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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电影剧本—红莓

Калина красная (1974)

编剧: 瓦西里·舒克申

这一故事是从某城北面的一个劳改营里开始的,那个地方很美,而且纪律森严。
傍晚,一天的劳动结束了,人们都聚集在俱乐部里。
一个脸膛粗犷的彪形大汉走上舞台宣布:
“现在由过去的惯窃犯组成的合唱团给大家演唱沉思曲《晚祷钟声》。”
参加合唱的人从舞台后面一个个地依次出场。他们排列成两组——一个大组和一个小组。演唱者一点儿也没有歌唱家的风度。
彪形大汉指着大组高兴地说下去:
“参加'嘣嘣组’的是明天就要刑满释放的人,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应该保持这个传统。”
合唱开始了。也就是说小组里的人开始唱起来,大组的人都低着头,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感情充沛地唱出响亮的和声:
“嘣……嘣……”
“嘣嘣组”里有我们的主角——叶戈尔·普罗库金,他四十岁,头发剃光。叶戈尔很认真,当“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又是皱眉头,又是摇晃着圆圆的脑袋——就好象钟声在夜空中摇曳、飘荡。
叶戈尔·普罗库金的最后一次刑期就这样结束了。前面就是自由。
早晨,在劳改营某主任的办公室里进行了这样一次谈话:
“呶,普罗库金,你说一说,今后打算怎样生活啊?”主任问他。很明显,这样的问题他不知已经问过多少遍了,完全是随口而出的。
“老老实实做人!”叶戈尔马上回笞。可以这样认为,他的回答同样是随口而出的,因为他说起来非常轻松。
“这一点我明白……但是,怎样做到呢?你是怎样考虑的?”
“我想去务农,长官公民。”
“长官同志。”
“什么?”叶戈尔没有听懂意思。
“现在对你来说,大家都是同志了,”主任提醒他。
“噢,噢!”普罗库金满意地想起来了,他甚至因自己的健忘而笑了一下。“对,对……我会有很多很多同志!”
“什么东西这样吸引你去搞农业?”主任真心诚意地问。
“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嘛!农民出身。而且我爱大自然。我要去买一头奶牛。”
“买奶牛?”主任感到很奇怪。
“买一头奶牛。奶子这样大的奶牛。”叶戈尔用手比划着。
“挑奶牛不能看奶子大小。假如牛还小,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奶子?除非你拣一头老母牛,那就真会有'这样大’的奶子……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挑奶牛应该是挑……身体匀称的。”
“那么该怎样挑呢?看它的腿吗?”叶戈尔讨好地问。
“什么?”
“挑奶牛是不是看它的腿?”
“为什么要看腿呢?要看牛的品种。牛有不同的品种,譬如说,丘陵地带的……”主任也举不出别的品种了。
“我特别喜欢奶牛,”叶戈尔又一次强调说。“我要亲自把它送进牛棚……安置好……”
主任和叶戈尔都不讲话了,互相看看。
“养奶牛,这不错,”主任表示赞同。“不过……怎么,你光是养一条奶牛吗?你还搞过哪一行?”
“很多行业我都干过。”
“举例说呢?”
叶戈尔想,总得从他干过的许多行当中选一种比较……怎么说呢,就是最不适宜搞盗窃活动的那个职业。
“钳工……”
电话铃响了。主任拿起话筒。
“喂,是我。上了什么课?什么内容?《欧根·奥涅金》?噢,他们提了有关谁的问题呢?塔吉亚娜?关于塔吉亚娜他们有什么地方不懂呢?我是说,他们有什么……”主任听了一会电话里传来的尖细的、刺耳的声音,一面用责备的眼光看了看叶戈尔,并微微点头,好象说:一切都清楚了。“叫他们……听我说,叫他们不要再在那儿胡说八道了!会不会有孩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首长诗是写这个问题的吗?要不就让我去向他们讲解!你对他们……好罢!现在尼古拉也夫就到你们那儿去。”主任放下了这个电话,又拿起了另一个。他拨号码时,有些气愤地说:“哼,都象是副教授了……是尼古拉也夫吗?那儿文学教师的课上不下去了,大家出难题了。什么?是《欧根·奥涅金》。可不是关于奥涅金的问题、而是关于塔吉亚娜的。他们问:她和那个老头儿会不会生孩子。你去处理一下罢!去罢。对,简直都是副教授,你清楚啦!”主任讲完后就挂上电话。“他们居然提起问题来了。”
叶戈尔想象出这堂文学课的情景,笑了一下。
“他们想知道……”
“你有妻子吗?”主任严厉地问道。
叶戈尔从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交给主任。他拿着看了看。
“这是你的妻子吗?”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
照片上是一个妇女,看上去年轻、漂亮、开朗和善良。
“未来的妻子,”叶戈尔说,他因为主任感到惊讶而有点不快。“她在等着我。可她本人我还一次也没见过。”
“这是怎么回事?”
“通信认识的。”叶戈尔探过身子去拿了照片。“对不起,”他自己仔细端详着那张淳朴可爱的俄罗斯脸型。“她叫柳芭芙·费多罗夫娜·巴依卡洛娃。她的神情是多么相信人啊!这太好了,是吗?她很象出纳员。”
“她给你写了些什么呢?”
“她信里说,对我的不幸遭遇她全部理解……但是她又说:她不能理解,我怎么会落到坐牢的地步。真是些动人的信,从这些信里我得到了安慰……她的丈夫是个酒鬼,被她赶走了。可是她并不因此而怨天尤人。”
“你懂得你在干什么吗?”主任低声而严肃地问道。
“懂,”叶戈尔同样低声地回答,并且把照片藏了起来。
“首先,你要穿得象样一些。你这种样儿……象从普列斯尼亚来的万尼卡,可不能见人。”主任不满意地打量着叶戈尔。“这算什么样子……为什么这样打扮呢?”
叶戈尔穿着皮靴,上身是一件俄罗斯式的斜领衬衫,外面套着绒衣,头上戴顶制服帽,又象是农村里的司机,又象是修理卫生设备的钳工。同时还令人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参加了业余文娱节因的演出。
叶戈尔很快地向自己身上看了一下,笑了。
“这是因为演角色的需要,后来可来不及换装了。”
“真是演员……”主任说着就笑了起来。他不是一个凶恶的人,因此,这些什么玩意儿都想得出来的人一直使他感到惊异。
终于自由了。
就是说,叶戈尔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小镇的马路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眯起眼睛,转动了一下脑袋,没走几步,就全身靠在围墙上。一个拿手提包的老太婆从这里经过,停了下来。
“您不舒服吗?”
“我感到很好,老妈妈,”叶戈尔说。“我在春天的时候坐进去挺不错。应该永远在春天里坐进去。”
“坐到哪儿去?”老太婆不懂。
“监牢里。”
老太婆现在才意识到,她在和谁攀谈。她小心翼翼地退让到一边,踏着碎步走开了。她再看看她沿着走的围墙,又回过头来看看叶戈尔。
而叶戈尔对迎面开来的“伏尔加”汽车举起了手。“伏尔加”停了下来。叶戈尔开始和司机商量,起初司机不同意带他,叶戈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向他扬了扬……于是就坐到了司机旁边。
这时候那个对叶戈尔表示过关心的老太婆又特地穿过马路,走到他们跟前:
“请您原谅,”她俯身对着叶戈尔说。“为什么一定要在春天呢?”
“坐牢吗?那是因为春天里坐进去,就在春天里放出来。自由和春天!人还需要什么呢?”叶戈尔对老太婆笑了笑,朗诵起诗来了:
“我那蓝色的五月啊!蔚蓝的六月!”
“原来是这样!……”老太婆感到惊讶。她直起身子,两眼盯着叶戈尔,就象城里人在看行驶汽车的马路上走着一匹马那样。老太婆满脸皱纹,气色很好,并且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使叶戈尔感到一种少有的、刹那的愉快。
“伏尔加”开走了。
老太婆盯着远去的汽车,看了一会儿。
“看……又算出了个诗人!费特(注1)。”
叶戈尔全神贯注着汽车行驶的方向。
出了小镇,车子开进了广阔的田野。
“你有什么音乐可听吗?”叶戈尔问道。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用一只手从背后取出半导体录音机。
“按一下。最后一个键……”
叶戈尔听到了很动人的音乐。他把头靠在靠背上,闭起了眼睛。这样的时刻他已等了很久,等得太久了。
“高兴吗?”司机问。
“高兴?”叶戈尔清醒过来。“高兴……”他好象在品着这个词的滋味似地说。“知道吗,小伙子,要是我能活三辈子的话,我情愿第一辈子坐牢,把第二輩子交给你,那第三辈子就比我喜欢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是由于我只能活一辈子,所以我现在当然是非常高兴的。你是否善于感受欢乐?”叶戈尔感情充沛的时候偶尔也会显得他境界很高,讲一些华而不实的问题。“你是否善于感受欢乐啊?”
司机耸了耸肩,一声也不吭。
“嗳,嗳,你的事情可不妙,小伙子,连感受欢乐也不善于!”
“为啥要善于感受欢乐呢?”
叶戈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沉思起来。他常常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沉思起来。
“怎么?”叶戈尔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我说为啥要善于感受欢乐呢?”司机是个头脑清醒,有节制的青年。
“呶,这个嘛,老兄,我也不知道——为啥要善于感受欢乐,”叶戈尔的思路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了,他很不乐意地又回过来答复司机。“你善于,就去欢乐,不善于,你就这样坐着。这里没有什么好问的。譬如,你爱好诗歌吗?”
年轻人还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啊!”叶戈尔遗憾地说,“你还想去欢乐呢!”
“我本来就没想过。”
“应该爱好诗歌。”叶戈尔断然结束了这个乏味的话题。“听,多美的诗啊!”叶戈尔开始背起诗来,不过常有遗漏,因为已经忘记了。
……一片白皑皑的雪原上
恐怖之神在咆哮翻腾;
我迎着你走出来!
你好,我那可怕的死神。
在那残酷的战斗中,城市啊,城市!
你把我们作为腐尸和败类清除,
田野冰封在悲哀中……
悲哀后面还有些词,这里忘了一些。
被电线杆压得喘不过气……
这里又忘记了,接下去是:
尽管令人长久地心痛,
这可是一支野兽的权利之歌!……
……猎人这样放出猎狗,
把狼困在围猎圈进行搜捕。
野兽伏下了……从阴暗的角落里
有人马上就要开枪……
野兽突然纵身一跃……它的獠牙
把两条腿的仇人撕裂成了碎片。
呵!向你致敬,我可爱的野兽!
你不会白白地屈服在屠刀之下。
我——也和你一样,到处被人追捕,
在冷酷无情的敌丛中流窜。
和你一样,我时刻保持警惕,
即使听到胜利的号角,
我还要在临死前跃身而起,
最后尝一尝敌人的鲜血。
就算我倒在松软的雪上,
葬身在雪堆里……
为我死亡而复仇的歌声,
会响彻在彼岸。
叶戈尔被这首诗的力量所震动,他咬紧牙关,两眼盯着前方,呆坐了一会。在他那专注着远方的眼光里显示出一种决心,好象他自己也曾经这样向人直接挑战过,而且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都丝毫不感到胆怯。
“这首诗怎么样?”叶戈尔问。
“是首好诗。”
“好诗,就象喝了一杯烈性酒,”叶戈尔说。“而你竟说什么不喜欢诗歌。你还年轻啊!应该对一切都感兴趣。嗨!停一下,我碰到我的女朋友了。”
司机不理解,他碰到了什么女朋友,但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叶戈尔下了汽车。周围是一片稠密的白桦树林。在还是黑色的土地上,这一片白色的世界显得更加洁白耀眼,闪闪发光!……叶戈尔靠在一棵小白桦树上,环顾四周。
“你看,这一切多好啊!”他安详地赞叹说。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小白桦树,用手掌抚摸它。“你好!你是多漂亮的……多漂亮的未婚妻。你在等未婚夫吗?快了,快见面了。”叶戈尔很快地回到汽车旁边。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需要找一条出路,一刻也不能拖延。
“小伙子,加足油门开罢!要不我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一定要采取措施。你带着酒吗?”
“哪儿来的酒!”
“那就开车罢。你的音乐盒子值多少钱?”
“二百卢布。”
“我给你三百,我喜欢这个东西。”
到了州里,叶戈尔在郊区让车子停了下来。他没有让车子开到自己人住的那幢房子。叶戈尔慷慨地把钱付给了司机,拿了音乐盒子,穿街走巷,拐了很多弯儿,才到“农舍”去。
“马利纳”盗窃集团在聚会。
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坐着,拿着吉他。电话机旁坐着一个脑门很大的、象叭喇狗的家伙,他眼睛盯着电话机。还有四个裸腿的女郎坐在那儿……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小伙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地看看电话机……一个黑牙齿、嘴唇肥大、下唇搭拉着的家伙坐在圈椅里,喝着高脚杯里的香槟酒……还有五、六个年轻人零乱地坐着——有的抽烟,有的啥也不干。
这间房子破旧不堪,令人讨厌。墙上淡蓝色的裱糊纸很脏,而且都碎了,这种颜色不合时宜地使人想起了春天的天空,因此这间空气污浊的密室就更使人感到难受,感到窒息。象这样的地方一般称之为“兽窝”——这其实是对野兽的侮辱。
大家莫名其妙地呆坐着,时而看看电话机。到处都是一种紧张气氛。只有那个大颧骨的年轻女人轻轻地拨弄着琴弦,低声而优雅地唱着,声音有些嘶哑,但感情很深沉:
红莓红了,
红莓熟了,
异乡来的情人啊,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哎呀呀——多怪的脾气,
我怎能顺从你,
他就找上了别的女人……
“而我……”
有人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暗号。所有坐着的人都象听到一声叫喊似地猛地一惊。
“安静!”古勃施辽普(注2)说。他高兴地看看大家,又说了一句:“别神经质。”他递了个眼色,让一个人去开门。
大个子青年走了出去。
“特别事故,”古勃施辽普说了一声,马上把手伸进口袋,等待着。
大个子青年没有脱下门链,只把门开了一个缝儿……他匆匆忙忙脱下门链,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大家。
门关上了。
突然门外响起了进行曲。叶戈尔用力把门撞开,在乐曲声中走了进来。大家发出一片嘘声,警告他别大声嚷,并纷纷从坐位上跳了起来。
叶戈尔关上了录音机,惊奇地看着大家。
人们朝他走去,向他问好……但是尽量不大叫大嚷。
“你好,戈列(注3)。”(这是叶戈尔的外号)
“你好。”
“刑期满了?”
叶戈尔和大家一一握手,但他不明白,这里出了什么事。这里有许多熟人,其中有些人——譬如这个柳西茵(那个大颧骨的年轻女人),还有这个古勃施辽普——甚至不是一般熟人的关系,叶戈尔见到他们很高兴。可是,今天他们怎么啦?
“干吗你们都这副样子?”
“我们的人在抢一个小店。他们应该来电话……我们等着。”有一个人边打招呼,边解释。
那个大颧骨的女人对叶戈尔的到来感到特别高兴。她搂住叶戈尔的脖子……到处都吻遍了。她一双有些水汪汪的眼睛,因内心的喜悦而闪闪发光。
“我的戈列!……我今天梦见你了……”
“噢,噢!”幸福的叶戈尔说,“梦里我干了什么呢?”
“你拥抱我,抱得紧紧的。”
“你没有把我和别人搞错吗?”
“戈列!……”
“哎,转过身来,孩子!”古勃施辽普说。“你变得更棒了!”
叶戈尔走到古勃施辽普跟前,他们冷静地拥抱了一下。古勃施辽普还是没站起来,他高兴地看着叶戈尔。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古勃施辽普讲起故事来了。大家都静了下来。“夜晚的空气有点潮湿,火车站上几百个人熙熙攘攘,那么多的手提箱直使人眼花缭乱。所有的人都很激动——大家都想乘车走啊!在这些情绪激动、焦躁不安的旅客中有一个人坐着……他坐在从乡下带出来的大箱子上,愁眉苦脸地在想心事。有一个风度潇洒的年轻人走过来问他:'什么事情使你这样苦恼,善良的小伙子?’'咳!你看……我太不幸了!世界上就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于是青年就……”
电话铃响了,大家又象触电似地跳起来。
“喂?”那个象叭儿狗的小伙子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以后就一直边听,边点着头。“大家都坐在这儿。我不会离开电话机。都在这儿。戈列回来了……对,刚刚回来。我们等着,等着。”象叭儿狗的家伙放下话筒,转身对大家说:
“他们开始了。”
大家都神经质地活跃起来。
“来香槟酒!”古勃施辽普命令说。
几瓶香槟酒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
“多大的店?”叶戈尔问古勃施辽普。
“大概价值有八个整数,”古勃施辽普回答说。“祝你健康!”
大家一饮而尽。
“柳西茵……唱个什么罢……解除一下紧张气氛,”古勃施辽普请求说。他是个瘦瘦的、镇静的、极端厚颜无耻的人,他的眼睛里总是一副蛮横的表情。
“我来唱一首情歌,”可爱的柳西茵说。她把染过头发的头一摆,利索地把手掌按在弦上。大家顿时静了下来。
天南地北东拉西扯,
乌黑的眼睛,
着魔般的迷人……
谁要不高兴,
谁要悲伤,
就让他滚开!
在夜幕笼翠下的草地上,
不化代价就能得到幸福!
那一双眼睛呵……
内心向往着:
秋波传情,我就到你身边!
天南地北,东拉西扯。
电话又响了。顿时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喂?”布利多克(注4)对着话筒,尽量镇静地说:“不是这里,您拨错号码了。没关系,不用客气。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布利多克放下话筒,“是打给冼染店的,是个臭婆娘。”
大家又活跃起来了。
“香槟酒!”古勃施辽普又吩咐来酒。“戈列。你带来了谁的问候?”
“等一下,”叶戈尔说。“让我先仔细看看你们。喏!瞧,这儿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来,我和他们认识一下。”
那几个青年人又第二次恭敬地伸出了手。叶戈尔脸上带着讪笑,注意地直盯着他们的眼晴,边点头,边说:“好,好。”
“我想跳舞!”柳西茵对大家说着,砰的一声把高脚杯摔到地上。
“得了吧,柳西茵,别太兴奋了。”古勃施辽普说。
“见你的鬼!”柳西茵已经有点儿醉了。“戈列,我们的拿手节目!”
叶戈尔也摔掉了高脚酒杯。
他两眼炯炯发光。
“开始吧!小伙子们,让出一个圈子来。快!”
“得了,戈列!”古勃施辽普提高了嗓门喊道。“跳得不是时候嘛!”
“我们听得见电话铃响的!让他们尽情地跳吧。”大家都对着古勃施辽普说。
“你怎么啦?让他们上场吧!”
“有布利多克在电话机旁边守着呢。”
古勃施辽普拿出了白手巾,虽然迟了一点,但还是象普加乔夫(注5)那样,很傲慢地用它挥了一下。
两只吉他同时弹出了《芭勒娘舞曲》(注6)。
柳西茵跳起来了……吓!瞧她舞姿多美啊!她擅长跳舞,她的舞蹈不那么豪放,不,而是俐落、轻盈,恰到好处。似乎她要用鞋后跟把她那堕落的生活钉进棺材,而她自己就象一只鸟,扑打着双翅,要飞向远方。她内心的许多想法都融化在舞蹈中了。她甚至突然变得美丽、亲切和可爱……
当柳西茵跳到叶戈尔跟前的时候,他也开始跳舞,并且仅仅用两只脚动作。他把手放在背后,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也没有做分腿腾跳的舞姿——可是他也跳得很美。他们两人配合得很好。在这个舞蹈里似乎隐匿着某种难以磨灭,难以忘怀的东西。
“我那受尽折磨的心灵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叶戈尔严肃地说。确实,他所渴望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自由。
“等着吧,叶戈鲁施卡,我还没有好好安慰你的心灵,”柳西茵接上去说。“嘿,我可要好好安慰它呢!我自己也能得到安慰。”
“你安慰吧,柳西茵!不然它要哭泣了。”
“我要安慰它。我要把它,可爱的小鸽子,紧紧地贴在心窝上。我要对它说:'你倦了罢?亲爱的……亲爱的……善良的……你倦了。’”
“当心,可别让可爱的小鸽子啄了你,不然它会真的啄你一口。”古勃施辽普参与了这场做作的对话。
“不会,它不的,”叶戈尔认真地说,看也不看古勃施辽普。于是他那善良的脸上蒙上了一层严酷的阴影。可是他们没有停止跳舞,继续在跳。大家希望永远看着他们舞蹈。年轻人看着他们,有点提心吊胆,但又如饥如渴,似乎在他们的舞蹈中能把那些丑恶的东西,连同他们的生涯全部埋葬,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人间,那里正是春光明媚。
“它在笼子里厌倦了,”柳西茵温柔地说。
“它在哭泣,它需要欢乐。”叶戈尔回答说。
“在它头顶上……用藤条抽一下,它就会安宁了。”古勃施辽普说。
“这是些什么人啊!叶戈鲁施卡!”柳西茵叫了起来。“多狠毒啊!”
“嗯,柳西茵,我们也会象狼一样去对付那些狠毒的人。可是心灵啊,心灵在哭泣……”
“我们来安慰它,叶戈鲁施卡,我们来安慰它。我就是个魔术师,我把所有的魔法都施出来……”
“两只鸽子可以煮一锅可口的汤了,”阴险的古勃施辽普说。他瘦骨嶙峋,象把刀子,精神专注,由于被撇在一边而变得可怕。这一切全在他的眼睛里表现出来,两只眼晴射出凶光。
“不,它在哭泣!”叶戈尔狂怒地说。“在哭泣!它在那儿感到窒息——在哭泣!”他扯开衬衫……站到了古勃施辽普的面前,吉他不响了。女魔术师——柳西茵的舞蹈也停止了下来。
古勃施辽普已经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了。
“你又要算老帐吗?戈列?”古勃施辽普得意地问道。
“也许,我最后一次对你说,”叶戈尔也平静地、懒洋洋地说,同时扣上衬衫。“不要挖我的疮疤……总有一天你会来不及把手伸进口袋的。我对你说过了。”
“我听见了。”
“唉!……”柳西茵伤心起来。“烦死啦……又是死人、血……呸!给我倒杯香槟酒吧,好朋友!”
电话铃响了。大家似乎已经把它忘了。
布利多克扑向电话机,拿起话筒……刚放到耳边,就象话筒烫了他似的,他马上把话筒摔到电话机上。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古勃施辽普。他是个动作敏捷的人,然而还是并不惊慌。
“出事了!"布利多克简短而恐怖地说。
“一个个走——各走各的路。”古勃施辽普命令。“要散得开。大家隐蔽两周。快走!”
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看得出,他们都会隐蔽。谁也没有问什么。
“不准两个人在一起!”古勃施辽普又说了一句。“十天以后到伊凡家集合。”
叶戈尔坐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你怎么样?戈列!”古勃施辽普问他。
“我?……”叶戈尔若有所思,没有马上回答。“我,好象是真的要去务农了。”
柳西茵和古勃施辽普困惑地站在他面前。
“务什么农?”
“该走啦,你怎么坐下来了?!”柳西茵摇着他的身子说。
叶戈尔清醒过来了,站起身来。
“走?又要走……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来啊,公民们?我的宝贝盒子呢?……喏,它在这儿。一定得走吗?可能……”
“你怎么啦!十分钟以后他们就要来到这儿了。大概发现我们了。”
柳西茵向门口走去。
叶戈尔刚要跟她走,古勃施辽普马上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挡住他,并且温和地说:
“别这样,会出事的。我们很快都会再见面……”
“你和她一起走吗?”叶戈尔直截了当地问。
“不,”古勃施辽普肯定地、好象很诚恳地回答。“你走吧!”他严厉地对呆在门口的柳西茵喊了一声。
柳西茵不高兴地看了古勃施辽普一眼,就走出去了。
“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古勃施辽普说着,倒了两杯酒。“休息一下吧,朋友。你或者去柯里加·葛罗尼那儿,或者去万尼卡·萨梅金那儿,他们住的地方不错。请你原谅我……今天的事情。可是……我的戈列!戈列,你也揿着了我的伤疤,只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喝罢!为见面干杯。同时,再见吧。不要伤心。你有钱吗?”
“有,那边的人凑了些给我……”
“要不我给你添上些。”
“行!”叶戈尔改变了主意。
古勃施辽普从口袋里拿出钞票,分了一叠给叶戈尔。
“你现在到哪儿去?”
“不知道。总能找到个人。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垮了呢?……”
这时候有一个脸色吓得发白的年轻人溜了进来。
“这条街坊区被包围了,”他说。
“那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往哪儿跑……我来通知你们。”
“你自己往危险的地方钻,”古勃施辽普笑了。“你干吗又回到这儿来了?哎哟!我亲爱的,我的小牛……跟我走吧,弟兄们!”
他们从一个后门出来,本来想沿着墙走到街上去,但从街那头传来了巡察队的有力的脚步声。他们就转向另一头,但是从那一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好啊。”古勃施辽普说,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神秘的快活情绪。“你感觉到吗?叶戈尔?好象要闻点火药味了。”
“喂,往这儿来!”叶戈尔把同伙推进了一个沟坑。
从两边包抄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在一个地方,从右边,亮度很强的手电筒射出一道白光,照到墙壁上。
古勃施辽普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慢着,傻瓜!”叶戈尔粗暴又凶狠地说。“疯子,可能,那些人不会发现我们……而你在这里倒开枪了。”
“我了解他们!”古勃施辽普神经质地叫喊起来。此时此刻,他大概终于不能控制自己了。
“我立刻冲出去,把他们引开。我有释放证,”叶戈尔说得很快,一方面观察方向——往哪边冲出去。“释放证上注明的日期是今天……我有护身符,假如我被追上,我就说:我在找个女人,听到警笛声,就吓傻了……就这样。以前我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原谅吧!”
于是叶戈尔离开了他们,冲了出去……他拼命地跑。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了警笛声和脚步声。
叶戈尔狂热地飞奔着……一边跑,一边还自言自语,低声哼着曲子。他看到了一个透光的狭孔,就扑过去,爬进了管道,带着一种胜利的心情唱了起来:
“奥扑,其哒布比亚!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我谁也不认识!……”
他已经穿过了管道……后面在黑暗中,也有人在跑,已经十分近了。叶戈尔一下子钻进了一个大管道,屏息不动。
在他头顶上降隆地跑过了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叶戈尔缩成一团,坐在那儿,满意地微笑了。他轻声哼着: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谁也不认识。”
他忽然玩起危险的把戏来:当有力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因此完全可以坐在这里好好休息时,他突然跳起来,又奔跑起来。一群人在他后面扑上来,紧追不放。
“嗨!我什么也没看到,哎哟,谁也不认识!我可谁也不认识!”叶戈尔唱着,为自己壮胆。他越过一道矮篱笆,沿着灌木丛奔跑——好象跑进了一个什么花园。一条狗在近处狂吠起来。叶戈尔迅速跑到旁边去……又碰到了一道篱笆,他跳了过去,发现自己已在一个坟地里。
“你好!”叶戈尔说,他轻轻地走了进去。
而追赶他的喧嚷声朝另一个方向远去了。
“真想不到又逃出来了!”叶戈尔感到惊讶。“老是这样才好,他妈的。可是当你想干些事的时候,偏又会象小孩一样被抓住。”
叶戈尔又沉浸在获得自由和生命的欢乐之中。
“哎哟,我什么也没看到呀,谁也不认识!”叶戈尔又唱了一次。他打开自己心爱的录音机,音量调节得很低。他走去看一块块墓碑上的题词。马路环绕着墓地。当汽车绕着这个拐角行驶的时候,车灯长时间地照亮了十字架。十字架的投影很长,样子很怪,沿着地面、一个个坟堆和栏杆在移动……总之是一副恐怖的景象。再加上叶戈尔放的音乐——简直有点荒唐。叶戈尔把音乐关了。
“安息吧!直到那光明的早晨,”叶戈尔从容不迫地把墓碑一块块看下去。“'一等商人(注7)涅凡罗夫……’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叶戈尔感到奇怪。“'1860年……’噢,你已经死了很久了。嗯,嗯,一个一等商人……'他们从卡西莫夫带着货物出发……’”叶戈尔刚轻轻地唱起来,但突然转念不唱了。“献给亲爱的永志不忘的丈夫!未亡人敬立”,他继续读着。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站了起来:“好,得啦,朋友们,你们躺着吧,我可要走啦!拿我有什么办法……我可是个老老实实的未婚夫,我走我的。总得找个地方睡一会儿。需要吗?需要。”他又唱了一遍:“我什么也没看到呀,我谁也不认——认识。”
他去找住夜的地方了。
叶戈尔站在郊区边上的一间木屋门前,穿堂里的人严厉地对他说:
“快滚开!不要等我出来给你吃苦头……狠狠揍你一顿。”
叶戈尔沉默了一会。
“好吧,你就出来吧!”
“我马上出来!”
“你出来……告诉我:妮卡在这儿吗?”叶戈尔在门外和气地问这个庄稼汉。“不过你要说实话!反正我会去打听到的。要是你骗我的话,我要严厉地惩罚你。”
这个庄稼汉也沉默了一会儿。他语气也缓和了些,然而还是粗声粗气地说,但已经不象开始那么凶了:
“告诉你,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妮卡!你难道听不懂吗?怎么深更半夜来这儿闲逛。”
“要我放把火烧你吗?”叶戈尔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上掏口袋里的火柴,弄得窸窸窣窣地发响。“怎么样?”
门里的人好久没有作声。
“你敢!”最后终于开口了,但是已经完全没有威胁的语气了。“你敢放火。我真的告诉你,妮卡不在,她走了。”
“到哪儿去了?”
“到北方一个地方去了。”
“那你叫嚷些什么呢?难道马上对我讲清楚就那么困难吗?”
“因为我恨你们。就是为了你这样的人她走了,和象你一样的人一起走了。”
“那你可以认为,她在可靠的人手里,不会完蛋。祝你健康!”
在一个电话亭里,叶戈尔也发火了。
“究竟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他对着话筒大叫大嚷。
那边向他解释了好久。
“你们这些饭桶!”叶戈尔声音有些发抖。“看我把你们象一束花那样捆在一起,狗养的,把你们倒栽在花坛里……算啦,畜生!”叶戈尔把话筒摔到电话机上……立刻思量起来。“柳芭!”他傻呼呼地、亲昵地叫了一声。“就这样。到柳芭那儿去。”他发狠地把电话亭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向火车站走去。一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
“唉,你呀,你是我可爱的小爪子!可爱的柳蒲施卡……你是我西伯利亚的甜馅饼!就让我在你身边吃饱养肥……让我把头发留长。我亲爱的胖人儿!”叶戈尔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强烈。“我要来吃掉你!”在寂静的深夜他叫了起来。甚至不回过头来看一看,有没有因自己的狂叫而惊动了什么人。在这空旷的大街上他的脚步声特别响,因为柏油路在夜里上了冻,踏上去发出铮铮的响声。“我要热烈地拥抱你!……把你撕碎,藏起来!就着烧酒吞下去。行!”
区里的长途汽车把叶戈尔送到了光明村。
柳芭站在一个土岗上等候叶戈尔。叶戈尔一下子就看到了,并且认出了她。他心里一震——是她!
他朝柳芭走过去。
“唷,我的,”他惊叹地低声自语,“她真是个美人儿!简直就是一朵彩霞,简直就是个小圆面包……一顶小红帽……”
“您好!”他彬彬有礼地、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问候,并且把手伸了出来:“格奥尔基。”他满怀激情地握了握那只结实的干农活的手,并且(有点犹豫地)很有感情地摇摇这只手。
“柳芭。”那个妇女很自然地、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戈尔。她默默无言。叶戈尔被她看得不安起来。
“这是我,”他说了一句,自己也感到很蠢。
“而这是——我,”柳芭说。她还是那样安详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戈尔。
“我长得不好看,”不知为什么叶戈尔说了这句话。
柳芭笑了起来。
“我们先到茶馆去坐一下,”她说,“你把自己的情况谈一谈,好不好……”
“我不会喝酒,”叶戈尔赶快说。
“真的吗?”柳芭真感到奇怪了。她的表情很纯扑,很自然。这种纯朴的表情倒使叶戈尔不知所措了。
“不,我当然可以陪你喝一些。不过……这个……我不想在那儿出洋相……我的酒量很小。”
“我们喝一点茶就行了。你把自己的情况稍为讲一讲。”柳芭一直看着这个通信认识的男朋友……她看得这样奇怪,好象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好象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惊奇,因此在对自己说:“哎,我恐怕是个傻瓜吧?我打的是什么主意呀?”但是,看得出,她是个有主见的人,虽然嘲笑自己,但还是按自己的愿望去做。“走吧……你谈谈吧!不然我的父母是很严厉的人,他们说:不许把一个囚犯带到这儿来。”柳芭走在稍前一些,讲到这里,她回过头来看看,她的表情是安详而愉快的。“但是,我对他们说:他是因为偶然的原因变成囚犯的。由于不幸。对吗?”
叶戈尔一听到她有父母亲,而且都很严厉,就感到很扫兴,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
“对,是这样,”他有教养地说。“凑巧碰上了一些事情,就倒了大霉……”
“我就是这样说的。”
“你的父母亲是旧教徒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不是说他们很严厉吗……他们还会折磨我的。譬如说,我是抽烟的。”
“老天爷,我父亲自己也抽烟。不过,我哥哥不抽烟……”
“你还有个哥哥?”
“有,我们是个大家庭,哥哥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一个儿子在大学里学习,一个姑娘就要在十年制学校毕业了。”
“都在读书……这很好。”叶戈尔称赞说。“好样的。”不过,他心里却因为有这许多亲属而感到不是味儿。
他们走进了茶馆。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茶馆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家都好奇地望着叶戈尔。这也使叶戈尔感到不自在,坐立不安。
“我们是不是买一瓶酒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叶戈尔建议。
“为什么?这儿不是很好吗……妞拉,妞拉!”柳芭招呼服务员。“亲爱的,给我们拿些……拿些什么呢?”她转过身来问叶戈尔。
“葡萄酒,”叶戈尔说,他体谅地皱了一下眉头。“我喝伏特加会生胃灼热。”
“妞拉,来一点葡萄酒!”柳芭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她象在表演某种聪明的游戏似的,她表演得从容不迫,很愉快,并且好奇地盯着叶戈尔,似乎在想:看他猜到了没有,这是一种什么游戏。
“呶,格奥尔基……”她先开口了,“你就把自己的情况讲讲吧!”
“简直就象在审问,”叶戈尔说,他稍为笑了一笑。但柳芭没有跟他一起笑,叶戈尔也就一本正经起来。
“唉!有什么可讲的呢?我是个会计,在奥尔斯工作。那些当领导的,当然,都要盜窃……突然,査帐来了。我就被牵连进去……当然啰,我只好去代人受罪。你听着(他也转称'你’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他们这些人老看着我……”
“让他们去看吧!他们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是逃出来的。”
“喏。证件在这里!”叶戈尔叫了起来。他要到口袋里去摸证件。
“我相信的,相信的,老天爷!我不过随便说一下吧了。好啦,好啦?那么你坐了几年呢?”
“五年。”
“还有呢?”
“全讲了,你还要知道些什么呢?”
“你生着这样的一双大手能是个会计吗?简直难以相信。”
“什么?手吗?……哦,哦!那是我在那里练出来的……”叶戈尔从桌子上把手缩了回来。
“这样的手只会去扭断锁,而不会去拨许盘……”柳芭笑了。
叶戈尔有些慌张,也做作地笑了一阵。
“你在这儿准备干些什么呢,还是当会计吗?”
“不!”叶戈尔赶紧回答。“我再也不当会计了。”
“那你当什么呢?”
“需要熟悉一下环境……可以让马稍为憩一下吗,柳芭?”叶戈尔也直盯着这个女人的两眼。“你一下子赶得太急了:工作,工作……工作并不是阿里泰(注8)。这件事得等一等再说。”
“那你干吗要骗起我来呢?”柳芭也直截了当地问他。“我写过信给你们的领导,他给我回了信……”
“啊……”叶戈尔非常震惊,拖长了声音说。“原来是这样……”他现在反而感到轻松甚至很快活了。“好吧,还有什么话你就都说出来吧。倒酒!”
叶戈尔开了录音机听音乐。
“你这些信倒写得很美,”柳芭惋惜地说。“这不是信,而是完整的……简直是完整的长诗。”
“是吗?”叶戈尔兴奋起来。“你喜欢这些诗吗?可能,埋没了天才……”他唱起来了:“青春、天才都埋没在监狱里了。柳芭芙,再来点酒吧。中央监狱,天天晚上都灯火通明……倒吧,倒吧!”
“你干吗要拼命喝酒?等一会儿……我们再谈一谈。”
“嗯,那个主任,这个脓包!”叶戈尔叫喊起来。“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作为一个温顺的未婚夫来了,是吗?一个会计……”叶戈尔霍霍地笑了起来。“一个会计……统计日用百货。”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格奥尔基?”柳芭问他。“你欺骗我是为了什么……想来偷我的东西吗?”
“我的妈呀!……你真说得出!我来到这天涯海角,是为了偷两双棉鞋吗?你在侮辱我,柳芭。”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
“什么?”
“你想干些什么呀?”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让我的心得到休息……但也不是这个,因为对我来说休息——这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柳芭芙。”
“唉!叶戈鲁施卡……”
叶戈尔甚至颤抖了一下,惊恐地看了看柳芭:她和远方的柳西茵多么相象啊!
“什么?”
“说实在的,你太累了,就象一匹跑上山的马……只差一点还没有倒下,嘴里还没有吐白沫罢了。你会倒下来的。你会得气肿病(注9)倒下的。你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我是个苦命的孤儿。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戈列。这就是我的别名。不过你还是别揭我的痛处。不应该这样。我还不是个要饭的。别的不说,去偷一家商店我还是行的。有时候我神话般地富有。柳芭,可惜的是你没有在这种时候碰上我……否则,你会看到,这些臭钱……我才看不起呢。”
“你看不起它,可又为它去拼命。”
“我不是为了钱去干这些事。”
“那为了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可能成为别种人了,只能当个贼。”叶戈尔自豪地说了这句话。他和柳芭在一起感到很轻松。他很想用些什么东西使柳芭感到惊奇。
“哎哟哟!得了吧,把这些喝完就走吧。”柳芭说。
“上哪儿?”叶戈尔惊讶地问道。
“到我那儿去呀。你不是特地到我这儿来的吗?或许你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通信联系的女朋友?”柳芭笑了起来。她和叶戈尔在一起也感到轻松,非常轻松。
“等一等……”叶戈尔不理解。“我们不是已经讲清楚了,我并不是当会计的……”
“嘿,你这个职业可选得不太高明……”柳芭揺了一下头。“你要是讲是猪倌,这还好一些。就可以说发生了猪瘟——这样,为了这件事而受到了惩罚。不过你,说真的,不象个骗子。一个标准的庄稼汉……甚至很象我们这里的、本乡本土的庄稼汉。好啦!猪倌,走吧,好吗?”
“顺便说一句,”叶戈尔带些高傲的口吻说,“向您报告:我还是个二级司机。”
“有执照吗?”柳芭不相信地问道。
“执照在马加丹。”
“嘿,瞧,你简直是个无价之宝啊!可你却叫戈列!真是该打。走吧。”
“典型的农民心理。劳动者的心理。我是个惯窃啊,傻瓜!我是个什么坏事都干的贼。我……”
“轻一点!你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戈尔醒悟过来了。“我不理解,你解释一下。好,就算我们一起去了……以后怎么办呢?”
“你到我那儿去。先休息一个星期左右……反正我那儿没有什么东西好让你偷。先喘喘气……然后你再去偷商店吧。走吧!否则人家会说:刚见面,转身就不睬人家。那为什么把你叫来呢?你知道,我们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啊!……会马上互相指责。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怕你。”
“你的爸爸不会……用斧头来劈我的脑袋吗?谁知道他会想些什么。”
“不会,不要紧。现在你就靠我好了。”
巴依卡洛夫家住的是一所宽敞的十字形的房子。柳芭和两个老人住了一半。隔道墙就是他哥哥一家。
房子座落在高高的河岸上。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巴依卡洛夫家的家业搞得井井有条,有一个大院子,附有一些建筑物,浴室紧靠岸边。
巴依卡洛夫老两门子正在包饺子,女主人米哈依洛夫娜从窗子里看到了柳芭和叶戈尔。
“快看,真的领来了!”她惊慌不安起来。“是柳勃卡!……把囚犯带来了!……”
老头子也凑到小窗口去看。
“现在我们可要过好日子了!”他忿怒地说。“和犯人一起过日子,该死的!这真是个害爹的女儿!”
看得见柳岜正在对叶戈尔介绍情况:她把手指指河那边,回过头看看,又指指后面的村子。叶戈尔顺从地把头转来转去,可是他最最注意的还是柳芭的家和她家的窗子。
家里已经是乱成一团了。两个老人本来一直不相信,会有人从监狱里到他们家来。虽然柳芭把叶戈尔打来的电报给他们看了,他们还是不肯相信。而现在一切都成为事实了。
“唉!这个该死的贱货!”老太婆伤心地说。“唉,对这个贱货我可怎么办呢?!我可一点也没办法……”
“你脸上不要流露出来,好象我们被他吓坏了或者还是什么……”老头子教她说。“这样的……强盗我们见得多啦!哼,别冒充什么斯捷潘·拉辛啦(注10)。”
“不过我们总得招待他,对吗?……”老太婆先想到了。“还是该怎么办?我头昏脑胀,简直动不出脑筋来……”
“应该这样。我们要尽到人情。只能以后再看了,也许因这个亲生女儿,把两条老命都送掉……唉!柳芭呀,柳芭……”
柳芭和叶戈尔走了进来。
“你们好!”叶戈尔有礼貌地向他们问候。
两个老人只是点了点头……他们毫不掩饰地端详着叶戈尔。
“喏!这就是我们的会计,”柳芭满不在乎地先说起来。“他根本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他关进去是因为……这个,因为……”
“因为误会,”叶戈尔提示了一下。
“现在因为误会要判几年啊?”老头子问道。
“五年。”叶戈尔回答得很简单。
“少了。以前的话还要多几年。”
“你说的是由于什么事情造成的误会?”老太婆直截了当地问。
“领导上搞盗窃活动,而他销了账,”柳芭解释说。“好了,审问好了吗?人家刚到,该让他吃些东西了。格奥尔基,你先坐一下。”
叶戈尔脱下帽子,露出了光头。他谦恭地坐在一个椅子边上。
“你先坐一下。”柳芭吩咐道。“我去把浴室里生上火。等一下我们就吃饭。”柳芭走了。她好象是故意走开的,使他们能够谈出一些结果。大概,她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善良的父母亲身上。
“可以抽烟吗?”叶戈尔问。他的心情不能说是沉重的——就算他们要赶他走,那也没有啥了不起!——但是如果一切都能和平地对付过去,那就更好,更有意思。当然,不是单纯为了感到有意思,才想在这个地方住一个短时期,而且也是出于需要。因为他总得找一个地方暂时住一往,观察一下形势。
“抽吧,”老头同意了。“你抽的什么烟?”
“《帕米尔》牌。”
“卷烟吗?”
“卷烟。”
“来支试试。”老头儿靠近叶戈尔坐了下来。但他还是在仔细地观察叶戈尔。
他们抽起烟来。
“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误会?瞄准了人家的脑袋,结果却打在额角上了吗?”老头儿好象随便问问。
叶戈尔看了一下机灵的老头。
“对……”叶戈尔含糊地回答。“在一个地方杀了七个人,而第八个,因为没有留心,被他跑了。这样就被破了案……”
老太婆拿的一块木柴从手里掉了下来,她一下子坐到凳子上。
老头子比较聪明,他没有被吓慌。
“杀了七个?”
“杀了七个。把头统统割下来装进麻袋,就逃走了。”
“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老太婆划着十字。“费加……”
“别响!”老头命令老太婆。“一个傻瓜在这里随便胡扯,你这个老太婆却……而你啊!狗养的,当心你的舌头:这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那么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我一到就把我看作强盗呢?不是告诉过你们——我是当会计的。而你们呢,可以说是根本不相信,不错,我是——从牢里放出来的……那又怎么样呢,坐牢都是杀人犯吗?”
“谁把你当杀人犯啦!可你也是……你说你是当会计的,这也未免太……你别在这儿撒谎了,会计!各种各样的会计我见得多了!当会计的人都是很文静的,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戴着副眼镜……我还发现,他们都是翘鼻子。你哪里象个会计,你的脑门大得简直可以当作杀小猪用的砧板。你只能对柳勃卡去说你是当会计的,她会相信你。而我,你一进这个屋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不是由于打架就是由于偷了一卡车木材才坐牢的。是不是这样?”
“老大爷,你简直可以去当侦察特派员!”叶戈尔说。“再合适没有了。你年轻的时候为高尔察克匪帮干过事吗?在白匪军的反侦察机关干过吗?”
老头儿开始不断眨眼睛,这一下他有点不知所措了。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可真是太凶了。
“你干吗这样?”他问叶戈尔。“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怎么一下子窘住了?我不过是问问……好,再问你一个问题:在困难的年代,你有没有偷过集体农庄田里的麦穂?”
老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声也不响。他原来采用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完全被打乱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坏蛋。而其实叶戈尔的“审问”也正是为了这个——把对方搞昏,而且不让他醒悟过来。干这类事的能手他在生活中见得多了。
“你很难回答吧,”叶戈尔继续说。“那好罢……那我就换一个方式,就象谈家常那样提一个问题,你在会议上常常发言吗?”
“你为什么在这儿把自己装扮成个米基特卡(注11)?”老头儿终于问道。他准备大发雷霆。他准备怒气冲冲地大骂一通,但是这时候叶戈尔象弹簧一样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戴上制服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看,你把生活安排得多舒适哬!”叶戈尔说,时而用锐利的目光看看坐着的老头。“国家生产电力、火车头、成百万吨的生铁……人们把全部的精力都施出来了。人们紧张得真是站都站不住,那种敷衍塞责和行动缓慢的残余正在被消灭。可以说,由于紧张,人们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叶戈尔把“紧张”这个词说得津津有味。“在北方边区人们额上满是皱纹,不得不镶了金牙齿……而就在这个时候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在人类的全部成就中最欣赏的是炉子!多妙呀!好极了,好极了……你宁愿伸着腿躺在炉边,却不肯和大家一起去干紧张的活儿……”
“他十岁就开始干活了!”老太婆激动起来。“他从小就下地了……”
“等一下插话,”叶戈尔严厉地制止她。“我们都会是些慈悲的人,如果和我们的利益,或者说,和我们的口袋无关的话……”
“我一直是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老头儿几乎喊了起来。“我有十八个奖状!”
叶戈尔不说下去了,他很惊奇。
“那你为什么坐着不吭声呢?”他用另一种语气问道。
“不吭声……你根本不让我插一句话!”
“奖状在哪儿?”
“那儿,”老太婆说,她也被弄糊涂了。
“'那儿’在哪儿?”
“喏,在那个小柜子里头……都收拾好放在一起的。”
“这些奖状不应该放在柜子里,应当挂在墙上!在'小柜子’里头。大家都习惯把东西藏到小柜子里去了,是这样……”
这时候柳芭进来了。
“嘿,你们谈得怎么样?”她高兴地问道。她在浴室里搞得两颊绯红,头发从头巾里散露出来……她这个样子多美啊!叶戈尔情不自禁地看她看呆了。“你们都谈得很好吗?没有吵架吗?”
“你可找了个豪放的汉子!”老头儿真的非常高兴地说。“你看,他在这儿训人多厉害!……完全象个政委的样子!”老头笑了起来。
老太婆只是摇摇头……生气地闭紧了嘴唇。
叶戈尔就这样认识了柳芭的父母亲。
他认识柳芭的哥哥——彼得罗以及彼得罗的一家要稍为晚一些。
彼得罗把自卸卡车开进了院子……卡车的马达声响了很久,玻璃窗都震动了。最后停了下来,马达不响了,彼得罗从驾驶室爬下来。他的妻子向他走过去。卓娅是农村消费合作社的售货员,是个口齿清楚,动作利索,可又是个忙乱的女人。
“就是那个通信认识的男朋友到柳芭这儿来了……”她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
“真的?”彼得罗不乐意地问了一下。彼得罗是一个身体很棒的、阴沉的、总是专心致志地在想什么问题似的人。“那又怎么样?”他踢了一下这个汽缸,又踢一下那个汽缸。
“他说,当过会计,又说,査账査出了问题……可是看他那副嘴脸——象个强盗。”
“真的?”彼得罗还是不感兴趣地、懒洋洋地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没有什么。开头总得防着一些……你去看看这个会计吧!去看看!这个会计会用刀子刺人,而且毫不犹豫。”
“真的?”彼得罗还是继续踢汽缸。“那又怎么样?”
“你去看看他嘛!去看看!亏她找了这样的人!……去看看他,我们现在要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了。”
“那又怎么样?”
“没有什么!”卓娅提高了嗓门。“我们的女儿还是个学生,这你想过吗!老是重复来重复去的讲'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常常夜里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在家,就是这个问题!见你这个'那又怎么样?’的鬼吧!傻瓜。老婆和女儿给人家宰了,你也不会着急的……”
彼得罗用破布擦着手,走进屋去。至于讲到他“不会着急”——这可有点符合他的情况:他是个少有的慢性子,动作非常迟钝的庄稼汉,但他全身充满了一种令人生畏,无法制服的力量。从彼得罗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感觉到这种力量。就在他慢慢地扭过头来,用那双小眼睛冷冷地、一眨不眨而又无畏地盯看着人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这点。
“现在你和彼得罗一起去吧,”柳芭安排叶戈尔去洗澡时说。“拿什么衣服给你换呢?你是怎么搞的,跑来求亲,连个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嘿!谁象你那样来的啊!”
“要不就不叫监牢!”老头大声说。“又不是休养地。有的人从休养地回来,也常常会把钱花得精光。依留哈·洛巴金去治疗脊神经根炎,花掉了整整一头牛的钱,回到家里连一个戈比都没有了。”
“喂,你看,我找到从前的丈夫穿的……大概还合身。”柳芭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很长的白衬衫和一条衬裤。
“这是说?”叶戈尔不解地说。
“我从前的丈夫穿的……”柳芭站着,手里拿着内衣。“怎么啦?”
“我算个什么?”叶戈尔发火了。“难道真是个流浪汉,要穿人家的内衣。我有钱,到店里去买。”
“这个时候你到什么地方去买?店都关门了。这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洗干净的……”
“你怎么啦?拿着吧,”老头也说了。“这衣服确实是干净的。”
叶戈尔想了一下,就拿了过来。
“我现在的处境是越来越糟,”这时候叶戈尔发起牢骚来。“连自己也感到可笑……我以后给你们唱一支歌:《在花园里,还是在菜园里?》”
“走吧,走吧!”柳芭把叶戈尔送到门口。“我们的彼得罗不是很温和的,他对大家都这样,所以你不要见怪。”
叶戈尔钻进脱衣间的时候,彼得罗已经在脱衣服了。
“这儿接待剃光头的吗?”叶戈尔努力把话说得尽可能轻松些,甚至嘴边还挂着微笑。
“随便什么人都接待,”彼得罗还是用说“那又怎么样?”的那种平稳的语气说话。
“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格奥尔基。”叶戈尔把手伸了出来。他一直在微笑,看着彼得罗的晦暗的眼睛。他还是想和这些人搞熟。由于某种原因他现在有这样的愿望。大概是为了柳芭吧?……“我说,我叫格奥尔基。”
'噢,噢。”彼得罗说。“难道我们还要亲一下吻?格奥尔基就是格奥尔基,就是若拉……”
“乔治。”叶戈尔的手还伸在那里,他收起了笑容。
“什么?”彼得罗不懂。
“握手!”叶戈尔怒气冲冲地说。“娼妇,我今天象个要饭的到处碰壁!……”叶戈尔把那套内衣摔在长凳上。“只差摇尾乞怜了。怎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连手也不肯伸给我?”叶戈尔真的激动了起来,把手伸到口袋里拿烟。他坐到长凳上抽起烟来。手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啦?”彼得罗问道。“干吗坐下不动了?”
“你去洗澡吧,”叶戈尔说。“我等一下再洗。我是释放犯……我们应该在你们后面。你不用费心。”
“原来这样!……”彼得罗说,他没有脱衬裤就走进浴室。在外面可以听得见,他在里面乒乓乒乓地搬动脸盆和水勺子……
叶戈尔躺倒在长凳上,抽着烟。
“唉,真想不到!……”他说。“我好象倒霉的穷亲戚一样,脓包。”
浴室的门开了,彼得罗从一圈圈蒸汽中伸出头来看。
“你怎么啦?”他问。
“怎么?”
“躺着干啥?”
“我是个弃儿。”
“嚯!……”彼得罗又缩进了浴室。他在里面把水倒在盆里,搬动长凳,搞了很久……他等得不耐烦又把门打开了。“你到底去不去洗?!”他问了一声。
“我有释放证!”叶戈尔几乎是冲着他的脸大叫起来。“我明天就能去拿到和你一样的身份证!和你的完全一样!只多一条小备注。这条备注谁也不会去看的。你懂吗?”
“我现在马上硬把你塞到浴盆里去,”彼得罗毫无表情地说。“再把你搁到烧红的炉子上。不需要什么身份证。”彼得罗很欣赏自己讲了风趣的话。他还补上一句:“凭你的释放证就可以。”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才象话啊!”叶戈尔在长凳上坐了起来,开始脱衣服。“否则,象刚才这种样子……真是官气十足!”
而这时候柳芭的母亲和彼得罗的妻子卓娅把柳芭逼到屋角里,抢着质问她。
“为什么你把他带到茶馆去?”口齿清楚的卓娅尖声问道,她是一个十分神经质的女人。“现在全村都知道了:一个劳改犯到柳芭这儿来了!在我们单位里人家就当面对我这样说……”
“柳勃卡,柳勃卡!……”母亲声嘶力竭喊道。“你这样去对他说:假如你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安家,而只不过是想养养肥,然后又远走高飞,那么——你就说——请你今天就滚,不要在人家面前给我丢脸。你对他说,假如你有……”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家庭?怎么?难道他是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吗?你有没有用脑子想过?”
“你这样对他说:假如你打坏主意的话,那就收拾起东西走……”
“他有什么要收拾的,不过是束束腰带就可以走。”老头子一直没讲话,现在也激动地插话。“你们干吗拼命逼她?现在有什么可以问她的?事已如此,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以后再看,她现在怎么能给他打包票呢?”
“看在上帝面上,你们不要吓我了,”柳芭就说了这一句,“我自己也很怕,你们以为我轻松吗?”
“就是嘛!所以我才这样教你!”卓娅大声喊道。
“你就这样,我的姑娘……柳勃卡,你听见吗?”母亲又对柳芭唠叨起来。“你这样对他说:好人,你今天晚上去另外找个地方睡一夜吧。”
“叫他去住哪儿?”柳芭愣住了。
“住到村苏维埃去……”
“呸!”老头大发雷霆了。“你们都发昏了?!你们看:把一个男子汉叫来,可又要打发他到村苏维埃去住宿!这样做行吗!……简直是些没良心的东西。”
“让民警明天对他进行调查,”母亲还是毫不示弱。
“为什么要调查他呢?他全部情况很清楚。”
“我不知道……”柳芭说了。“我总觉得他是个好人。我从他的眼睛看得出……在照片上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多么忧郁……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可怜他。可能,我……”
突然彼得罗怪声狂叫着从浴室冲了出来,拿着把桦条帚在潮湿的地上打滚。
“烫死了!”彼得罗大声喊叫着。“把人活活地烫死了!”
叶戈尔手里拿着只水勺子,从后面追出来。
大家都从房子里朝彼得罗跑去。老头手里拿着把斧头追出来。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卓娅——彼得罗的妻子发狂地喊叫着。“来人啦!打死人了!……”
“别乱叫,”彼得罗用一种痛苦的声调说,他坐起来,抚摸着烫伤的腰部。“你怎么啦!”
“怎么啦,彼奇卡?”老头儿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我请这个呆子泼一勺子热水到烧红的石板上去(注12),而他却一下了朝我身上浇。”
“我还感到奇怪呢,”叶戈尔不知所措地说,“我想,他怎么受得了?……水这么烫。我还用手指试过一下,简直就是开水!我想,他受得住吗?我想也许是他经过锻炼的,可能他身上的皮和牛皮一样厚。我不知道要把水浇到石板上去……”
“'用手指试过’,”彼得罗嘲笑地摹仿叶戈尔。“难道你是个一点不懂事的小娃娃吗?”
“我想你该冲洗了……”
“我还没有蒸浴!”一向不激动的彼得罗吼叫起来,“我甚至还没有擦洗过!……干吗忙着冲洗呢?”
“用一点什么油擦擦。”父亲査看了烫伤处后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用什么油擦一擦伤口……喂,谁去?”
“我有羊油,”卓娅说着跑进屋去。
“好啦,各人干自己的事情去,”老头吩咐大家。“否则大家都跑来看热闹了。”
“你这是怎么啦,叶戈尔?”柳芭问。
叶戈尔提一提衬裤,又表白起来: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已经泼过多次水,蒸汽多得使人气也喘不过来,而他还说:'来一勺子热水吧’。我想,这个人大概想使温度平衡……”
“'平衡’”彼得罗又嘲笑地学了一句。“我现在给你平衡一下吧——要用勺子敲你的脑袋!简直是个呆瓜嘛!整个腰部都给你烫伤了。假如勺子里是滚烫的开水,那怎么办呢?”
“我是用手指头试过的……”
“'手指头’!……你是用什么材料做出来的啊?”
“好吧,你就敲我的脑袋吧,真的,”叶戈尔央告说:“我会好过些。”他把勺子递给彼得罗。“来吧,我求求你……”
“彼得罗……”柳芭说话了。“他是无心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的老天爷,你们都给我进屋去吧!”彼得罗对大家发起脾气来。“真的有人来看热闹了。”
在巴依卡洛夫家的矮栅栏外面确实站了六七个好看热闹的人。
“他们那儿出了什么事?”一个刚刚走过来的庄稼人问站着的人。
“他们的彼得罗……喝醉了酒摔到炉子的石板上了。”有一个老太婆解释说。
“哎呀呀!”庄稼人说。“还有命吗?”
“活着……你看,就坐在那儿。在打喷嚏。”
“大概烫得大喊大叫了吧!”
“叫喊得可真厉害!……连我们的玻璃窗都震动了。”
“这是得叫……”
“怎么,是一屁股坐上去了?”
“怎么会是屁股?他不是坐在那儿吗?”
“对,他坐着……可能是烫伤了腰部。他们这儿还有个人是谁?这个男人是什么人?”
“怎么能这样喝酒!”老太婆显出一副惊奇的样子。
他们一直坐到半夜以后才睡。
老人们喝得微醉后谈起自己的一些事情,争论起来,他们来了不少,一共有十二个左右,围着一张桌子坐着。他们谈着,互相打断对方的话,有时候两、三个人同时讲。
“你讲的是谁?讲谁?她嫁出去了,嫁到很远的克拉尤斯基诺去了,对吧!”
“对,她嫁给了那个,叫什么来着?那个……”
“她嫁给了米契卡·赫罗莫夫!”
“喔,嫁给了米契卡。”
“赫罗莫夫一家是富农,他们的财产被没收了……”
“谁被没收了?葛罗莫夫家?你没病罢!……”
“不是葛罗莫夫,而是赫罗莫夫!”
“那就对了。我听成了葛罗莫夫了。我还和米哈依尔·葛罗莫夫一起到森林里去采过松子呢。”
“就是在赫罗莫夫本人被撵走的时候……”
“对,他当时开了一家搅油作坊。”
“谁开了搅油作坊?赫罗莫夫吗?你怎么啦!那家搅油作坊是维依诺夫家开的。那个赫罗莫夫是从蒙古贩运羊群的。他开一个弹毛作坊,倒是确实的;而搅油作坊是维依诺夫家开的。他们也被撵走了。就在羊群中抓到了赫罗莫夫本人……我还记得:当时把他们的仓库拆掉,寻找毡靴,因为他们制造毡靴。我还记得,当时整个村子的人都跑出来看了。”
“毡靴找到了?”
“九双。”
“没有动米契卡的财产吗?”
“米契卡当时已经和他的老子分家了。这时候他正好娶了克伦卡,他父亲就和他分家了。所以他们没动米契卡。但是他父亲被撵走后,米契卡也离开了克拉尤斯基诺,因为他觉得这以后在那儿呆不下去了。”
“等一等,那时候他们是谁嫁到卡拉苏克去了?”
“那是玛卡!玛卡现在还活着,住在城里女儿家里。而且生活也不好!有一次我在集市上碰到她了。她很懊悔把乡下的房子卖了。她还说,孩子们,也就是外孙罗,小的时候是需要她的,可是,等到孩子大了,她就变成累赘了。”
“都这样。”几个老太婆同时说。“能照顾孩子的时候,就要你,等小孩子一长大,就不要你了。”
“还要看碰到怎样的女婿。碰到那种滑头——他还要对你……”
“女婿嘛,现在还能有什么好的呢!明摆着的事……”
离开老人们稍远的地方坐着叶戈尔和柳芭。柳芭把家里的照相簿指给叶戈尔看,这册影集是她自己收集起来并精心保存的。
“这个是米哈依尔,”柳芭指着她的几个哥哥说。“这张是保尔和万尼亚在一起的照片。他们原先在一起打仗,后来保尔受伤了,但是他伤好后又重返前线,就在那时候打死了。万尼亚是最后在柏林牺牲的。指挥员写过信给我们……我最舍不得的是万尼亚,他这个人可乐观了。带着我到处走,那时候我还很小。可是我把他记得很清楚……我梦见他的时候——他总在笑。你看,照片上他也在笑。喏,这个就是我们的彼得罗……看他多严肃,可他那时候只不过……几岁啊?好象才十八岁?对,十八岁。他当了俘虏,后来我们的人解放了他们。他在俘虏营里被打得很厉害……可是除此以外,他没有受到过什么损伤。”
叶戈尔抬起头来看看彼得罗……彼得罗一个人坐着抽烟。他的脸上一点看不出喝醉的样子,他和往常一样若有所思地、平静地坐着。
“可是我今天……用热水泼了他,好象有鬼推着我的手。”
柳芭把身子靠近叶戈尔,轻轻地、狡猾地问他:
“你今天是不是故意作弄他?我简直不敢相信,你会……”
“你怎么能这样想!”叶戈尔真诚地叫了起来。“我真的以为,他要我把热水浇到他身上去,就象通常说的:'引火烧身’。”
“你说你也是农村里出来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那个嘛……各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
“而我当时,老实说,是这样认为的:大概因为彼得罗对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就装傻,烫了他。”
“唉!……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彼得罗感觉到他们在看他,议论他,就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他和叶戈尔的目光碰着了。彼得罗和气地笑了一下。
“喂,乔治。是想把我煮了,是吧?”
“请你原谅,彼得罗。”
“算了吧!你把那个音乐再放一次,音乐很好听。”
叶戈尔一打开录音机,就播出了进行曲。叶戈尔曾在这首进行曲的伴奏下走进了“马利纳”盗窃集团的老窝。这是一首乐观的、生气勃勃的进行曲。在这儿——在这所农舍里,进行曲显得更怪——它以某种本地人不熟悉的明快有力的旋律冲进了和谐的谈话,可是明快有力的旋律是吸引人的:桌子边的谈话声逐渐低下去了……大家都坐着欣赏旋律明快有力的进行曲。
是一个十分寂静的夜晚。窗上的月光显得格外明亮。
叶戈尔和老人们睡一个房间,睡在花窗帘旁边,月光透过花窗帘照亮了整个房间。
柳芭睡在正房里,房门开着,那儿十分寂静。
叶戈尔睡不着,这种寂静使他恼火了。
他稍稍抬起头,侧耳倾听一下……一片寂静。只有老头的打鼾声和座钟的嘀嗒声。
叶戈尔象蛇一样从被子里爬了出来,他穿着衬裤和长衬衫,混身雪白。他偷偷地溜向了正房。没有碰倒东西,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腿上的一根骨头、大概是在脚掌上的某个地方……咯吱地响了一下。
他已经走到正房的门口。刚跨进正房,寂静中响起了柳芭的清晰的、毫无睡意的声音:
“去,回到原处去!”
叶戈尔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回事?”他委曲地轻声问道。
“没什么,快去睡。”
“我睡不着。”
“那就躺着……想想今后怎么办。”
“但是我想和你谈谈!”叶戈尔发起火来了。“我想问你两个问题……”
“明天再谈。哪有半夜里谈问题的?”
“就提一个问题!”叶戈尔终于大发雷霆了。“不提其他问题了……”
“柳勃卡,随便拿件家伙吧……拿一只煎锅也行。”突然在后面响起了老太婆的声音,也没有一点点睡意。
“我枕头下面有一个槌,”柳芭说。
叶戈尔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他走过去了……踮着脚,野猫子。”老太婆又说。“他以为大家听不见。我都听见,都看见了。”
“算什么新郎!……”叶戈尔在花窗帘后面低声发火。“使灵魂得到休息!……肉体得到休息!……带着释放证的新郎!”
他静静地躺了一回儿……翻了个身。
“还有这个月亮,狗养的!……象发了疯。”他又翻了个身。“我懂了!你们搞了个防御圈。请问,你们这是保护谁啊?”
“别埋怨了,别在那儿埋怨人了。”老太婆已经和气地说。“已经唠叨得够了。”
突然,叶戈尔大声地、清楚地、气呼呼地援引起古典来了:
“她的衬裙是红蓝色阔条子的,好象是用舞台上的帷幕做成的。我准备付出很大的代价去占第一个位置,可是戏没有演成。”停了一会。后来寂静中从窗帘后面又传出了一个最后的、深奥的词:“列赫敦别尔格!(注13)说得真精彩啊!”
老头儿不打鼾了,他激动不安地问道:
“谁?你们怎么啦?”
“喏……他躺着在骂人,”老太婆不满意地说。“你看,他没有占到第一个位置。”
“不是我在骂人。”叶戈尔解释说。“是列赫敦别尔格。”
“那我可要骂人了,”老头埋怨起来。“你在干啥?”
“不是我!”叶戈尔忿怒地叫喊起来。“这是列赫敦别尔格说的。而且他根本不是骂人,而是在说俏皮话。”
“大概,他也是个会计吧?”老头儿有点挖苦地问道。
“他是个法国人,”叶戈尔回答说。
“什么?”
“法国人!”
“睡吧!”老太婆生气地说,“越谈越起劲了。”
静下来了,只有座钟发出嘀嗒的声音。
月光直照窗户。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柳芭和叶戈尔单独坐在桌子旁边,叶戈尔说:
“柳芭,是这么回事……我今天要到城里去搞些装……备……装备。穿戴整齐。”
柳芭平静地、带着些讪笑,但是怀有一种不易觉察的忧郁情绪看着他。她没有说话,似乎她了解的东西要比叶戈尔对她说的多得多。
“你去吧,”她轻轻地说了一声。
“你干吗这样看我?”其实叶戈尔自己也看她看得出神了,早晨的柳芭显得特别漂亮。他也因为可能与柳芭分离而感到不安。他也变得忧郁起来,但是他不会忧愁,只会烦躁。
“怎么?”
“你不相信我吗?”
柳芭又长时间沉默不言。
“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叶戈尔。这有什么好问的——我相信你还是不相信你?……不管我相信还是不相信都不能阻挡你去。”
叶戈尔低下了剃光的头。
“我很想不撒谎,柳芭,”叶戈尔毅然地说。“我一辈子都厌恶撒谎……当然,我也撒谎,但是因此……生活得更痛苦。我撒谎并且鄙视我自己。我真希望把自己的生活彻底打碎。只要能生活得快活,并且还有伏特加酒就好。因此,我现在不再撒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谢谢你讲了真话,叶戈尔。”
“你真好,”叶戈尔脱口而出。他手忙脚乱起来,不,比这还要糟,他变得神经质起来。“瞎扯!……这个话我说过多少次啦!这个词被我玷污了。话是毫无价值的!这是些什么人啊!……好罢,让我这样去做。”叶戈尔把自己的手放在柳芭的手上。“我要一个人独自好好反省一下。我需要这样,柳芭。”
“你该怎样做就去做吧。我对你什么意见也没有。你走了,我是舍不得的。舍不得,真舍不得!我可能会哭……”现在柳芭的眼睛里已经冒出泪水来了。“可我一点也不怪你。”
叶戈尔实在忍受不了:他最怕眼泪。
“就这样罢……我说完了,柳勃卡。我不能多说了——心情太沉重,请你原谅。”
叶戈尔迈着大步,走在宽阔的、春天的田野上……土地还没有耕过,刚刚冒出第一批尖尖的小草。叶戈尔迅速、坚定、顽强地走着。他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也是这样走的,就象他现在在田野上一样——迈着坚定而又顽强的步伐。他摔倒了又爬起来,再继续走下去。他走着——好象只有这样不停地走,不回头地走,才能赎罪,似乎这样就能抛弃旧我。
突然,在他后面——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了很多人。他们一出现就跟在叶戈尔后面,紧紧地跟着。这些都是他的男女同伙。他们都是一副萎靡不振,无精打彩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无耻的念头。大家都默默地走着。叶戈尔也默默地走着。在他后面的人群越来越多……这样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叶戈尔猛然站住了,也没有往后面看,只是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想把所有的人赶走,并且恶狠狠地咬着牙说:
“够了,够了!还跟什么!”
他回过头去,只有一个古勃施辽普迎着他走来。古勃施辽普一面走,一面微笑,手插在口袋里。叶戈尔牙齿咬得更紧了,他也把手插进口袋里……古勃施辽普立刻消失了。
……现在叶戈尔站在路上等:是否有公共汽车经过或者是到城里去的顺便的汽车。
一辆载重汽车在远处出现。
那一天柳芭工作老是不对劲……她强制住心里的痛苦。当她们挤完了奶牛,送走了牛奶,从牛棚出来的时候,柳芭出乎意外地对自己的女友谈了心里话:
“薇尔卡,你瞧,我心里老牵挂着那个男人。”说出来以后她自己也感到惊奇。“可真怪,整整一天我心里难受极了。”
“他走了不回来了?走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就让他见鬼去罢!呸!这样的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大概在什么地方有个老婆。他说些什么吗?”
“不知道,他说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撒谎!柳勃卡,你别傻:还是让柯里亚回来,和他一起过活。现在所有的男人都喝酒!那个不喝啊?我的那个前天回来……唉!寄生虫!……”薇尔卡是个活跃的短腿女人,她秘密地低声说:
“他回来了,我用擀面杖狠狠地揍了他一下!连我自己也吓坏了。早上他起床以后说头很痛,大概撞在什么地方了。我就对他说:以后要少喝一些。”薇尔卡格格地笑了起来。
“怎么能这样快?”柳芭惊奇地自言自语。
“什么?”薇尔卡不懂什么意思。
“我是说,怎么能这样快?我见到他……总共才一昼夜。怎么可以这样呢?难道真有这样的事吗?”
“他怎么会坐牢的?”
“因为偷东西……”柳芭无可奈何地望着女友。
“真是越来越倒霉,醉汉换了个贼……”薇尔卡说。“你的命可真苦啊!柳芭,你就自己一个人过活吧。也许将来会碰到个有出息的人。假如他以后又想去偷了,那怎么办?”
“怎么办?抓进去嘛。”
“唉,真亏你说得出!你怎么,是个白痴吗?”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象发了疯一样!自己也感到讨厌……心里一直发痛,就好象已经了解他一辈子了。而实际上我认识他才一昼夜。是的,他给我写了整整一年的信……”
“那是因为他们在里面无事可干,他们就与信。”
“可你知道,那是些怎么样的信啊!……”
“谈爱情的?”
“不……都是谈的生活。这个鬼家伙,他大概确实是见过世面。他写的东西——读起来使你感到心都发痛。我也说不清楚:不知是我爱上了他,还是怜惜他。而现在心里痛——就是这么回事。”
叶戈尔这时候在区里办自己的事情。
他首先把自己很阔气地穿戴起来。
他穿着新西装,打着领带,戴着帽子,把手插在口袋里,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小城的街上,沿着死气沉沉的人行道走着。
他走进邮局,在电汇单上用规范的字体填上地址,汇款数目和几句问候的话。他递过单子,用臂肘撑在窗口上,开始点钱。
“钱转给古勃施辽普,”女服务员在窗口上读单子。“古勃施辽普——这是姓吗?”
叶戈尔想了一两秒钟说:
“完全正确,是姓。”
“那您干吗第一个字母小写?这个姓可真怪!……”
“还有更难听的姓,”叶戈尔说。“我们公司里有一个人的姓叫比斯通诺夫。(注14)”
女服务员抬起头。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眼睛大大的,有一个扁平的小鼻子。
“那怎么啦?”
“没什么。我是说,有一个姓叫比斯通诺夫。”叶戈尔一本正经地说。他记得自己戴着帽子。
“嗯……这倒是个普通的姓。”
“本来嘛,这个姓很普通。”叶戈尔表示同意。他忽然又忘记自己是戴着帽子的人,笑了一笑。又着急起来。“请问,”他把头伸进窗口,“我是从金矿上来的,我在这里一个熟人也没有……”
“那怎么啦?”女服务员不理解。
“您有对象吗?”叶戈尔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扁平小鼻子姑娘并不十分惊奇,她放下手头的工作,看着叶戈尔。
“我是这个意思,我们能不能在一起游览一下这个城市?”
“公民!……”女服务员提高了嗓子说。“别在这儿耍流氓腔,您来汇钱吗?就管汇钱吧!”
叶戈尔从窗口缩了回来。他生气了。你为什么要放下工作,亲暱地看人呢?叶戈尔现在只能这样认为:女服务员在发脾气以前先亲暱地看着他。请问,何必要来这一套呢?
“而且一下子就凭空欺人!”他愤恨地低声说。“'公民!……’我是您的什么公民?我是您的同志,甚至是朋友和兄弟呢。”
女服务员又抬起她那大大的灰眼睛看他。
“干活罢,干活!”叶戈尔说。“不要老是用一双眼晴瞟来瞟去!”
女服务员“哼”了一声又低下头看单子。
“主要的是戴上了一顶帽子罢了。”她忍不住又说了这句话。她没有看叶戈尔。
她给收据的时候也不看他:把收据放到柜台上就去干别的事了。你现在就甭想再让她放下工作了。
“娼妇,”叶戈尔骂着走出邮局。“你们要给我跳小天鹅舞,克拉科维克舞(注15)……”他朝车站饭店走去。“还要跳波利卡蝴蝶舞!”叶戈尔使自己的情绪越来越灼热。眼睛里闪耀着不安的光芒,这说明他的灵魂被触动了,它在胸中激荡。他加快了脚步。“不,你怎么会喜欢这些东西呢!不过是些木偶,红帽子……我要在你们这儿搞个花样滑冰,我要使这儿的气氛都激动起来,散布淫乐。”往后就全是些一时想起的毫无意思的嘟哝了:“塔里亚姆——巴——巴蒙!……塔里亚姆——巴巴蒙!……塔里亚姆——巴巴蒙——巴巴蒙——巴巴蒙……”
他在饭店里要了一瓶香槟酒,他递给一个灵活的餐厅侍者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并且说:
“谢谢,找头不要了。”
侍者简直惶然不知所措……
“非常感谢,非常感谢……”
“小意思,”叶戈尔说。他用手指了一下,让这个侍者稍为坐一会。侍者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是从金矿上来的,”叶戈尔边说边观察那个顺从地坐在他旁边的人,“我想问你一下:我们能不能在这儿搞一下吃喝玩乐?”
侍者不由自主地往后面张望了一下……
“吓,我话说得太粗了……我太激动了,因为钱在烧得我大腿发烫。”叶戈尔从口袋里拿出很厚的一叠十卢布和二十五卢布的钞票。“怎么样?它们应当派上用场。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者一看见这叠钞票就眼红了,但他竭力保持住自己的体面。因为他知道:有体面的人可以多赚钱。
“谢尔盖·米哈依洛维奇。”
“什么?米哈依洛维奇……我要好好乐一阵子。我在北方耽了很长时间……”
“我大概想得出个办法来。”米哈依洛维奇先装作一副好象仔细考虑过似的,接着说:“您住在哪儿?”
“还没有地方。我刚到。”
“大概,可以作这样设想……组织一个类似野餐会的活动,就算为你洗尘。”
“对、对、对,”叶戈尔激动起来。“小型的吃喝玩乐一番,搞个象样的狂欢会,玩个心满意足。好吗,米哈依洛维奇?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看到您就喜欢您了!我想,我就要和你这样的人一起挥霍我的钱!”
米哈依洛维奇会心地笑了。
“怎么,你笑什么?”叶戈尔问。
“OK!”米哈依洛维奇高兴地说。“我懂您的意思。”
深夜叶戈尔半躺在长毛绒沙发上给柳芭打电话。米哈依洛维奇也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个尖鼻子,鬓角上长块小硬瘤的女人走进来,轻轻地向米哈依洛维奇问了些什么。
“喂!柳芭莎!……”叶戈尔喊着。“听我说:我现在在军委会。我怎么也登记不上!太晚了吗?……但这儿很晚还办公。对,对,”叶戈尔对米哈依洛维奇点了点头。“对,柳芭莎!”
米哈依洛维奇把房间门稍为开了一些,又砰地大声关上,以后很响地从叶戈尔身边走过。走到叶戈尔旁边的时候,他大声报告说:
“大尉同志!能打断你一下吗?!”
叶戈尔对他点点头,意思是说,很好,但是又继续和柳芭讲话。而米哈依洛维奇这时候无声地大笑起来,非常不自然。
“柳芭莎,那我有什么办法呢?!大概只能在这儿过夜了。对,对……”叶戈尔听了很长时间,说了不少的“对,对。”他有时微笑,有时幸福而自傲地看看虚伪的米哈依洛维奇。他甚至用手掌捂往话筒,告诉米哈依洛维奇说:“她说,她担心,在等我。”
“等着吧,等着吧,长久地……”阿谀奉承的米哈依洛维奇接着他的话想说下去,但是叶戈尔用眼光止住了他。
“对,柳蒲施卡!……你说吧,说吧:我非常喜欢听你的声者。我甚至很激动!……”
“打在心上啦!”米哈依洛维奇轻轻地说了一句虚伪的称赞话。“说心里激动呢!……”他又笑起来了,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假牙齿,发出咝咝的声音,完全是一副奸笑。为了狂欢,叶戈尔答应给他一笔不小的报酬,所以他现在极力奉承。
“你说过夜吗?这里随便找个地方睡一宵,在沙发上也行……不要紧!不要紧,我不会不习惯的。为这个你不必担心!是吧,我亲爱的!……你真是我可爱的人儿!……”叶戈尔说得这样真诚,出自肺腑,使米哈依洛维奇也收起了假笑。“再见,我亲爱的!再见,吻你……我知道,我知道。再见。”
叶戈尔放下话筒,一时奇怪地看着米哈依洛维奇——他看着,又看不见他。在这一瞬间就象有一只看不见的温柔的手掌抚摸着叶戈尔的脸,叶戈尔脸上那种固有的生硬、执拗的神态渐渐消失了。
“好罢……”叶戈尔醒悟过来说。“怎么样,堂倌?咱们去乐一阵子啰?那边怎么样?”
“一切准备就绪。”
“长袍有了?”
“找到了一件……谁也没有!只好去向一个老演员借。”
“看,怎么样?”叶戈尔穿上那件绗过的,有些地方已经磨破的长袍。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下。
“找不出第二件了,”米哈依洛维奇还在表白。
“长袍不错,”叶戈尔赞扬了一句。“唔……我怎么吩咐的?”
米哈依洛维奇走出房间。
叶戈尔含着雪茄烟斜躺在沙发上。
米哈依洛维奇走进来报告:“来寻欢作乐的人已经集合了!”
“开始吧,”叶戈尔点点头。
米哈依洛维奇把门敞开……叶戈尔穿着长袍,稍低着头,就象卡利古拉(注16)一样,冲出去寻欢作乐了。
来“寻欢作乐”的都是些很古怪的人物: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也有一些女人,但都是些特别丑陋的倒霉脸相。大家都围坐在一张摆着丰富酒席的桌子旁边,疑惑地望着叶戈尔。叶戈尔显然有些慌张,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你们干吗发愁?!”叶戈尔很高兴地大声说。他走到桌子的前头,停了下来,仔细地注视所有在座的人。
“对,”他情不自禁地说。“我们今天来畅饮狂欢一番。来!……斟满吧!”
“亲爱的朋友,”客人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差不多已经是老头模样的人对他说,“请你对我们大家讲一讲:我们今天庆祝什么?纪念什么……或者为什么?”
叶戈尔想了一会儿。
“我们今天在这儿欢聚一堂,”叶戈尔开始说了,他声音不大,想了又想,就象在葬礼上说话一样,说话时眼睛看着那几瓶香槟酒,“就是为了……”突然他抬起头来,又看了一下大家。他脸上那种生硬而又紧张的神态消失了。“兄弟姐妹们,”他满怀热忱地说,“刚才我的心被柔情感动了。我知道,我说的漂亮话对你们来说是放屁,但我还是要对大家说一说。”叶戈尔说得很严肃、坚决、郑重其事。他还在可能的范围内走了几步,又看了一下所有在场的人。“春天来了……”他继续说。“花儿快要开了,桦树就要发绿……”叶戈尔不知怎么又激动起来,说不下去了。他耳边还在响着柳芭亲切的声音,使他神思恍惚。
“很快就到'三一’节了,是这样,”在座的一个人说。
“可以一直走啊,走啊,”叶戈尔继续说。“先走到林中空地,后面是小树林,再后就下到了小谷——小谷里溪水潺潺……我说的大家都不懂吗?因为我是个新郎,我一面在说,一面在为自己的话而感到害臊!”叶戈尔当真对自己发起火来。接着就不顾一切地乱说一气了——话说得很凶很响,就象面对着一大帮反对他的人。“你们大家都把我当作大傻瓜——因为我这样不明不白地花掉了三百卢布。但是要知道我今天爱所有的人啊!我今天很温顺,就象一头最近……要产小牛犊的母牛一样。尽管野餐会没搞成——那不要紧!甚至更好。可是你们要知道,我不是笨蛋,也不是傻瓜,假如有谁认为我温柔而可以欺侮我,我还是决不允许的。人们!……让我们相亲相爱吧!”叶戈尔几乎是喊着说这几句话的。他重重地捶了自己的胸口一拳。“为什么我们要象罐头里的蜘蛛那样窸窣作响?我们不是很清楚,人是多么容易死去吗?!我不理解你们……”叶戈尔沿着桌子踱步。“不理解!我不想理解!我连我自己也不理解,因为每天晚上梦见铺子和箱子。我不干了!你们自己去偷罢……我将坐到一棵树桩上,坐它三十又三年。我在开玩笑。我可怜你们,也可怜我自己。但是假如有某一个人怜惜我或是糊里糊涂爱上了我,我……不知道,我将感到痛苦和悲伤。现在我感到很好,甚至心里发痛,但是又感到恐惧。我感到恐惧!吓,就是这么回事……”叶戈尔突然悄悄地、自信地结束了讲话。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和善地看了一下大家,并且吩咐说:“每人拿一瓶香槟酒……拿吧!拿吧!都拿了吗?去开罢,那儿有开瓶子的铁丝,去开罢!”
大家都动起来,讲起话来……在一片喧闹和赞扬声中夹杂着开瓶子的拍拍声。
“乘酒还没有跑掉的时候快倒罢!”叶戈尔命令说。
“噢,噢,对,——酒跑出来了!拿杯子来!……老兄,把杯子给我!快一点!”
“哎呀,你这个害人精!……酒掉了一点。”
“洒出来了吗?”
“洒出来了。多可惜——这样好的东西。”
“是呀,多使人高兴的东西。看,简直是在沸腾!好象发足了酵。显然是发了很久。”
“当然啰!这当然是做得很道地的……”
“哈,还发出咝咝咝的声音呢?……”
“我亲爱的朋友们!”叶戈尔用一种真诚、亲切和怜悯的口吻说。“看到你们大家活跃起来,微笑起来,看到你们称赞我的香槟酒,我心里很高兴。我越来越喜欢你们了!”
大家都不敢大胆地看叶戈尔,因为他在胡言乱语。他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寂静无声,两只眼睛盯着大小酒杯。
“干杯!”叶戈尔说。
大家都干杯了。
“来,马上再来干一杯!”
人们又活跃和喧闹起来,这是一种不化钱的奇异的狂欢。
“嗨!你瞧,还在咝咝咝的响呢?”
“现在已经少多了,因为已经走汽了。”
“可是有种什么味道……搞不懂。”
“对,说不准到底是个啥味道。”
“什么?”
“看它样子有点象马尿,味道嘛……讲不清是啥味道。”
“怎么它一到喉咙里就梗住了……有没有人不梗住的?”
“对,好象有点儿呛人。”
“是啊!一直冲到鼻子!喝吧——不错的!”
“酒本来就会呛人。”
“什么酒——象克瓦斯!跑出来的是碳酸气,而不是酒。”
“那就不要喝香槟了!”叶戈尔吩咐说。“拿起白兰地来吧。”
“我们急着干啥?”
“我希望我们一起来唱支歌。”
“嗨!这我们都会的!”
“拿起白兰地!”
大家拿起了白兰地。在这种场合——总是客随主便的。
“每人倒半杯!白兰地不可能一下子喝很多。假如现在有人说白兰地有臭虫气味的话,我就要用瓶子敲他的脑袋。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
“唱歌吧!”叶戈尔命令说。
“我们还没有吃菜呢……”
“开始……”叶戈尔生气地说并坐了下来。“好,吃吧,吃吧。总是吃不够,最好一直吃,吃!……”
有几个人还有些羞耻心,放下了叉子,疑惑地看着叶戈尔。
“吃吧,吃吧!你们怎么啦?……”
“你自己也要吃一点菜,否则要醉倒了。”
“我不会醉的,你们吃吧!”
“哎,你这个害人精!”存一个秃顶的庄稼汉大发起脾气来了。“你这是怎么搞的,请我们来啦,现在又埋怨起来了?譬如我,喝酒不能不吃下酒菜,要不我马上就会钻到桌子底下去。我对这种吃法不感兴趣,我看谁也不会对这种吃法感兴趣的。”
“那你就吃菜吧!”
这时候在村子里父亲和母亲都住详细询问柳芭,这个可怜的柳芭被他们问了又问。
“怎么,军委会半夜里也不关门的吗?”老太婆想问问清楚。
柳岜自己也堕入了迷魂阵,对于这个军委会她是既相信又不相信。可她是自己直接和叶戈尔在电话里讲话,亲耳听到了他的声音,听到了他讲的那些话……她似乎现在思想上还在和叶戈尔讲话。“哎,叶戈尔,和你在一起真是不会感到寂寞的。你在想些什么,小伙子?”
“柳勃卡?”
“什么?”
“那是个什么军委会啊?夜里所有的地方都要关门,你怎么啦!”
“大概不关门,既然他说他在那儿过夜……”
“他在那儿胡扯,你都轻易地相信了。”
“我想是这样,”老头说了自己的想法,“人家对他说:明天早晨八点以前来。要准时到达,那儿都是军人。他想还是在那儿住一夜,比明天一早再往那儿赶好。”
“他就是这么说的!”柳芭高兴地说,“他说在那儿的沙发上过夜……”
“所有的机关夜里都关门的!”老太婆还是坚持说。“你们怎么啦?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那儿过夜呢?万一他把公章偷了呢……”
“得了罢,妈妈!……”
老头儿对这种愚蠢的话也感到不满意,他歪歪嘴巴。
“他要这个公章干什么,活见鬼?”
“我是随便说说的呀!马上就叫'妈妈’了!连话也不让人家说。”
叶戈尔组织来参如“寻欢作乐”的人们大合唱。
“我和你来领唱,”他拉住一个秃顶的男人说。“而你们,当我一挥手,就唱'嘣——嘣’。开始吧:
傍晚的钟——钟声,
傍晚的钟——钟——钟声……”
叶戈尔挥手,可是该唱'嘣——嘣’的那组人还没有弄明白。
“喂。你们怎么啦?!我已经说过了:我一挥手,你们就唱'嘣——嘣’。”
“你是挥了手,可是自己却还在唱……”
“住嘴!我是开始呻吟,因为好象听到有人在钟楼上敲钟。我想念家乡想得很苦恼……而且我开始唱得轻了,你们尽管唱'嘣——嘣’。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多么痛苦,——不过这与你们无关。”
“好象一个人坐在监牢里似的——在发愁。”米哈依洛维奇提示说。“或者是在当俘虏。”
“当俘虏的地方哪有教堂?”人们反驳说。
“怎么没有?他们那里也有的是教堂。当然不象我们的,但总还是教堂——也有钟,对不对,格奥尔基?”
“滚你的蛋!……就只会唠叨。”叶戈尔火透了。“只要一扯起来,就东拉西扯,扯个没完没了……你们干么这样喜欢胡扯?话多得简直象拉稀一样?!”
“得啦,开始吧,你别扫兴。”
“怎么能不扫兴呢?对你们说,可是你们……好啦,开始吧:
傍晚的钟——钟声,
傍晚的钟——钟——钟声……”
“嘣——嘣——嘣,嘣——嘣——嘣……”“钟楼”不协调地“鸣响起来”,全都搞乱了,唱得简直不象样子。
叶戈尔失望地挥了挥手,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他停在门坎上,并绝望地说:
“你们随便唱吧,别在意,我可不能和你们在一起唱了。你们玩吧。也可以唱唱你们家乡的《卡美施》(注17)。”
“嘣嘣”小组,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慌失措地沉默下来……但是桌上摆着许多酒和各式各样难得的菜肴,因而,虽然大家难过了一阵子,也只不过是为了良心上过得去罢了。
“他怎么啦?”
“可你们也太——连个'嘣一嘣’都不会唱!”米哈依洛维奇责备大家。“这有什么难的呢!”
“是啊,唱得不齐……”
“都是那个吉利尔……唱得那么快干什么?”
“谁唱快了?”吉利尔感到受了委曲。“我唱的很准——完全象在敲钟一样。我很明白,用不着唱得太快。这是钟,它需要摇动才会响。”
“那么谁唱快了?”
“好了,得啦,现在吵什么?对了,来吧,——他叫我们玩一玩。”
“当然,这种待遇……似乎我们不配,可是,从另一方面说,我不会唱又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从小就嗓子不好,我干么要象傻瓜那样张嘴巴?”
米哈依洛维奇进来时,叶戈尔半倚在沙发上,心里很不满意。
“格奥尔基,请你原谅——我们没能唱成……象钟声似的。”
叶戈尔默默不语……并且任性地问道。
“为什么他们都是些那么谁看的家伙?”
米哈依洛维奇甚至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是啊……这么回事……格奥尔基,漂亮的吆,都成家了,出嫁了。我是按着你的吩咐,把那些单身的找了来。”
叶戈尔又坐了一会儿。脸上又露出愉快的样子,好象某件高兴的事涌上了心头,于是精神抖擞起来。
“你能雇一辆出租汽车吗?”
“我能。”
“到光明村。要多少钱我付多少钱,打电话吧!”叶戈尔站起来,脱掉长袍,穿好上装,整理一下领带。
“为什么要到光明村去?”
“我的一个朋友在那儿。”他又开始激动地来回走着。“我的心灵……不知怎么变得很难于驾驭,米哈依洛维奇。它总是驱使我到某处去。只要它上来那股劲儿,我就坐立不安。快打电店,快打电话吧!你今天召集了多少人?”
“十五个人,连我们——共十七个,干什么?”
“我给你二百个卢布。每人给他们十个卢布,剩下的都归你。可不许骗我!我会来打听到的。”
“你说的什么呀,格奥尔基!……”
叶戈尔趁着明亮的月夜,飞驰在平坦的大道上——到柳芭住的村子去。
“喂,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叶戈尔自己问自己。“我这是干什么?”不安和激动控制着他,他已经忘记了,什么时候他曾为了女人这样激动过。
“喂,怎么样……关于家庭生活的?”他问出租汽车司机。“现在在写些什么新东西?”
“哪里写的?”司机没有听懂。
“笼统地说——在书里……”
“书里的可多呢,”司机不满地说,“在书里写得什么都挺好。”
“而在实际生活中呢?”
“而生活中……你自己真不知道,生活中是怎样吗?”
“不好,是吧?”
“这要看对谁来说。”
“嗯,比方说,对你怎么样?”
司机耸耸双肩——他这副样子很象那个卖给叶戈尔录音机的小伙子。
“你们怎么都是这副腔调!……喂,老弟,我真不了解你们。你们干嘛都这样灰溜溜的?”叶戈尔惊异地问。
“我何必要对你傻笑?难道要讨好你吗?”
“什么讨好!要讨好——那还是去讨好你的老婆吧。就是这样——也还要会讨好。不然,你爬到她的跟前,她会说:'滚开,一身的羊臊味’。”
司机笑了起来。
“怎么,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没有,我自己不喜欢羊臊味。把车窗稍微往下放一点儿。”
司机看看叶戈尔,没有说什么。
叶戈尔重新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可是总不能聚精会神——整个头脑都被柳芭搞晕了。
他们开到一座黑糊糊的大房子前面,叶戈尔把出租汽车打发走了。忽然胆怯起来。拿着几瓶白兰地站在门口,不知该怎么办。绕过这所房子,走进另外的门——到了彼得罗的院子,走上台阶,用脚踢了踢门。好久没有反应,后来农舍的门吱吱地响着打开了,有人轻快地——赤着脚——走过过道,传来彼得罗的声音:
“谁在那里?”
“彼得罗,是我。格奥尔基。乔治……”
门开了。
“你怎么啦?”彼得罗惊异地问。“把你赶出来了吗?”
“不是……我不想叫醒他们。你什么时候喝过'莱米——马尔丁’吗?”
彼得罗看着叶戈尔的脸,好久没说话。
“什么?”
“'莱米——马尔丁’。二十个卢布一瓶。走,到浴室去干,好吗?”
“为什么到浴室去?”
“为了不打扰别人。”
“我们就到厨房去坐……”
“不要,别惊醒别人。”
“那么,总得让我穿上鞋……再带上点下酒的菜。”
“不要!我满口袋装着巧克力,象个女大学生似的,我混身都是这种味道。”
在浴室这个狭小而黑暗的世界里,透过小窗射进来的一点亮光照在地上。他们还点了个灯,坐到小窗下边。
“为什么不回家去?”彼搰罗不明真相地问。
“不知道,你看,彼得罗……”叶戈尔开了腔,可是又停住了。打开酒瓶,把它放在窗台上。“你看——白兰地。二十个卢布一瓶。混蛋!真不值得!”
彼得罗从旧式马裤的口袋里摸出两个杯子。
沉默。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彼得罗。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那末,就别说把你那值钱的玩艺儿酌上……我打仗时也喝过某种白兰地。是在德国。有股子臭虫味。”
“噢,邡不是臭虫味!”叶戈尔大声说。“是臭虫有股白兰地味。这是从那儿说起,什么白兰地有臭虫味?”
“贵重的白兰地也许没有臭虫味。而普通的,一般的,是有的?
夜渐渐地消失,而月光仍然皎洁。整个村庄染上了一层白茫茫的灰绿色。周围一片寂静。既听不到一声狗叫,也听不到门响。这样的寂静只在农村黎明前才有。还有在草原上也有,——同样也在黎明前,当在低洼的地方悄悄地聚集着晨雾和潮气的时候,寒冷而寂静。
突然间,冲破沉寂,从浴室那里传来了:
我坐在阴湿的牢狱里面……
叶戈尔开了个头,彼得罗就跟上了。他们唱得出人意外地美好,那样的和谐与悲戚,真令人掉泪。
一只在幽禁中成长的小鹰
和我郁郁做伴;她扑着翅膀
在铁窗下啄食着血腥的食品,……
清早,叶戈尔送柳芭到牧场去。就这样跟上了她一起走了。他又穿上漂亮的衣服,戴着帽子,打着领带,但现出一副沉思的样子。柳芭因为他和她一起去而十分高兴——她的心情很愉快,而及早晨也很美好——凉爽、晴朗。毕竟是春天了,不管愿不愿意。
“你愁什么,叶戈尔沙?”柳芭问道。
“没什么……”叶戈尔含含糊糊地说。
“你们为什么关在浴室里?”柳芭笑起来:“也不害怕!我从来就不敢在晚上到那里去。”
叶戈尔惊异地问:
“为什么?”
“那里有鬼!就在浴室里……它们都在那里。”
叶戈尔惊讶而温柔地看着柳芭……抚摸着她的背。他这种动作完全是无意识的。
“对,任何时候也别在晚上到浴室去。否则,那些鬼怪……我知道它们!”
“你夜里乘车回来的时候,我听见了。我想,大概是我那个祖宗柯尔卡来了。”
“那个柯尔卡?”
“就是我的那个丈夫。”
“啊——啊。怎么,他有时还来吗?”
“可不是,还来。”
“真的?那你怎么样?”
“我就躲进屋里,把门锁上,在屋里坐着。他来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是喝醉的,我根本不愿看他那副醉醺醺的样子:他简直变成了个傻瓜。真讨厌,把我气得发抖。”
叶戈尔听到她这些真实的、愤怒的话,精神也振作起来了。他忍受不了人们的忧郁,俯首贴耳的软弱。也许是这个原因,生活把他引上了邪道,他永远,而且是从小就已倾慕轮廓鲜明的人,即使有时线条是歪的,但只要是鲜明的、清楚的,他都喜欢。
“是啊——是啊——是啊,”叶戈尔假装同情地说。“这些酒鬼真是不幸!”
“不幸呀!”纯朴的柳芭接着说。“多么不幸!痛苦极了:又是眼泪,又是骂。”
“简直是悲剧。哎哟哟!……”叶戈尔惊讶地说。“这么多母牛呀!”
“是牧场……我就在这里工作。”
不晓得为什么叶戈尔看到了母牛突然发起呆来。
“这就是……那些母牛,”他重复着。“你看,它们看见你了,是吧?骚动起来了。你瞧,还在看呢……”叶戈尔沉默了一会……突然间,他违反自己的意愿讲了出来。“我对自己的整个童年,只记得我母亲和母牛。它叫曼卡。我们在春天,四月间,就把它赶出围栏,让它自己到路上找草吃。你晓得:冬天运草时掉在路上,篱芭上,春天融雪时就显露出来,这样就……不知是谁,用叉子戳破了它的肚子。有些人家还有干草,它不知走到哪一家的院子里去了……人家就戳了它。它拖着肠子往家走。”
柳芭看着叶戈尔,对他那十分简单的故事感到吃惊。而叶戈尔——看得出来——很后悔自己脱口而出讲了这个故事,很不满意。
“你看什么?”
“叶戈尔沙……”
“算了,”叶戈尔说。“这不过是讲讲的。现在说话根本不可相信。”
“怎么,是你瞎编的吗?”
“干吗要瞎编?……不过,你要少听人家的话。就是说,听过就算了。不然,你太轻信别人,就象……”叶戈尔看了看柳芭,又温柔地、爱护地、还存些拘束地抚摸着她的背。“难道从来就没有人骗过你吗?”
“没有……谁能骗我呢?”
“唔。”叶戈尔出神地看着这个女人明亮的眼睛,微笑一下。“这可太稀奇了。”他总想碰碰她,看着她。
“你看,国营农场的经理来了。”柳芭说道。“到我们那里去过了。”她不知不觉地活跃起来,脸上堆满笑容。
一个胖乎乎的、结实的、还很年轻的男人向他们走来,年龄大概和叶紀尔相仿。他迈着坚定的、当家人的步伐,好奇地看着柳芭和她的——不清楚这个人与她的关系——丈夫,还是熟人?
“你怎么笑得这样开心?”叶戈尔感到不愉快和吃惊。
“他是我们的好领导,是个会当家的人。我们都尊重他。”“您好,德米特里·弗拉基米洛维奇!你到我们那里去过?”
“到你们那里去过。您好!”经理有力地摇着叶戈尔的手。“怎么,是到我们这里来的生力军吗?”
“德米特里·弗拉基米洛维奇,他——是个司机,”柳芭满得意地说。
“噢,真的?那好啊。可以马上就开车吗?有执照吗?”
“他连个身份证还没有……”柳芭的得意劲儿消失了。
“啊。那就开我的车吧。我那个司机不知为什么被叫到军事委员会去了。恐怕要耽搁很久。”
“叶戈尔!……”柳芭激动起来。“怎样?你会看到我们的地方多好,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
这种真挚的激动,以及这些荒唐的(关于地方)的话,促使叶戈尔去干那在五分钟以前他肯定会嘲笑一番的事。
“咱们走吧,”他说。
于是他和经理一起走了。
“叶戈尔!”柳芭在身后喊道。“你随便找个茶馆吃午饭吧!您在哪儿吃……德米特里·弗拉基米洛维奇,请您指点他,不然,他还不知道呢!”
德米特里·弗拉基米洛维奇笑了笑。
叶戈尔回头看了一下柳芭,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转身跟着经理走了。经理在等着他。
“你从哪里来?”经理问道。
“我吗?我就是这里人,就是从你们区的里斯特温卡村来的。”
“里斯特温卡?我们没有这个村子。”
“怎么会没有呢?有的。”
“确是没有!我当然熟悉这个地方。”
“奇怪……那么它藏到哪里去了?”叶戈尔不喜欢这个经理:他那副心满意足的、胖乎乎的样子。心满意足对他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叶戈尔极不喜欢心满意足的人。“我记得很清楚,曾经有过里斯特温卡村。”
经理仔细地看看叶戈尔。
“唔,是的,”他说。“大概已经烧掉了。”
“大概是烧掉了,真可惜——是个多好的村子。”
“喂,那么你准备开我的车吗?”
“开。我们不是准备上车去吗?我对你的理解对吗?”
于是,他们奔驰在规模巨大而又富裕的农场的旷野上。
“怎么这样和我开始谈话?”经理问道。
“怎样?”
“喏……是这样:一下子就装成个万卡,为什么?”
“我讨厌一上来就谈个人履历。个人履历——不过是些空话,可以捏造。”
“噢,怎么能这样?个人履历怎么可以捏造?”
“怎么?就拿我来说吧……我除了有一个释放证外,什么证件也没有,这儿谁也不认识我——那还不是我想怎么说都行。要是你想了解,那我说——我是检察长的儿子。”
经理笑了笑。他也不喜欢叶戈尔,因为叶戈尔是令人难以理解地固执。
“怎么?凭我这个样子——戴着帽子、打着领带……”叶戈尔照照小镜子说。“有哪点儿不象检察长的儿子?”
“我根本没有问你要什么证件。我们甚至是不带驾驶证在行车。要是突然碰上警察,那怎么办?”
“您是主人。”
车子开到了养蜂场。经理很灵巧地跳下车来。
“我在这里有点小事。你要是愿意,就和我一起去——老头儿会用蜂蜜招待我们。”
“谢谢,我不去,”叶戈尔也下了车。“我就在这儿……欣赏欣赏风景。”
“那,随你的便。”经理说着就走了。
叶戈尔欣赏起风景来了。他环顾四周,然后走到一棵小桦树跟前,摸摸它。
“怎么?你已经开始慢慢地发绿了?快啦,快啦……你就会长满绿叶。不愿意赤身裸体了?看你呀……不久你就会穿上盛装的。”
养蜂爷爷从小屋里走出来。
“你干吗不进来?”他站在台阶上对着叶戈尔喊道。“来吧,喝杯茶。”
“谢射,老爹!我不想喝。”
“好吧,随便。”老爷爷走了。
一会儿经理出来了。老爷爷送他出来。
“常来呀,”老爷爷亲切地说。“是顺路的吧。你们常在这儿开来开去的嘛。”
“谢谢,老爹,谢谢。我们走了。”
他们走了。
“你看……”经理一面把个小包放在坐位之间,一面说。“有这样一种东西——蜂胶,也就是蜜蜂的粘液。”
“治胃溃疡的吗?”
“是的,你有这个病?”经理转身问道。
“没有,不过听说而已。”
“是的。有一个人得了这个病,该帮帮他:是个好人。”
“据说,很有效。”
“对,听说是有效。”
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
“把我送到俱乐部,”经理说。“你自己到索斯诺夫卡去吧——离这里有七公里:把萨维列夫队长带来。假若他不在家,就打听一下在哪里,把他找来。”
叶戈尔点点头。
他把经理送到俱乐部,然后就开着车子走了。
男男女女,小伙子和姑娘们都聚集到俱乐部来。上了年纪的人也来了。要开一个会。人们围着经理,他在说些什么,又是很自信而满意的样子。
青年人都躲到一边,在那里有说有笑,常常传来笑声。
老年人聚在栅栏柱子旁吸烟。
在俱乐部的正面挂着几幅大的宣传画。一切象人们习以为常的过节一样。
俱乐部是新的,不久前才建成的:靠墙角还有堆砖和一辆装着凝结了的水泥的旧自卸卡车。
叶戈尔把萨维列夫队长带来了,又去找经理。别人告诉他,经理已坐在俱乐部的主席台上了。
叶戈尔穿过坐满农场职工的大厅,走上了讲台,走到经理的身后。
经理正在摇晃着一张小纸头和一位宽肩的人谈话。叶戈尔碰碰他的袖子。
“弗拉基米洛维奇……”
“怎么?啊——啊——带来了吗?那好,去吧。”
“不……”叶戈尔把经理叫到一边,免得别人听见,说:“您自己会开车吗?”
“我会,怎么回事?”
“我不能再开了。您自己开回去吧——我不能再开了。我对自己毫无办法,我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生病了,还是怎么的?”
“我不能开了。我同意:我——是个傻瓜,是个没有觉悟的,落后的……坐过牢的不幸的人,但我不能干了。我有这种感觉,好象我时时都在对您陪笑脸。最好还是让我开自卸卡车或者开拖拉机吧!好不好?你别见怪。你是个好人,但是……你看,我现在已经觉得难过了——我要走了。”于是叶戈尔很快地走下了台。当他穿过大厅时,因为对经理讲了不少话而感到难过。真是饶舌,好象道歉似的,是不是?那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不能开——不就完了。可我不这样,而是去解释,去向他坦白,抬出自己的觉悟低……呸!叶戈尔很痛苦。这样的话,就会慢慢地变成个逢迎拍马的人,看人家的眼色……呸!不干,这太痛苦了。
当叶戈尔穿过大厅时,经理从背后望着他——他还不大明白,就是说,他什么也没弄明白。
叶戈尔沿着小树林往回走。
走到林边草地,穿过草地……又是一个更稠密,更繁茂的小树林。
后来,他顺坡走下小谷——那里的小溪,流水潺潺。叶戈尔在溪边停下来。
“真想不到!”他说。
站了一会,他跳过小溪,开始走上山坡……眼前展现一片小桦树林,真象一大家子人跑来迎接他似的,停在他的面前。
“啊哈,你呀!……”叶戈尔说道。
于是走进了小桦林。
他在桦树间穿行……解下领带,给一棵特别好看,特别白而挺拔的小桦树带上。后来看见近旁有一个高高的树桩,就把自己的帽子扣在上面,往后退退,从一旁来欣赏一番。
“真是些象样的新郎啊!”他说。再走远些。还久久地看着这漂亮的一对。他笑了起来,心情好象轻松了一些。
叶戈尔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思考着什么。他吸着烟,有时,突然唱起来:“为什么你们这些姑娘们都爱漂亮的小伙子?”不唱的时候就停下来,看看窗外,或者打量打量墙壁……又开始走来走去。某种焦躁情绪又控制了他。好象他打算下决心干一件重要的事,但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又重新考虑,还是不能决定……他焦躲不安。
“不要难过,叶戈尔。”老大爷说。他也在屋里慢慢地走来走去——走到门口又回来,因为他把用粗线搓成的渔具上用的钓丝,挂在门的拉手上,现在来回走着用只旧手套把它磨光些。“当个拖拉机手也不错,甚至还更好。他们现在挣钱可多了!”
“我井不难过。”
“你看我就要编好渔具(注18)……等水稍微清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这是件很惬意的事。我挺喜欢。”
“是呀……我也是这样。我也挺喜欢。”
“我也是。别的人——都喜欢用网。而网——这,……首先,容易被人家抓住;其次,可够你伤脑筋了,该死的,又要整理好,又要往下撒——那得花多少时间!”
“对……撒网是不容易。'为什么你们这些姑娘们……’柳芭快回来了吗?”
老大爷看看钟。
“应该快回来了。现在已经在交奶了。马上交好了——就回来。叶戈尔,你别欺侮她。她是我们最小的女儿。对最小的女儿总是顶疼爱的。你自己有了孩子——就会记得我的话了。她是个挺好的姑娘,对人和善,就是运气不大好……碰上这么个酒鬼男人——好容易才摆脱出来。”
“是啊,是啊……遇着这些酒鬼,简直是倒霉!我也这样认为——干脆把这些魔鬼都抓起来,关进监牢!每人让他坐上五年。怎么样?”
“嗯,为什么要抓进监牢?要是我,就把他们送到个什么地方去,”老大爷兴头来了。“严厉地管制他们年把!把他们都弄到一起去!”
“彼得罗快回来了吗?”
“彼得罗吗?这会儿也该回来了……让他们坐着,好好想想。”
“坐坐——任何人都愿意。不行,得让他们干活!”叶戈尔火上添油地说。
“对,对!得让他们去伐木!”
“下矿件!到森林里去——在这种……空气新鲜的地方干活,傻瓜也愿意的。不行,让他们下矿井!去开矿!去钻井!”
就在这时柳芭走了进来。
“你看,真没想到!”她很惊奇地说。“我以为他们夜里才能回来,可是他已经在家里了。”
“他不给经理开车了。”老大爷说。“你别骂他——他解释了是什么原因:他在小轿车上要呕。”
“柳芭,来,我和你说几句话,”叶戈尔招呼她,把她带进了正房。好象他已经作出决定了。
就在这时彼得罗开着自卸卡车进了院子,叶戈尔就朝彼得罗走去。他根本还没来得及告诉柳芭,是什么事使他这样不安。
柳芭看见他和彼得罗谈了很长时间,然后,叶戈尔向她招一下手,她很快地走到他面前。叶戈尔爬进自卸卡车的驾驶室,握住方向盘。
“到很远的地方去吗?”老大爷问。他从窗口看到彼得罗让给他们车子,叶戈尔和柳芭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我自己还没有弄明白……叶戈尔要到哪里去。”柳芭在车子已开动时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
“柳勃卡!……”老大爷想说点什么,可是柳芭已把车门关上了。
“这个乔治,他又想干什么了?”老大爷嘀咕着。“这是过的什么鬼日子——你看,事事都要为他们担心,可是他们啥事也不告诉你,让你还得到处去打听……”
他赶紧跑到儿子那边去打听——叶戈尔带着女儿到哪里去了。一般说来,他们会到哪里去?
“有个索斯诺夫卡村,”他们上路以后,叶戈尔在车上对柳芭说,“离这里有十九公里远。”
“我知道索斯诺夫卡村。”
“那里住着个老太婆,外号叫库杰里哈。她和女儿住在一起,可是女儿现在生病住在医院里。”
“你从哪里打听到这些事?”
“嗯,我打听到的……我今天去过索斯诺夫卡。问题不在这里。有个同事要我打听一下这个老太婆,问问她的孩子们的情况——他们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她与你的同事有什么关系?”
“嗯……她是他的个什么亲戚,是婶婶还是什么。我们这样办吧:咱们到了那里,你就去找……不,咱俩一起去找,可是由你问话。”
“为什么?”
“让人家把话讲完,然后再问,好不好!”叶戈尔提高了嗓门。很清楚,他的情绪很烦躁。
“噢,噢!你别对着我叫喊,叶戈尔,好吗?我再不问了。你说下去。”
“因为,假若她看到是个男人问她,那么她会猜到,这个男人是和她的儿子……和她的侄子一起坐过牢。这样,反而她自己要急着问问题。而我的同事嘱咐我,叫我不要说出他在监牢里……唉!——讲到底了,舌头都要嚼烂了。懂了点不?”
“懂了。可是我找个什么借口来问她呢?”
“应该想个法子。比方说,你是从村苏维埃来的……不行,不是从村苏维埃,而是从区里……那个规定养老金的单位叫什么?”
“区社会保险部?”
“对了,区社会保险部。你就说,你是从区社会保险部来的,来了解年纪很老的人的生活情况。问问她的孩子都在哪里,和她通信吗?懂了吗?”
“懂了。我会装得象真的那样。”
“不要先夸口。”
“你瞧着吧!”
叶戈尔不响了。他从来不习惯这么严肃,这么认真,于是勉强地笑了笑,说道:
“别见怪,柳芭,我沉默一会儿,好吗?”
柳芭用手掌摸摸他的手。
“沉默吧,沉默吧!你要干什么,随你的便,我不过问。”
“我刚才说话声音粗了……请原谅。”叶戈尔说。“我自己也不喜欢人家声音粗。”
叶戈尔很平稳地开着自卸卡车。道路是沿着林边修建的。有时碰上露出的树根或树桩,卡车就跳动。当柳芭被往上一颠时,她就抓住车门的把手。叶戈尔眼睛看着前方——嘴紧紧地闭着,两眼眯缝起来。
一个很宽敞的农舍。俄国式的炉子、板凳,擦洗过、刮过、又擦洗过的松木地板。一个普通的、桌面油漆过的桌子。在红角上——是神的侍者尼古拉的圣像。
老太婆库杰里哈用一双跟瞎子差不多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柳芭和叶戈尔……叶戈尔戴着墨镜。
“孩子,你怎么把眼睛盖起来?”她问道。“难道戴着它能看得见吗?”
叶戈尔对她的话含含糊糊地耸了耸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奶奶,我是被派来了解情况的。”柳芭说。
库杰里哈在小板凳上坐下,把干瘦的、褐色的双手放在围裙上。
“啊,有什么要了解的?他们给我二十个卢布……”她抬起头来,随便地望了望柳芭。“还需要什么呢?”
“你的孩子们都在哪里?你有几个孩子?”
“六个,亲爱的,六个呀。一个女孩子现在和我住在一起,叫妞拉。还有三个在城里……柯里亚在新西伯利亚,在火车头上工作。米沙也在那里,是个盖房子的。而薇拉在远东,在那里嫁了人,丈夫是个军人。不久前还寄来了张照片——全家照,孩子都大了,有两个:一男一女。”
老太婆停下来了,用围裙的边擦了擦嘴,点了点她那瘦小的、鸟一般的头,叹了口气。看来,她也怀念起遥远的往事——想远了,连客人都不注意了。后来,清醒过来,看看柳芭,又说起话来——这是为了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是不好意思的,人家是来关心她的呀:
“你看……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她又停了下来。
叶戈尔坐在靠近门坎的椅子丄,当老太婆讲话时,他好象凝结在那把椅子上了,动也不动,一直看着她。
“还有两个呢?”柳芭问道。
“噢,他们吆……我也不知道:他们,我的心肝宝贝,是活着,还是早死了。”老太婆又摇了摇她那干瘦的头,好象要克制住自己,不要哭起来,可是眼泪已掉在她的手上,她赶紧用围裙擦擦眼睛。
“我不知道。在饥饿的年代走散了……现在不知道。还有两个儿子,兄弟两个……不知道他们的情况。”
屋子里一片沉闷的寂静……柳芭想不出还该问些什么,——她很同情这个老奶奶,她看看叶戈尔……他象个雕像似地坐在那里,一直看着库杰里哈。他那被眼镜遮住的脸也好象完全变成石头了。柳芭也感到很不自在。
“好了,老奶奶……”她突然忘记了自己是从“区保险部”来的人了,她走了过来,并排坐在老太婆的身边,非常灵巧地——很自然,一点儿也不做作——搂抱了她,安慰起来她了。“别着急,亲爱的,别着急——不要哭,别这样:找找看,也许还能找到。应该再找找!”
老太婆很顺从地擦掉眼泪,又点点头。
“也许,还能找到……谢谢你。你也是农民出身?挺老实的。”
“农民出身,怎么不是。应该再找找孩子们。……”
叶戈尔站起来,走出了农舍。
他在过道里慢慢地走着,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抚摸着光滑的、冰凉的门框。用前额靠在门框上一动也不动。用手紧握住门框站了很长时间,手都握得泛白了。天哪,如果能在这种场合大哭一场——也许会轻松些。可是他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淌出过一滴泪水,只是颧骨变得僵硬,手指因顺手紧抓身边的东西而发麻。在这种痛苦的时刻,什么也没有用——不论是烟,还是伏特加——不论什么都令他反感。心灵的痛苦无法掩饰,万分难熬,就好象受到文火的烤燎似的,只是头脑里念咒似地重复着:“唉,够了!够了!”
叶戈尔听到柳芭在房子里走的声音,他摇摇摆摆地离开了门框,从低的台阶上下来。他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农舍,快步走过院子。他又聚精会神地沉思起来。围着卡车转转,踢踢轮胎……摘下墨镜,又看着农舍。
柳芭出来了。
“天哪,我是多么可怜她呀!”她说。“简直心都碎了。”
“走吧。”叶戈尔命令道。
转弯了……叶戈尔最后一次看了看农舍,把车子开得飞快。
他们都沉默着。柳芭想着老太婆,也感到愁闷。
车子出了村。
叶戈尔把车子停下,头俯在方向盘上,使劲地紧闭眼睛。
“怎么啦,叶戈尔?”柳芭吓住了。
“等等……停一会儿。”叶戈尔声音低哑地说。“要知道……我的心也碎了。柳芭,这是妈妈。她就是我的母亲。”
柳芭轻轻地“哎哟”一声。
“你怎么搞的,叶戈尔?你怎么能……”
“现在不是时候。”叶戈尔几乎是凶狠地说。“让我等一段时间……快了,快了。”
“还等什么时候,你怎么啦!咱们转个弯回去吧!”
“还太早!”叶戈尔喊道。“得等头发长起来……得让我变得象个人样的时候。”叶戈尔挂上了快速档。“我给她寄了钱,”他又说道。“但是我怕她拿着钱闯到村苏维埃去——她会问,是谁寄的。她还会不肯收呢。我求你,明天再到她那里去一趟……和她谈谈话。你先想想,要说些什么。我现在……现在我不行——心都要碎了。我现在不能。你懂吗?”
“停一下吧!”柳芭命令道。
“为什么?”
“停下。”
叶戈尔停下了。
柳芭搂着他,就象刚才,搂着那个老太婆一样,——温柔地、很灵巧地——把他的头贴到自己的胸前。
“天哪!你们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们怎么这么可爱?……”她哭起来。“我应该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叶戈尔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免得喉头哽噎,清了清喉咙,挂上快档,兴奋地说:
“不要紧,柳芭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宁肯掉脑袋,也要使你们跟我在一起过好日子。我不瞎说!”
到家时,彼得罗在院子里接他们。
“看来,用车这么久,他发急了,”柳芭猜测着。
“真的吗,急什么呀?我对他说过……”
柳芭和叶戈尔从驾驶室里出来,彼得罗就走到他们跟前:
“你的那位来了……在里边。”他还是那副老脾气,不乐意地、勉强地说了一句。
“柯尔卡?”柳芭厌恶地、吃惊地问道。“这个坏蛋!他来干什么?他把我折磨够了,折磨够了,没出息的家伙!……”
“好,我去和他认识认识。”叶戈尔说,看了看彼得罗。彼得罗微微地点了点头。
“叶戈尔!……”柳芭不安地喊道。“大概他已经喝醉了,会打起来的。别去了,叶戈尔!”柳芭刚要去拦叶戈尔,但是彼得罗却把她拉住了。
“别怕。”他说。“喂,叶戈尔……”
叶戈尔回过头来。
“那里还有三个人等着你哪——在篱笆后面,当心。”
叶戈尔点了点头,就向屋子走去。
柳芭这时想尽力挣脱出来,可是哥哥还是紧紧地拉住她。
“他们会打死他的!”柳芭几乎要哭出来了。“你怎么啦?唉,彼得罗!……”
“会打死谁?”彼得罗用低沉的声音不慌不忙地问。“打死乔治吗?要打死他是困难的,让他们去谈谈好了……以后你的柯利亚就不会两到这儿来了。让他尝一次味道,就永远懂得了。”
“啊——哈。”柯利亚强作笑脸咧开大嘴说道。“新主人来了。”他从板凳上站起来。“而我——是老主人。”他迎着叶戈尔走过去。“应该谈谈……”他在叶戈尔面前站住了。“嗯?”与其说柯利亚喝醉了,还不如说他喝多了。小伙子的个子高高的,外表还挺象样,有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
老夫妻俩惊恐地看着这两个“主人”——老的和新的。
叶戈尔决定不和他拖延时间:立刻抓着柯利亚的衣领子,把他硬拖出房门……很费力地拖到台阶上,并且把他推了下去。
柯利亚摔倒了。他没料到,这么快就干起来了。
“你这具活尸,要是敢再来……这是你到这儿来的最后一次。”叶戈尔站在上面说,并且往下走。
柯利亚从地上跳起来……忙乱起来。
“咱们离开这里!跟我来……走,走。喂,狗东西!……走,走呀!……”
他们走出了院子。叶戈尔在前面走,柯利亚在后面跟着。柯利亚非常慌乱,甚至有一次还撞到叶戈尔的背上,叶戈尔回头看了看,带有责备意味地摇了一下头。
“走,走呀。”柯利亚声音颠抖地重复着。
彼得罗说的那三个人,迎着他们走来。
“不能在这儿。”叶戈尔坚定地说。“再往前走走!”
他们又往前走去。叶戈尔不知不觉地还是走在其他人的前面。
“你们听着,”他停下来说。“一起并排走。不然。就好象押着人去枪毙似的,人家看着哪。”
“走,走。”柯利亚又说。他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
他们往前又稍走一会。
走到一个人们不大看得见他们的高篱笆下面,柯利亚忍不住了,从背后往叶戈尔的身上一扑。叶戈尔闪到一旁,就给柯利亚下了个绊子,柯利亚很丢脸,又摔倒了。但是另一个扑了过来,叶戈尔对着这个人用力挥手打过去——一拳打在肚子上。这个人也被打倒了。还有两个站着的人也因事情突然变成这样而惊呆了。可是,柯利亚跳起来就跑向篱笆,去拔粗木桩子。
“来吧,你这个狗东西!……”柯利亚气得喘不过气来。他抜出一根粗棍子,就凶狠地向叶戈尔猛冲过去。
许多事实使叶戈尔深信,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完全忘其所以,即使在很短暂的一刹那,也还能来得及想一下:将会发生什么结果?因此如果人们打死人——那是因为想要把他打死。无意地打死人的事是少见的。
叶戈尔双手插进裤子口袋,站在那里,注视着柯利亚。柯利亚碰上了他那镇静的——似乎是特别镇静的、预示着不祥之兆的镇静的目光。
“你是来不及举起来的。”叶戈尔说,沉默了一下又同情地加了一声:“柯利亚。”
“你别吓唬人?!你吓唬谁?!”柯利亚还想加点压力。“带着刀子吗?好吧,那就把刀子拿出来,拿出来!”
“应该少喝点,你这个傻瓜。”叶戈尔同情地说。
“棍子你倒是拆下来了,可是你的两只手却一直在哆嗦。以后你别到这座房子来了。”
叶戈尔转身往回走了。他听见好象背后有人要跟上来,大概是柯利亚,——但是有人把他叫住了:
“算了,别惹他了!比大粪还要臭的东西,城里来的淫棍。等以后在别的地方再给他点厉害看看。”
叶戈尔没有停下来,也没回头。
叶戈尔开出了一生中头一条犁沟。
他停下拖拉机,跳到地上来,沿着宽宽的犁沟走着,连自己也感到吃惊:难道这就是他干的活吗?他用靴子踢着泥块,哼了一声。
“好家伙……乔治。真想不到!这样干下去就会成突击手!”他眺望原野,吸了一口春天的泥土气息,闭了一会儿眼睛,就这样站了一阵。
他在小时候就爱听电线杆的嗡嗡响声:把耳朵紧贴在电线杆上,闭起眼睛,听着……有一种使人激动的感觉。叶戈尔永远记得这种感觉,好象不是这里的响声,不是大地上的响声,鬼知道是哪里。假若紧紧地眯起眼睛,全神贯注地来倾听这种强大的、内在的声音,那么它就会传到你身上——好象你身体中某个部位呜呜地响起来,不知这是在脑袋里面,还是在胸膛里——简直搞不清楚。它有时令人可怕,但是却很有趣。真奇怪,尽管过去的生活是漫长的,五光十色的,可是牢牢记住的却很少:母牛曼卡,还有,他和妈妈一起去拾桦树技回来生炉子。正是这些珍贵的回忆他忘记不了,尤其在生活的艰难时刻,他总是想起自己遥远的家乡、河岸上的桦树林、还有那条河……回忆并没有使他感到轻松,只不过使他对这一切非常惋惜,非常忧伤;使心里产生另一种滋味——又珍惜,又难熬。所以现在,当耕地上一片宁静,阳光暖人,自己可以不必再到处奔波的时候,叶戈尔就不知道,自己安定下来,得到安宁之后会怎么样。难道这可能吗?心里好象预感到,这大概不会持久。
叶戈尔再一次看着原野。将来对这个也要惋惜了。“哎,我是个坏人还是怎么的!”他不向觉地想到。“我连日子都不会过吗?滚他妈的!应该生活。生活不是很好吗?很好。那就高兴吧!”叶戈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这样的空气里,可以活到一百四十岁……”他说。这时,他看到地边有一丛小桦树,于是就向那里走去。
“啊,我的好朋友!……只管这样站着:身上光彩都没了,可是还照样站着。怎样?等到了吧?披上了嫩绿的新装了……”他温柔地摸着一棵小白桦。“噢,噢。打扮得可真漂亮,哎哟,我的未婚妻们,你们已经打扮好了。默默地挺立着。哪怕呼唤一声,打个招呼也好,可是不,只是打扮起来,站在那里。喏,我现在看到了,我看到——很美。好了,我该耕地了。我就在近旁,我会经常来的。”叶戈尔后退几步,再看看小白桦,笑了起来:“多么挺拔呀!”然后,向拖拉机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习惯地自言自语:
“要是光和你们磨蹭,就不能成为突击手了。这怎么行……对你们来说,怎么都是一样,可是我得成为突击手,就是这么回事。”于是叶戈尔唱了起来:
红莓红了,
红莓熟了,
异乡来的情人呀,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哎呀呀……多怪的脾气。
他边唱边爬上驾驶室,开动了自己的铁牛。他还继续唱着,可是歌声被拖拉机的轰隆声和哗啦声淹没了,听不见了。
傍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老两口子、柳芭和叶戈尔。
扩音器里传来优美的歌曲,他们都听着这些歌曲。
突然,门开了,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个子高高的青年人,就是那天晚间在搜捕时很惊慌的那个青年。
卟戈尔看到他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
“啊,啊!”他说。“啊,来了客人!请坐,瓦西亚!”
“舒拉。”客人笑着更正道。
“对了,舒拉!简直把什么都忘了。总是和那个瓦西亚搞混,记得吗?瓦西亚是那个大块头,当班长的……”叶戈尔没完没了地说着,而他自己这时好象正在清醒过来——这个来客的确是出乎意料之外。“我和舒拉在一起工作过。”他解释道。“在一个将军那里。请坐,舒拉,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请坐,请坐。”老太婆也请他坐。
老头还在板凳上挪动了一下——让出个座位来:
“来吧。”
“噢,不啦,出租汽车还等着我呢。格奥尔基,我要和你讲件事,还要转交……”
“好,你先来下吃晚饭!”叶戈尔坚持着。“出租汽车会等你的。”
“噢,不啦……”舒拉看看表。“我还要赶火车……”
叶戈尔从桌边站起来。嘴里还没完没了地说着什么,不让舒拉有开口的机会。就是这个反对讲没意义的空话的叶戈尔,有时也会喋喋不休地说了又说,结果把别人都搞糊涂了。惊慌失措的时候他也会如此。
“怎么样,碰到过什么熟人吗?哎,过去的日子真美啊!……这种差事,直到如今我做梦都想干。好,走吧——让你转交什么,在汽车里放着吗?走吧,咱们去拿将军给的包裹。该签个字,是吧?你到这里来是坐直达车呢?还是要转车?走吧……”
他们走出来了。
老头默默不语……只是在他那单纯的农民头脑里产生这样―个想法:
“他们坐出租汽车从城里到这儿来——来回得多少钱?一公里得付多少钱?”
“不知道。”柳芭心神不定地说。“得十个戈比。”她从这个客人身上感到来者不善。
“十个戈比?十个戈比——坐三十六俄里……要多少?”
“嘿,三十六戈比也就够了。”老太婆说。
“你想得多美!”老头嚷道。“十俄里——就得一个卢布。那么三十六俄里——就得……三个卢布六十戈比,就得这么多。三卢布六十戈比加三卢布六十戈比——七卢布二十个戈比。来回一趟——就得七卢布二十戈比。而我过去往往得干一个月的活才拿得到七卢布二十戈比。”
柳芭忍不住了,也离开了饭桌。
“他们在那里不知干什么?”她说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走进过道。对着街的过道门敞开着,她听到叶戈尔和那个舒拉的谈话声。她呆住了。
“你转告他们,懂吗?”叶戈尔生硬地、凶狠地对他说。“记住并转告他们。”
“我一定转告,可是你也了解他的……”
“我了解。他也了解我。钱他收到了吗?”
“收到了。”
“好了,我再也不欠你们的了。假若你们再来找我,那我就要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叫出来对付你们。”叶戈尔笑了笑。“我劝你们别这样干。”
“戈列……你可别生气,我只是按命令办事:他们说,假若他缺钱用,就给他。拿去吧。”
大概是舒拉把准备好的钱递给叶戈尔,可能叶戈尔拿着它朝舒拉的脸狠狠地打去——一下,二下,又打了第三下。他咬着牙轻轻地讲着:
“狗崽子……饭桶……你明白了吧,狗崽子!……”
柳芭在过道里把什么东西弄得咕咚一声,大步走到台阶上。
舒拉两手紧贴裤缝站着,脸色苍白……
叶戈尔伸手把钱递还给他,哑着嗓子低声地对他说:
“拿去,再见,舒拉。代问他们好!我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舒拉说。他最后用凶狠的、要报复的眼光看了看叶戈尔,然后向汽车走去。
“好了。”叶戈尔坐在台阶上,眼睛看着汽车转了弯……目送它走了才问头看看柳芭。
柳芭站在他上头的台阶上。
“叶戈尔……”她刚开始说。
“别说了,”叶戈尔说。“这是我过去的事,可以说是老债吧。他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叶戈尔,我真是提心吊胆。”柳芭承认道。
“怕什么?”叶戈尔惊奇地问。
“我听说,你们有……要是不和他们一起了,那就会……”
“别胡说!”叶戈尔很生硬地说,并且又说了一遍:“别乱讲。来下以后永远别提这件事,坐下……”叶戈尔拉往柳笆的手,拉着她坐下来。“你怎么站在人的背后,好象……这样不好——站在人的背后,是不礼貌的。”
柳芭坐下了。
“怎么样?”叶戈尔高兴地问道。“你发什么愁呀,我亲爱的,还是让我们唱个歌吧!”
“我的天哪,我那里还有心思唱歌……”
叶戈尔没有听从她。
“我来教你……是只好歌。”叶戈尔开始唱起来:
红莓红了,
红莓熟了,
“这只歌我会唱!”柳芭说。
“真的?那好,你来合,开始。”
红莓……
“叶戈尔,”柳芭央求道。“看在基督上帝的分上,告诉我,他们会对你怎么样?”
叶戈尔咬了咬牙,没有开腔。
“别生气,叶戈鲁什卡。你怎么啦?”柳芭哭了起来。“你怎么不理解我:我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幸福。要是突然……那我是什么——命该如此,是吗?难道我就不该享受生活的欢乐?!”
叶戈尔搂住柳芭,用手擦掉眼泪。
“你相信我吗?”他问。
“相信,相信……可你自己就不肯说。说吧,叶戈尔,我不会害怕的。或许,我们一起躲到别处去……”
“噢——噢!……”叶戈尔喊叫起来。“这样能成为突击手吗?不!这样我就永远当不了,真的。柳芭,人家哭的时候我最受不了!唉!你可怜可怜我吧,柳蒲施卡。”
“嗯,好吧,好吧。一切都会好吗?”
“一叻都会好的。”叶戈尔确切地、清楚地说。“我敢发誓,要我怎样发誓都可以,我以最珍贵的一切发誓。来唱歌吧。”于是他先唱起来:
红莓红——红了,
红莓熟——熟了……
柳芭跟上去,她唱得很好,合得也很好。她暂时忘掉了一切,平静下来了。
异乡来的情人啊,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哎呀呀——多怪的脾气,
我怎能顺从你,
他就找上了别的女人。
在篱芭后面,彼得罗带着嘲笑的神态看着他们。
“把歌词都写下来吧,”他说。
“嗨,彼得罗,”柳芭抱怨道。“你一来就把歌给惊跑了。”
“叶戈尔,是什么人来了?”
“一个朋友。今天烧澡堂吗?”叶戈尔问道。
“怎么不烧?过来,我告诉你……”
叶戈尔走到篱笆旁,彼得罗俯在他耳朵上轻轻地说了点什么。
“彼得罗!”柳芭喊道。“我晓得你在那里说些什么,我晓得。在说洗完澡以后的事!”
“我请他来看看喷油嘴。”彼得罗说。
“我只看看喷油嘴……”叶戈尔说。“大概该吹洗了。”
“什么喷油嘴!我说过,你们主要不是洗澡。”柳芭末了很严厉地说。她走进屋里去了。看来她好象平静了下来,而恐惧却潜入了她的心灵。那是一种经久不会消失的恐惧,陷入情网的女人都懂得这点。
叶戈尔越过篱笆,走到彼得罗跟前。
“白兰地——这没有意思,”他说。“我宁愿喝香槟,或者是'莱米一马尔丁’。”
“你先尝一尝嘛!”
“难道我没尝过!我喜欢的还有,比方说威士忌加苏打水……”
他们就这样边谈边向浴室走去。
现在,人们正在叶戈尔翻耕过的那片土地上播种。叶戈尔也在播种。就是说,他开着拖拉机,而后面的播种机上站人的地方站着一个手拿小铲子的年轻妇女,注意着使种子撒得均匀。
彼得罗开着自己那辆车帮竖起的自卸卡车来了——他运来了种子。他们一起装满播种机,和叶戈尔简单地讲了几句:
“午饭在这里吃还是回家吃?”彼得罗问。
“在这里。”
“要不我带你回去,反正我要回去。”
“不用了。我都带来了……你为什么要回去?”
“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在发响声。大概真的是喷油嘴。”
他们一起笑了。他们想起了那个他们俩上次在浴室里一起“吹”(注19)过的“喷油嘴”。
“我家里还有一个。至今一直保存着。”
“也许,查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在发响?”
“嗯,何必浪费时间。喷油嘴是肯定的。我早就吃够他的苦头了。可是总舍不得丢掉。现在该换一个了。”
“那么,随便你。”叶戈尔又爬进了骂驶室。彼得罗又去把种子分送给别的播种机。
拖拉机也吼叫着向前开动了。
……叶戈尔的眼光离开了仪表板,看了看前面,而在前方,可巧就在那田边的白桦林旁,停着一辆“伏尔加”牌小轿车,还站着三个人。叶戈尔仔细一看……他认出了这些人。这些人是——古勃施辽普、布尔加,还有一个高个子的。而在车子里——柳西茵。柳西茵坐在前排座位上,车门大开着,尽管看不清脸面,叶戈尔却从她的裙子和一双脚认出来了。几个人站在车旁等待着拖拉机。
世界上什么也没有改变。晴朗的阳光照耀着翻耕过的土地。田边的小树林,由于昨天下的雨水的冲洗变得更加碧绿透清……浓郁的泥土气息扑鼻,潮湿的土地散发的气息是那样的浓郁,那样的强烈,以致使人有些头晕。大地集中了自己全部春天的力量,全部生命的精华——准备再生育新的生命。远处是蓝色的树林带,在它的上空是白色的、团簇的云彩,还有高悬的太阳——这一切都是生命,它蓬勃旺盛。不为任何事操心,也不害怕任何人。
叶戈尔稍微减慢了速度……弯下身去,找了把螺帽扳子——不是很大的,但满可派派用场——放进裤袋里。他瞟了一眼——在外套下面看得出螺帽扳子吗?好象看不出来。
开到“伏尔加”旁边,叶戈尔停下了拖拉机,关掉了马达。
“加莉娅,你去吃午饭吧。”他对女助手说。
“我们刚装满播种机,”加莉娅没懂他的意思。
“不要紧,你走吧。我得在这儿和几个同志谈谈……是从工会的中央理事会来的。”
加莉娅朝一座在远处隐约可见的生产队的小房子走去。一路上她还好几次同头望望“伏尔加”,望望叶戈尔……
叶戈尔也暗暗地看了看整个田野……还有两台拖拉机带着播种机在那边爬行;它们均匀的轰降声并没有破坏整个晴朗日子的宁静。
叶戈尔朝“伏尔加”走去。
当叶戈尔跟他们相隔还有一段距离时,古勃施辽普就微笑起来。
“看他多么脏!”古勃施辽普笑着喊道。“柳西茵,你看他!”
柳西茵从汽车里爬出来。认真地看着走过来的叶戈尔,她没有笑。
叶戈尔沉重地走在松软的泥土上……看着客人们……他也没有笑。
只有古勃施辽普一个人在笑。
“喂,我的天,真快不认得了!”他尽量地逗着乐子。“要是在什么别的地方碰到了——真不认识了。”
“古勃,你别去碰他,”柳西茵突然声音有点嘶哑地说,严厉地、甚至是憎恨地看着古勃施辽普。
古勃施辽普恰恰相反,却为某种复仇的愉快而精神抖擞。
“柳西茵!……你说的什么话!他不碰我才好!你去告诉他,让他别碰我。不然,他圣徒的拳头就要打到该死的脖子上了……”
“你别去动他,坏蛋!”柳西茵脱口而出。“你自己快断气了,为什么还……”
“住嘴!”古勃施辽普说。脸上的笑容好象被一阵风吹掉了。可以看得出——他眼晴里流露出——他那股复仇狂发作了:这个人从来就是一句好话也听不进的。假若他无人可咬的时候,他就会象条蛇似的,去咬住自己的尾巴。“不然,我把你也干掉,和他放在一起,我让你们去拥抱——顶多我再多得个凌辱尸体的罪名。这对我来说,反正都是一回事。”
“我求你,”柳西茵沉默一阵以后说,“别去碰他吧。我们反正要完蛋了,让他活下去吧,让他去耕地——他喜欢这一行。”
“我们——完蛋,而让他去耕地?”古勃施辽普笑着露出了坏牙。"这样公道吗?难道他干的坏事还少吗?”
“他已退出了……他有释放证。”
“他还没退出。”古勃施辽普又向叶戈尔来的方向转过身去。“他还只是在往外走。”
叶戈尔仍在走着。靴子踏着松土,走着。
“连他那走路的样子都变了!……”古勃施辽普惊叹地说。“真象个劳动者走路的样子。”
“无产阶级,”愚笨的布尔加低声说。
“农民,怎么是无产阶级。”
“可是农民也是无产阶级!”
“布尔加!你只不过读过四年级和有两个鼻孔——去念'木尔泽尔卡’(注20)和用鼻子呼吸吧。”“你好,戈列!”古勃施辽普大声地向叶戈尔问候。
“他们还说什么啦?”惊慌的柳芭一再向自己的老人打听。
“再没说什么……我告诉了他们,怎么个走法……”
“到叶戈尔那里去吗?”
“嗯。”
“啊呀,我的亲妈妈呀!”柳芭喊叫起来,从屋里跑出来。
这时,彼得罗正开着车进院子。
柳芭向他挥手——想让他不进来,把车停住。
彼得罗停了车……
柳芭跳上驾驶室……对彼得罗说了些什么。自卸卡车向后倒退,转了个弯,马上飞快地开走了,车子在坑洼的路上跳动着,轰隆轰隆地响着。
“彼加,亲哥哥,快点,快点!我的天呀!我的心好象预感到了!……”从柳芭的眼里滴出了泪水,她没擦掉——她没管它。
“来得及,”彼得罗说。“我刚从他那里来……”
“他们刚才还来过这里……打听。现在已经到了那里。快点,彼加!……”
彼得罗施出了自己这个驼背大力士身上的全部气力。
站在“伏尔加”旁的一群人,向桦树林走去。只有个女的留在车旁,她钻进了车子并把所有的车门都关上了。
人群在离桦树不远的地方——停住了。看来,好象在谈什么……其中有两个人走出人群,回到汽车这边来。而另外两个人——叶戈尔和古勃施辽普——走进树林,往远处走去,不久就看不见了。
……在这时,在远远的路上出现了彼得罗的自卸卡车。站在“伏尔加”劳的两个人注视着自卸卡车。当他们搞清楚自卸卡车是向他们这边开来的时候,他们朝着树林子喊了些什么。就在这时,从林子里跑出一个人——古勃施辽普,把件什么东西藏进口袋。他也看到了自卸卡车,也向“伏尔加”跑来。“伏尔加”猛地开动,加快了速度,就飞驰起来……
……自卸卡车停到树林边。
柳芭从驾驶室里跳出来,向桦树林跑去。
叶戈尔一手捂住肚子,不声不响地迎着她走来。他一边走,一边用另一只手抓住一棵棵桦树,而在桦树上留下了一个个鲜红的血印。
看到受伤的叶戈尔,彼得罗又跳上卡车,想去追赶“伏尔加”,可是,“伏尔加”早已跑远了。彼得罗把车子倒回来。
柳芭抓住叶戈尔的手扶住他。
“我会把你弄脏的,”受疼痛折磨的叶戈尔说。
“住嘴,别说话。”强壮的柳芭把他抱在手里。叶戈尔本想挣脱出来,但又一阵疼痛发作了。叶戈尔闭上了眼晴。
彼得罗跑了过来,很小心地从妹妹手中把叶戈尔接过来,抱着他走向卡车。
“不要紧,不要紧,”他低声说着。“这算不了什么……受刺刀扎过的人,可还是活下来了。过一个星期就又会蹦蹦跳跳了……。”
叶戈尔无力地摇摇头,并叹了口气——疼痛稍微轻了些。
“在那里——有子弹,”他说。
彼得罗看看他,看看他那苍白的脸,咬着牙,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柳芭先跳上驾驶室,接过叶戈尔,把他故在自己的双膝上,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彼得罗很当心地开动了车子。
“忍住点,叶戈鲁什卡……亲爱的。很快我们就会开到医院……”
“别哭。”叶戈尔轻轻地请求,没有睁开眼睛。
“我不哭……”
“你哭了……泪水掉在我脸上。别这样。”
“我不哭,不哭了……”
彼得罗左右转动着方向盘——使车子尽量减少颠簸,但还是难以避免。叶戈尔很痛苦地皱起眉头,有一两回还发出了呻吟声。
“彼加……”柳芭叫。
“是,我尽每不颠簸。可是总不能拖时间。应该开快点。”
“停车吧,”叶戈尔请求道。
“为什么,叶戈尔?该快点……”
“不……完了。把我抬下去。”
他们把叶戈尔抬到地下,让他躺在绒衣上。
“柳芭,”叶戈尔呼唤着,用一双视而不见的眼睛朝着天空某处寻找着她——他仰卧着。“柳芭……”
“我在这儿,叶戈鲁什卡,这里,你看,这不就是我……”
“钱……”叶戈尔最后很吃力地说:“钱在我上衣口袋里……和妈妈分……”从叶戈尔那闭着的眼皮下,沿着额骨淌下了一颗小小的泪珠,颤动着,在耳朵旁边停了一会,掉了下来,掉到草上。叶戈尔死了。
他,一个俄罗斯的农民,躺在家乡的原野上,离家不远……他躺在那里,脸紧贴着地面,好象在听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到的某种东西。他在童年时代就是这样贴着听电线杆的。
柳芭趴在他的胸口上,低声地、凄惨地恸哭。
彼得罗站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也在哭,但哭不出声来。
然后,他抬起头,用绒衣的袖子擦掉泪水。
“怎么,”他出了一口气说道。在他的话里可感到一种可怕的力量。“他们就这样走掉了吗?”绕过躺着的叶戈尔和妹妹,他头也不回地、沉重地向自卸卡车跑去。
自卸卡车吼叫着,绕过大路,笔直地在原野上飞驰。彼得罗很熟悉这里所有的大路,所有的小道,现在他才想出来可以赶上“伏尔加”——截住它。“伏尔加”要绕着森林的一个很大的突出部分走,这森林从这里看过去就好象一条平整的青色带子……而在森林里有一条冬季通行的道路。冬天人们沿着这条路用拖拉机爬犁来拖木料,现在下过雨后,走在盖满乱树枝的冬季道路上,对自卸卡车来说,比走大路还要安全,而“伏尔加”当然不会走那条路。是呀,他们哪能知道,这条冬季道路是通哪里的呢?
……彼得罗截住了“伏尔如”。
在漂亮的灰褐色的小轿车还没有溜过去的时候,自卸卡车从树林中跳了出来。小轿车立刻就陷入了困境:要往后转已经迟了——自卸卡车迎面扑来了,要设法避开是不可能:路太窄……拐弯吧——一边是森林,另一边是由昨天的雨水浸饱了的处女地,——城市的小汽车是无法走的。还是只有试试看从处女地上走,加快速度冲一下绕过自卸卡车,再跃上大路。“伏尔加”从平坦的大道上转下来,车后身就立刻摇摆起来,尽管用了全部力量开动着,吼叫着,但车子还是走得很慢。彼得罗就在这里赶上了它。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从“伏尔加”里跳出来……劳动者——自卸卡车,象个暴怒的公牛,朝它的侧部撞去,撞翻了它,并且把它压在下面。
彼得罗走出驾驶室……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从翻耕过的土地上,从拖拉机旁,向他们这边跑来。
(全剧终)
注释:
注1:费特——(1820—1892)俄国诗人。
注2:即嘴唇肥大,下唇搭拉的人,这里作为他的外号。
注3:戈列是叶戈尔的外号,有苦人儿的意思。
注4:叭儿狗的音译,这里作为象叭儿狗的家伙的外号。
注5:普加乔夫——(约1742—1775年)俄罗斯农民起义的领袖。
注6:俄罗斯民间舞曲。
注7:帝俄时代官定的商人等级。
注8:出自小说《阿里泰到山里去》,意思是工作不是轻松的事。
注9:给跑出汗的马饮凉水,马就会得气肿病。
注10:斯捷潘·拉辛——(1667—1671)俄国农民起义领袖,曾攻占俄罗斯大片土地。1671年6月6日在莫斯科被杀害。
注11:俄罗斯诗歌里的傻瓜。
注12:俄国蒸汽浴是用水泼到烧红的石板上,产生大量蒸汽。
注13:Г·К·列赫敦别尔格(1742—1799)德国科学家,讽刺作家,评论家,政论家。
注14:比斯通的意思是雷管。
注15:克拉科维克舞——一种热情而活泼的波兰舞蹈。
注16:卡利古拉——(37—41年),罗马皇帝,后被警卫军谋叛者杀死。
注17:在俄语中是芦苇的意思。
注18:用诱饵的一种捕鱼用具。是在一条长绳上系很多带钩的短绳,钩上放诱饵,悬于水中,不下沉水底。
注19:俄语俗语中“吹”有“喝”的意思。
注20:一种供少年儿童看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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