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晨思夜想一百零六——父亲

父亲,九岁没了父亲!

不到两岁的同胞兄弟被过继给了邻村的本家,父亲,九岁担起了这个家!

父亲上到小学三年级,一次一个远房的亲戚与祖母走在路上搭了两句嘴,说,你这孤儿寡母的,还上什么学,让他帮着拾点柴也是好的。就这么一句话,父亲从此离开了学校。

过去常常有唱小曲要饭的,有的家一听要饭的来了,马上送上一块煎饼或是一碗稀饭,这样就只能唱个两三句;有的家在忙,一时送不出来,那就要唱上一小段;一出戏文,长长短短,挨家挨户唱过去,小孩子们跟着看热闹,爱戏的大人有时也跟着听,一跟跟半个庄子。父亲跟着那些人听,从村北头听到村南头,听这么一遍,他就能把唱词从头至尾记下来。

他喜欢读书,虽然家里没有书;喜欢唐诗宋词,直到现在,快八十岁了,他依然能背出许多诗词来。前两年,他来苏州,带他在平江路上走,他随口吟诵: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我惊讶不已,羞愧不已,来到苏州多年的我,也只是知道前四句,而且他还告诉我这是杜荀鹤的诗。做中学语文教师的我,与父亲一起吃饭,聊天,他会即兴背上一首完整的七律,问我会不会,我只能老实地说,背不出。在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给我买回来了《唐诗三百首》,竖版繁体字,没有字典,我只能胡懵,就是这个胡懵也让我慢慢体味到了唐诗的味道,直到现在,我喜欢诗歌的味道,有时还胡诌几句,这不能不说是父亲给予我的慈爱!

十四岁,父亲做了生产队的记工员,他事事用心,分毫必清,从未出过一丝差错,在乡亲们眼里,他成了个大人。文革到来,到处都有火药味,有张姓邻居受人指使,想污陷父亲,在一个批斗会上,说父亲以公谋私,为他多记了挖河工的天数。父亲凭着记忆当场说出事情的前后过程,并坚持现场查账,结果,拿来账本一一核对,与父亲说的一点不差,那个污告者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亲的威望愈高,村里的红白喜事常常请父亲帮忙。父亲虚心向我村的私塾先生孙中瑞请教丧事上吊丧帐心的写法,他善学勤记,适用于各种亲戚关系的丧联、帐心,他能随口说出二百多副。他的毛笔字也写得越来越好。从我记事起,每到春节,我们家里特别忙,因为,大半个村庄的春联都是父亲给写的。一进腊月,大家赶集回来,手里都拿着一卷红纸。晚上三三两两送到我家里来了,“大老爷”“大叔”“大兄弟”,“你给俺写写对子”!父亲热情招待,在红纸卷上写上各家姓名。白天没空,全是晚上加班写。要干好这活,还真不容易。首先得熟悉各家各户的情况,几间房,几扇门;是单扇门,还是双扇门,是大铁门,还是大木门;各家各户有何特殊要求,木匠家,铁匠家,做豆腐的,晃香油的,尽量各显特色;家里有老人,一定要写“身体安康”,各家各户都要有“吉星高照”“出门见喜”。父亲对这些都一清二楚。寒冬腊月的天气,我们家炉子在配房里,那里空间小,易保暖;堂屋里像冰窖一般,父亲披着大棉袄,在堂屋里裁啊写啊,有时一放笔,一会儿笔就冻在墨碗里了。一直到年三十,父亲都在忙碌着家家户户的这个事。我喜欢书法,也坚持练了一段时间,这都是耳濡目染的结果。

父亲喜欢画画,这简直是天赋,他一天没学过画画,他说单凭心里出。我记得非常清楚,还是在我们老院的矮堂屋里,后墙上挂着四幅画,有荷花、有蛐蛐,在孩子的眼里,那真是活灵活现。在四幅画的两边,有两幅篆体字,后来知道是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还记得,父亲被人请去给画床面子。原来结婚用的床很讲究,床的前面是封闭的,上面有很美的装饰,我们那个地方称做面子床。父亲给人家画牡丹,荷花、蜻蜓、喜鹊,不要底稿,拿笔直接在漆面上画。后来,父亲在大队里的打面房干,打面房里是白粉墙壁,父亲就在白墙上打个框,直接在墙上画荷花,袅袅娜娜,像上要伸出墙壁来,当时没有立体感这个词。可是,我一点画画的细胞都没有,因此,非常羡慕父亲!

叔父住在邻村,有时父亲去他家,有时叔父到我们家,他俩坐在小案板桌前喝酒,叔父从来都是“哥来,……”,父亲都是“景恩……”可以说是相敬如宾。两个说话聊天,直到深更半夜,我们都困得睡觉了,他们才散场。父亲要送叔父送出庄,两庄之间有个小山,往往父亲都要送到小山脚才回;父亲去叔父家,叔父也是如此。

父亲觉得有愧于叔父,让他到别人家去生活了。其实,对于当时九岁的孩子来讲,有什么需要他来承担的呢,可是,父亲还是把这一切承担起来。叔父盖屋,父亲给买料,找人,白天黑夜,看在那里。叔父的养父、母,生病、去世,父亲负担一半的费用。叔父的孩子结婚成家,父亲当作自己的孩子对待。可以说,他确实把这颗心给了叔父。一直到去年,叔父患重病,已是年近八十岁的父亲还是在医院里整天整天地陪着叔父。

父亲的心是善良的,父亲的世界里要一清二楚。可是,他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常常因为过于清楚,而与这个世界发生猛烈的碰撞。

他对子女严而少慈,他只知道用礼法来约束孩子,而不知道孩子的内心世界有多么脆弱。我们兄妹五人,小的时候大都不敢在他面前乱说话。有一次,前院本家伯父家的大姐夫第一次来,当地的习俗,这是新客,应该非常敬重。父亲陪客, 我与二弟在墙外的土堆上打闹玩耍,父亲出来了,喝酒喝得脸色胀红,一看到父亲,我们俩都不敢作声了。他用眼睛示意让我们回家,一回到家,他雷喝了一声:跪下!我们俩跪在堂屋东间地上,过了好大一会,伯父来了,问是怎么回事,我们才知道,他嫌我们在墙外吵闹,对客人不尊重,没有礼貌。记忆当中,小时候,有两件事,我是非常感动的。一次,八岁那年,我生病了,不能上学。父母都去干活去了,我在门口的沟里,玩泥土。在沟壁上挖一个洞,把细土放在上面从洞里流出来。正玩得起劲,父亲突然回来了,我趴在沟底下不敢动,他看了看我,笑了笑说,你这么大了,还玩这个啊!他是笑着说的,一点没生气,急急忙忙地走了。我又继续玩了,那是我玩得非常舒心的一次。

从八九岁开始,我已是一个正式的劳动力了,从西山往家里用独轮车推山草,也就是十来岁,我奶奶笑着夸我:你看看俺孙子也顶用了,光看车子动,看不见人啊,放屁也添风。我十来岁割青草,能背几十斤。一次我的肩膀被粪头梁挤破发炎,很长时间不好。经常夜里流脓,是父亲在夜里给我擦去脓血再包好。

父亲从小没有享受过父爱,他内心的温热,常常被他坚守的礼教、规矩遮盖。他用威严、发怒、批评的方式来指引他的孩子,他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我九岁没有你老爷,但我一辈子没下过道。这是他值得骄傲的地方,是的,我的父亲不论脾气、性格怎样,他确实是笔直地站在那儿的,从不偏斜摇摆!现在,我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回望父亲的点点滴滴,常常一人流下泪来:有几个人能真正理解父亲呢!

他的宁刚不折,宁断不弯,他守着他的理,与他的生活搏斗。

和亲戚朋友相处,他把自己的一颗心给人看,他也要别人把心拿给他看;他的原则是你给我一个好,我给你两个好;你说了十点到村口碰面,就是下刀子,我也要赶到。可是,世事复杂,有许多事情,不是按着他的单线规则运行的。于是,常常会因了一点小事,争吵不已,尤其是后来,他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在酒场的言差语错间,为一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已。每每按理循去,他都占理,占理不饶人,伤了感情,他又失去了好些朋友。前些日子,我给他说:水至清则无鱼。他微微点首,反复拈量:水至清则无鱼,水至清则无鱼,你怎么不早给我说这句话呢!我当时真想掉下泪来。他又马上告诉我:你去看望你叔父,把这句话也告诉他。

父亲年轻时从做记工员到干大队会计,还在打面房干了几年。没有真正在田里劳作。土地承包之后,家里分到了十四五亩地,而我们兄弟姊妹又都年小,且在上学。农活全落在父母身上,那些年,他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尽了。为了赶活,他常常在地里不回家,一壶开水,两个干煎饼就可以了。他不会耕作,要找别人帮忙,他就只好更多地给别人帮工。我小时比较瘦弱,和他一起出家里粪坑的粪,他把重量尽放在他那一头,我还是趔趔趄趄,肩膀肿得像馒头。每每此时,我能感受到,他多么盼望我们长大啊!

我们一个一个真的长大了,一个一个从那个穷家里飞走了,只剩下他与母亲了。母亲开始了新的征程:看孩子,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父亲便开始另一种生活:流浪。

他不能没事干,他闲不下,于是,到我朋友酒店帮过工,也去帮人收垃圾,在我工作的学校看自行车,看建筑工地。原来洗衣做饭从不沾手的他,老了,全都学会了。他能洗衣,会做饭,甚至连被子也能拆洗。现在,他不能干了,住在三弟的一套小房子里,有自己独立的空间,可是,父亲快八十岁了,他越来越老了,腿脚不灵便了,说话不那么离索了。一直认为自己的身体非常结实,可是近两年来,有两次出现轻度脑梗的情况。

父亲确实老了!

我常常想,每个人都走在孤独的路上。父亲育有子女五个,一东北,一江南,一天津,一枣庄,只有三弟在他的身旁。每个人都忙得连打个电话都匆匆忙忙,见次面谈何容易。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我的父亲,他在一天一天地变老!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运河原创】祭念祖母
年味儿
江城夜话 | 儿时过年的习俗 忙年禁忌祭祖守岁
影响孩子一生的36种好习惯(28-31)
邱汉华:从前的年
经典散文:孙犁 《记春节》(节选)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