儿跑，老师有那么多事需要找她吗？我们看来啊，定是看我们哪个不顺眼，想着法子打我们小报告呢！诶还有啊，你瞧见没，她天天往你那些哥们那儿跑，哎，我她也就这点本事，只会勾引人。”我听到这儿，就好像看金庸先生的书看到了华山论剑那段落，每一字，每一行，都那么激动人心。
“那你们为什么不找她吵架？”我饶有兴致地追问
“人家怎么惹得了呢？你看看她在学校里认识那么多人。哎！我们真是可怜呐……”说着又滔滔不绝了起来，什么“就她是白莲花”，什么“不跟她一般计较”云云，叫人半懂不懂的。
这时那女生又刚巧路过我们。
“小悦你今天这身好美呀！”她笑道。
“什么啊，我看我们琪琪穿什么都漂亮的！”
心想没我事了，我起身，走了。
他接着问我：“老师，你能看出我想表达什么的吗？”
我想了想告诉他，你是写初中少年生活的青涩状态吗？
他说，不完全是。
他想了想，说：“其实学生并不单纯。我发现有些同学品质非常好，也有能力，可是他处在一个圈子之外，那个圈子里的人总是讥讽、排挤他。我小说里的那个课代表就是我几个同学的缩影。我安排让他出国了，他在这个班级环境里无法生存。”
说着，他低了头，默想了一会。
我说：你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能把思考的视角指向中学生的生存状态，非常有价值。你将来准备走写作之路吗？
他抬起了头，笑了笑，点了点头，说：是的。
我说：你给爸妈说过你的人生规划吗？
他说：说了，但爸、妈都不让我走写作的路子，说太苦。
我问：那你的态度呢？
他很沉静地告诉我：当然不会因为他们不让我做我就不做了，我要写作的。
我说：那好。如果你为自己的未来选择写作之路，现在把观察思考的视点落在中学生的生存状态上，将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因为，现在写中学生的作品太少了，而能真实深刻地反映中学生生活的作品可谓少之又少。
他高兴地笑了，接着问我：老师，其实在这篇小说里，我想揭示的东西很多。比如，班级里，那些同学结伙欺负一两个同学，像社会上的人一样，讥讽挖苦嚼舌头，无中生有。班主任怎么没发现呢？我在小说的结尾让那些人都上了苏高中，就是想说，那些优质的教育资源，竟被这些品质极差的人享有了，这不公平啊！教育的本质就是教人向善，这还是教育吗？另外，我还想借“我”后来做课代表检查那些人背诵《捕蛇者说》这件事表达，其实语文这门学科没有人重视，那些人整天做数学、理化，不学语文，最后不也都上了苏高中吗？老师，你读出这层意思了吗？
我笑了：我真的还没注意，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觉得确实写了这些内涵。
他困惑地看着我：为什么，我写的时候觉得很清楚，可别人读不出来呢？
我说我们来看看这几段：
才一个多月，我便开始动摇，开始想如何告诉老师我想离职。
正巧这天，老师叫我去，老师说，《捕蛇者说》全班都找她背诵过了，就剩几个男生，都是和我相好的，都是不爱背书的老面孔了，照旧还没过关。她说她于是叫他们找我背，叫我好好督促督促他们。
此刻我真的下定了决心，正式向老师请求离岗，老师很通达地同意了，但要我完成这最后一次任务。
但这任务也真是不容易啊！我在他们身旁跑了不知多少次，他们仍没背出。
现在回想，那年的课代表经历真是让我明白了“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道理呀！而那几个要好的弟兄们，一个个都奔苏高中去了！对了，还有件好玩的事，那些爱嚼舌头的女生们，也都在苏高中，哈哈！不知她们还会不会在一起诉苦呢。
我问他，如果为了强调这些人不学语文，照样考上了苏高中，应该强化哪些内容的描写？
他想了想：当然是他们不学语文的状态了。
我告诉他：对啊，如果你去找他背书，有的只顾做数学，根本不搭理你；有的看你来了，把你讥讽一顿；有的直接拒你于门外，只背英语……如果有了这些内容与后面都上了苏高中结果的巨大的反差，意思就更显豁了。小说，既要写清楚，又不能直白。
他默默地点点头：我反复研究了《祝福》，觉得鲁迅写得很深刻，可我总觉得力不从心。
我笑了：你刚起步，能写到这个水平已经相当不简单了。但是要写好，还真得好好琢磨《祝福》。同时代写妇女命运的小说多了，为什么鲁迅的《祝福》能征服了这么多人的心，因为它深刻。深刻来源于对社会认识得深刻。鲁迅只通过写拒绝改嫁、拒绝摆祭品、捐门槛、阿毛的故事几个小事件就把旧中国妇女命运的本质揭示出来了，鲁迅先生并不是先写故事，而是先有了思想，才有故事的。没有深刻的认识，明摆着这样的故事，也写不出好作品来啊！
他急切地问道：如何能让思想深刻。
我说：阅读，思考；读经典、文化、哲学；认真观察社会，思考时代。
他笑了，说，好的。
下课铃响了好一会了，我们才离开办公室。
说实在话，这个孩子，语文基础薄弱，前段时间，我与他交流过一次，也有记录发在公众号上。自那次交流后，我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可是，今天他让我看到了他的作家梦，让我看到了他内心世界的洁净，让我看到了一个健康的灵魂在茁壮成长！
他走了之后，我不禁感慨，真正认识一个学生，太难了，但只要走入他的内心世界，你会发现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多元的世界！
这个孩子叫郑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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