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有心口疼病，常在秋冬之交犯。一犯病，她先是咬着牙忍着，跪在床上，不出一声。实在受不了了，就用一条围巾使劲地束腰，在院子里的苫子上爬、滚，躬腰躬得像只虾米，这时，才能轻微地听到她深深地呻吟：我的娘啊，我的娘来！北风把落叶卷起又放下，屋角上  树光光的枝上挂着零零星星的楝豆子，天空很高，村庄宁静。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吓得直哭。有时一疼就是好几天。

后来父亲听说一个偏方，说是要喝一整条黑狗的狗肉汤，但不能加盐，不能加任何佐料。我们家正好喂了一条黑狗，于是就在那个冬天杀了，煮了一大盆狗肉汤。狗肉是美味，可是狗肉汤却带着一股狗性气，又不加盐，连葱花姜丝也不能放，难喝至极。母亲热好用碗盛了，凉到能下口，端起碗来，憋着气，一口气喝下去；有时实在咽不下去了，稍一停，但嘴不离碗，稳稳心，再喝；有几次，我看她喝完了，使劲抿着嘴，不让吐出来。但我从未听她说“不喝”二字。

生产队靠工分吃饭，母亲为了多挣工分，天不亮先出去割一趟草。夏天露水重，母亲钻进玉米地、高粱田，一身沾满了玉米樱、高粱叶，又是泥又是水。母亲抹着汗水，把割好的青草拢成扇形，一掐一掐地按进粪头（北方盛草的器具），直到把粪头装得团团如草垛，只能插进一只胳膊去。这时，母亲要跪在地上，把胳膊费劲地插进粪头梁里，背起来，只能躬身迈步。远看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个草垛在慢慢地移动。前面是母亲的汗水，后面是青草的露水，母亲走过的路上，总是留一路的水痕。

后来，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八口人，地多，干活的人少，但拥有了自己土地的母亲是那样的兴奋喜悦。农忙忙不过麦口。收早了，麦不成实；收晚了，麦要朽头。因此，每每西南风一起，热辣辣的气浪掀过来，遍地金黄的时候，我就要发愁，而母亲总是特别兴奋。

十几亩的小麦，要一镰刀一镰刀割下来。站在地这头望不到地那头，母亲躬着身子，迈开步伐，从不抬头往前看，满怀喜悦地割下一抱又一抱的小麦，看她抱着麦个子的样子，就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我学母亲的样子，闷着头干，不往前看，可是过不了多久，腰疼难忍，有时就躺在田埂上勒勒腰，母亲已经割到前面去了，她也从未说过一句腰疼。

干了一晌的活，回到家里，我们都躺在堂屋里休息，母亲不能停歇，还要做饭。我们连个厨房也没有，锅就支在院子的太阳地里，母亲在大毒太阳下做饭。炊烟冒出来了，躺在屋里的我远远地看见锅门口白花花的太阳光里升腾起的热浪。母亲自己添柴、舀水，她不叫我们帮忙，当我们在睡梦中被她叫醒时，饭菜都好了。母亲常常是卷了一个煎饼吃着，又去忙饮羊喂猪了，母亲从不在饭桌上吃饭，她的饭都是在路上吃的。吃过了饭，我们又一起上地，母亲没有休息的机会，看她背着粪头，捧着煎饼，走在奔往田地路上的样子，轻松而喜悦！

我读高中，每周回家带饭，家里有什么可带呢。鲁南有一种家常菜酱豆子，可有时我们家连豆子也没有，母亲用玉米代替豆子，做出了酱玉米。玉米哪里有豆子好吃，又硬又没有豆子的香味，可是有总胜于无，难为我的母亲了。有一次回家，母亲高兴地给我说，有蹓乡卖小螃蟹的，她买了一些要给我带着。我们那个地方不产螃蟹，她觉得那种螃蟹一定非常好吃，给带了一大瓶子小螃蟹，螃蟹都只有指甲盖大小，被母亲煎的焦黄，看上去应该非常美味。可是那么大的螃蟹一点肉都没有，又不入味，嚼起来全是硬壳渣子，一周的时间里，我天天吃这种小螃蟹，有时简直难以下咽。现在想想，那是母亲能给我的最好的饭食了。

没有比贫穷再让人失去尊严的事，有时周末返校家里一分钱都没有，在我该走的时候，母亲就去东邻西舍借个三块五块的。当初并没有多想，只是为这穷发愁；现在想想，站在人家的门口借钱是什么滋味呢！母亲总是笑着把这三块五块塞给我，没有半点怨言。

在父母坚韧的生活里，我们兄妹五人一个一个走出了那片田地，上大学、工作，就业，脱离了那片乡村。母亲的第二个人生征程从此开启：给我们看孩子。

峄城、枣庄、沈阳，一个城市转往另一个城市，从这一家到那一家，母亲没有了自己的家。母亲一口气看了五个孩子。她坐着公交赶东家往西家，抱着孩子爬五楼上六楼，睡沙发、挤小床，像那首歌唱得一样，母亲的腰身不再挺拔，伛偻枯瘦如虾，满头白发；直到现在，七十又六的她，还在为三弟看刚满周岁的宝宝。从沈阳给二弟看孩子回来，她整整睡了一个星期，母亲的劳累是深度的。

母亲在劳累里欢乐，在艰辛中幸福，面对母亲，能说些什么呢，什么也不需要说。只能悄悄地记下这些文字，独自流下泪水而已。

昨天，学校要搞活动，让我给天下母亲写段话，把这段话附在这里，也算是给母亲节里的母亲一个小小的礼物吧。

致母亲

   朴素而高贵的母亲：

在这个平凡而又伟大的节日里，请接受子女一声轻轻的心语：母亲，我想你！

你怀胎十月，生养的艰难，我们永远无法尽知，但你的目光里所有的温暖都给了我们；你一粥一饭，哺育的辛劳，我们当时无从体会，但在你的辛劳里我们享尽了人间的欢乐；你每时每刻，揪心的牵挂，我们远在他方不曾看见，但在那遥远的问候里，我们永远拥有一个您给的心灵家园。

母亲啊，母亲！你是高贵的！我知道你有缺点，有不足，你平凡的像一棵庄稼，但所有的缺点与不足，在你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我们的笑容里，在你把我们所有的幼稚与偏狭都包容在自己的胸怀里，都闪耀着高贵的光芒，因为您用爱把一个普通的女人化为了崇高的母亲！

苏州中学园区校，这个美丽的校园，它的每一寸土地上，它的每一缕清风里，它的每一刻时光里，都留下了您挽着孩子的手、扶着孩子的背相拥而行的身影；我常常为你们的身影流下感动的热泪，因为，你们的身影就是一首血脉相连的爱的诗篇！

母亲啊，朴素而高贵的你们，让我们在这个伟大的节日里也许下一个不平凡的诺言——我们要用精神的母体给孩子们一个幸福的人生，让他们终生永记：母亲，我爱您！

                                          2018年5月13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