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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联电影剧本—你的同时代人

Твой современник (1967)

编剧:Е·格布里罗维奇、Ю·莱兹曼

清晨,一架从乌拉尔飞来的大型客机照常降落在飞机跑道上。形形色色的乘客在一片轰鸣声中向莫斯科机场走去。他们穿过那排成横列的一架架飞机进入航空客站。这里的一切也和往常一样:茶点部旁三三两两的人群,报亭和礼品部,一间间极为平常的透明隔间乘客登记处,还有一群群年岁不同、气质各异的外国游客。
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这架飞机的一位乘客,毫无出众之处:一个四十七岁光景的男子,体格健壮,步态轻快。他走过自动电话亭,突然向同伴(一位高个子公民,戴着不入时的宽沿细毡帽)点了点头说:
“请等一会儿,我打个电话。”
接下去的情况有些令人费解:那个人拔了电话号码。莫斯科一套住宅的走廊里响起了均匀的电话铃声。一个妇女走过来。她四十岁左右,但实际年龄可能还要大些。她衣着随便,穿着长袍,发式也不讲究,但是昔日的姿容仍然依稀可见。
那个机场电话亭里的人默不作声。
“谁呀?喂!”那位妇女又问了一次。
那个人沉默着、沉默着,他放下了听筒。
这时,那个戴着旧毡帽的公民(我们称他尼托奇金)正站在运送箱子的传送带前。他刚想取下自己的箱子,突然又一个和他的箱子相同的、也是磨旧了的、出差时经常携带、使用多年的箱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尼托奇金把握不定地看了看那个箱子,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个,急忙把它放回到传送带上,去追那个在眼前晃过的箱子。他从传送带上取下箱子,犹犹豫豫地察看着。
这时,他的同伴走来,从传送带上取下自己的那个带着金属扣环的优质皮箱。
“打完了?”尼托奇金问。
他的同伴肯定地点了点头。
小轿车行驶在莫斯科大街上。一个极为平常的闷热而又晴朗的夏日:卖冰淇淋的售货员、无轨电车、行人和后座载着心上人兜风的摩托车骑士们。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尼托奇金情绪极佳。他把头探出车窗外,两只手按住那顶毡帽。
“您知道,”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从窗口外说,“莫斯科简直认不得了!真的,完全认不得了!”
“您好久没来这儿啦?”他的同伴问道。我们叫他古班诺夫。
“从五九年起就没来过。”
“那么,您都到过哪儿?”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不解地看了看他。
“什么——哪儿?到处都去!基辅、列宁格勒。在哈尔科夫学习过,在克里米亚游过泳。”
“出过国吗?”
“没,没出过国。”
“真不该这样,”古班诺夫说,“您应该去看看。那儿有几个我们这行出色的研究中心。”
尼托奇金不再探头看窗外了。
“举个例子说说看!”
“比方说加拿大吧。在渥太华。斯凯伊托尔研究中心。”
“我什么没见过?就这样我也了解他们,包括您那个斯凯伊托尔。”
“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按着帽子,应声说道,“一个典型的经验主义者,我们有比他更棒的人。”
“在哪儿——你们有?”
“比方我们这儿,我们研究所。”
他又把头探出窗外。饭店到了。
“乌克兰”饭店。在这儿,在饭店的前厅,热闹忙碌。登记处前一列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大厅的深处。
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在登记处前排队,他们身旁放着箱子。一个声音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古班诺夫回头看见一个引人注目的高个男人,正从另一群人那儿朝这边走来。古班诺夫很有礼貌地招呼道:
“哦!尼古拉·阿那托里耶维奇!”
他们俩紧紧地握手。接着,尼古拉·阿那托里耶维奇向自己的同伴们介绍说:
“认识一下吧。这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古班诺夫。”
那几个人都很尊敬地向古班诺夫问候。
“你在这儿干什么?”尼古拉·阿那托里耶维奇问。
“就这样……站这排队呢……”
“嗨,你真倒霉!”尼古拉·阿那托里耶维奇说着挥了挥手,“现在是旅游季节,老兄。”
“上帝慈悲为怀,”古班诺夫说,“你到莫斯科干吗?”
“到国家计划委员会。要知道,我们什么也挤不出来。都给你们啦——你们现在是大王……”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在队伍里大声喊叫: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古班诺夫向尼古拉·阿那托里耶维奇挥了挥手,急忙向登记台走去。那儿,高凳上坐着一个面容严厉、不施脂粉的戴眼镜的妇女。
“谢苗诺娃同志,您好!”古班诺夫对她说,“房间怎么样?”
谢苗诺娃象对老熟人似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哦,您好,您好!”她说着拿起一叠纸,“我现在就找您的预订单。”
她开始查阅那叠纸,古班诺夫很小心地说:
“您知道,这次没有预订。”
她吃惊地盯着他。
“怎么回事?”
“就这样……”
“那我可就没法子了,”她虽然严肃但颇为友好地说,“现在有两个全苏讨论会,一个世界性的语言学家会议的代表都住在我们这里。请把您的出差证明留下,二十二点以后再来看看。”
古班诺夫:“假如出差证明也没有呢?”
女登记员惊愕地打量他。
“那我就不知道了。”
古班诺夫拿起自己那只优质皮箱,恼怒地说:
“那么,我们睡大街吧!”
女登记员习惯地耸了耸肩膀。
古班诺夫向出口处走去,又在电话间旁停下,想了想,对尼托奇金说: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看在友情份上,请去找一辆车,我立刻就来……”
尼托奇金很快走了,古班诺夫刚要去打电话,又有人来招呼他,但这次是一个俄语说得很蹩脚的人。
“是古班诺夫先生吗?”
这是一群外国旅游者,几个美国记者组成的一个代表团。他们的团长又问了一句:
“古班诺夫先生?”
“是的。”
在一片喧哗声中进行了下面一次谈话。
代表团团长:“古班诺夫先生,请回忆一下,旧金山讨论会,二月,你们代表团。”
古班诺夫:(殷勤地)啊,记得,记得……
代表团团长:(介绍各报刊杂志)《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展望》杂志、《芝加哥新闻》,都是我的同行,美国报刊的评论家。
古班诺夫:(态度自如地点了点头)在我们这儿逗留很久吗?
代表团团长:哦,里特尔特符尔……短暂的旅行。西伯利亚、乌拉尔、高加索……会见,座谈会……(拿出拍纸簿)可以向您做一次小小的采访吗?
古班诺夫:当然可以。但不是现在。
代表团团长:哦!当然,当然!
正在这时尼托奇金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边跑边喊:
“我截了一辆车!”
“先生们,请认识一下,”古班诺夫对那几个美国人说,“尼托奇金先生……我们的一位大学者。”他又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代表团团长:“哦!”
他向自己的同行们说了些什么,他们都向尼托奇金表示问候,并且饶有兴趣地打量他。
尼托奇金:(躬身致意)邦茹尔!
古班诺夫:他们不是法国人,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是美国人。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完全搞糊涂了,他点了点头。
“那我在车里等您!”他就这么干巴巴地对古班诺夫说完转身就走。
“那么,祝你们一切都好!”古班诺夫对记者们说。
“请原谅,您就住这儿?在这个饭店!”
“不,在'莫斯科’饭店。”记者们做笔记。“请原谅!”
……他们的汽车又开始疾驰如飞。新阿尔巴特·阿尔巴特广场,克里姆林宫尖塔在窗外掠过……现在尼托奇金已经不看窗外,他火冒三丈。
“瞎闹!真是怪事!……大学者!”他怒气冲冲地摹仿着古班诺夫,“谁给您这样的权利?!更何况这是对美国人说的!……还是一群办报的!”他高声喊叫,不能自制。
“要是我确实认为您是个大学者,又怎么样?”
尼托奇金蓦地转过身来。古班诺夫注视着他,脸上没有那惯常的微笑。
“您总是搞恶作剧!”尼托奇金愤愤地说,“还不知他们会写些什么呢,到时候您就去收拾吧!”
轿车拐向玛涅日娜娅大街,直奔“莫斯科”饭店。
“总之,您听我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尼托奇金已经换了一种口气,“我求您,趁现在还不晚,别干了!我这是真心话!我已经预感到这一切的后果!”
“什么后果?”
“一出大丑剧!……天啊。总之——没有房间,没有旅店。请原谅,但这不是因为我。”
“什么——什么不是因为您?”
“您这些主意,”尼托奇金可怜巴巴地央求着,“我求求您,让我回家吧!”
“请原谅,”古班诺夫说,“什么主意?这都是您开始的。”
尼托奇金:(惊恐地)谁开始的?
古班诺夫:您。
尼托奇金:(绝望地)您怎么能这样?您想怎么着,要我现在就死?
古班诺夫:(笑了起来)嗯,得了,得了。我来承担一切罪责……我们到了。
“莫斯科”饭店。古班诺夫在自动电话亭里。他第二次拨动号码盘。从电话亭内可以望见车辆穿梭往返的马路。
还是那个妇女的声音:
“喂!”
古班诺夫不做声。
女人的声音:(疑惑不解地)我听着呢!
古班诺夫沉默着。
那个女人非常不安地问道:“喂!您找谁?”
古班诺夫又是一句话未说,放下了听筒。
他站了一会儿,掏出记事本,找电话号码。找到了,但却站着考虑了许久——打,还是不打。他手中捏着一枚硬币。他终于不再犹豫,断然把硬币放入投币口,拨动号码盘。
电话铃声。副部长的宽敞的办公室。他拿起听筒。他手中拿着听筒,继续与站在桌旁的同事谈话:
“请打个电话给彼得,让他在五号那天把图纸准备好,五号,而不是七号。”对着话筒:“喂。”
古班诺夫在投币式电话亭里:
“是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吗?”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是我。”
古班诺夫谦恭地:“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我是古班诺夫。”
停顿。下面的谈话过程中,我们交替地看见谈话的双方。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那个古班诺夫?”
古班诺夫:“您那儿有好几个古班诺夫吗?”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不解地:“是瓦西里吗?”
古班诺夫:“是我。”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惊愕地:“你在哪儿?在哪儿打电话?”
古班诺夫:“在饭店。”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你怎么——在莫斯科?谁召你来的?”
古班诺夫:“没人召我来。”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什么——没人?”
古班诺夫:“我自己来的,我有事。”停顿了一下。“有一个重要的情况,有关国家利益。明白吗?”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你总是开玩笑,见鬼!”沉默。“好吧,你到我这里来,立刻就来!”
古班诺夫放下话筒。走到糖果亭前。
“请给我拿一盒巧克力,”他说,“就是那样的。”
他付了钱,招呼正在登记台前排队的尼托奇金过来。
“拿着!”他把一盒巧克力递给尼托奇金。
“这是什么?”
“巧克力。”
“谢谢,但是我不吃巧克力。”尼托奇金向后退了一步。
“把这个给女登记员,”古班诺夫说,“要一个房间,安排好后,您就快活快活吧!我去找头头。”
“请原谅,”尼托奇金很害怕地问道,“怎么回事——给谁?什么意思——要一个房间?您怎么,您取笑我?”
“您总得想个法子嘛!”古班诺夫说,“要象个男子汉!”
他迈着轻快、稳健的步子向大门口走去。
在副部长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的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古班诺夫看来刚到这儿,因为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正真诚地、同志般友好地和他握手。
“喂,你那儿出了什么事?”他坐下问道。“有关国家利益!”他又开玩笑地问道:“你在那儿跟谁吵架啦?说吧!”
“现在就说?”古班诺夫把厚厚的一叠纸放在桌上。
“好吧,”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按了一下铃,“先喝杯茶吧……我们把你安排进了一个代表团,”他补充了一句,“这个月我们就去英国。”
“为什么?”
“为了合成纤维工厂。想买些设备。”
一个女服务员托了一个托盘进屋来。托盘上盖着浆洗过的餐巾。盘里有两杯浓茶、柠檬和一小盘面包圈。
“那么,你们研究所情况怎样?”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往茶杯里放进两块方糖……“你要柠檬吗?……”他问,“把图纸给别廖卓夫卡那边寄去了吗?”
“没有,没寄去。”古班诺夫把柠檬放入茶杯。
“为什么?”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带着友好的责备口吻问道。
“因为有另外的建议。”
“什么建议?”
古班诺夫看了他一眼,用小勺在茶杯里搅了搅,喝了一口茶。
“你听了别晕倒。建议别廖卓夫卡工程停工。”
这显然是玩笑。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也以玩笑来回答。他压挤着茶杯里的柠檬说:
“怎么,蛮不错的建议!停建别廖卓夫卡。你的研究所也关门大吉。整个部都去钓鱼。”
“我是说正经的,”古班诺夫说。
“什么正经的,”那块柠檬已经挤干,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开始喝茶了。
“我建议停建别廖卓夫卡。”
这终究只能是开玩笑。
“停建别廖卓夫卡联合工程,是这样吗?”
“是的。”
这时,轮到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抬起眼睛注视古班诺夫了。
“你怎么——正常吗?你这是给谁提建议?”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问。
“你们。然后是政府。你当然了解乌拉尔研究所的研究项目,”古班诺夫说:“你不是了解有关用石油提炼十六烷的研究,还有尼托奇金的工作吗?”
“好吧,就算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那就是说,”古班诺夫回答,“现在已经完全清楚:别廖卓夫卡工程的工艺设计基础——用煤来提炼十六烷——已经过时了。我们认为,十六烷不应该用煤,而应该用石油来提炼。采用尼托奇金的方案。”
“等一等,等一等,”惊愕不已的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问,“用煤提炼十六烷的别廖卓夫卡联合工程是哪一位设计的?是我,还是你和你的研究所?”
“嗯,我……我,我!……可是,现在谈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什么意义?”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摊开双手,“别廖卓夫卡建设工程是部长会议通过的,这一点你很清楚。还有党中央委员会根据你的设计方案作出的决定。还有什么可说的。这可不怎么严肃。”
“如果很严肃呢?”
“什么——严肃?”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问,“停建别廖卓夫卡?你能设想这一切的后果吗?……庞大的建设工程已经进行到第二年了。第二年!……突然停建!这是个灾难!这简直是羞耻,是侮辱!”
“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古班诺夫微露憾意地反驳道,“说真的,关于这一点,我已经想过上千次了……我考虑过,反复掂量过,再三考虑了……就是说,这是给您的报告,”他从那一叠纸中取出几张纸向符拉基米尔·谢尔盖维奇那边推了推,“这是有关的技术——经济论据……请您看看。”
“那么,你知道,这会搞成什么样的一锅粥吗?……”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说,“我甚至不能设想,关于这一切该怎么说。怎么张口!”
“你别拖延,”古班诺夫又说,“今天就向部长报告。我到饭店去,在那儿等电话。”他说着走出办公室,到了接侍室。
……在接待室他又拿起电话。
“饭店吗?找登记员……请问,你们那里给尼托奇金同志安排住房了吗?已经安排了?(听着)还没有?为什么?请叫他听电话……他就在你们近旁,”他生气地补充了一句,“一个戴毡帽的……”
“莫斯科”饭店休息厅。女登记员从小窗口探出头来喊道:
“有一位叫尼托奇金的公民吗?”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正坐在一只优质皮箱和一只出差常用的皮箱旁的一个很入时的椅子里慢吞吞地嚼夹肠面包呢。他听到喊声一惊,把面包放在箱子上,赶紧跑到电话旁。
“喂,您怎么回事?”古班诺夫不耐烦地问道。
“他们说没有空房间。”
“怎么没有?糖呢?”
“这儿的人都带着糖呢,”他把站排的人扫视了一遍,用手掌压着话筒轻声说道。
“得了,”古班诺夫说,“您等着,我就来。”
一个二十二岁左右的小伙子跳下无轨电车台阶,向前冲去。他急匆匆地走在莫斯科一个工人区的街上。夏日的工人区打扫得干净整洁。质量不错而外观相仿的崭新住宅鳞次栉比。小伙子沿着房前的一个个小花园加快了脚步,猛一下冲进了修鞋铺。铺子里空空的,小伙子把发票递给店员。
店员:“男人鞋?”
小伙子:“不是……”
店员查了查发票,慢腾腾地在一堆鞋里寻找。
店员:“钉高跟的?”
小伙子:“不……(高兴地)就那双!”
店员拿过那双鞋,用指甲敲了敲小伙子指的地方,还吹了口气。
“这还能修吗?”他不屑地说着,用手指弹了弹那磨得很厉害的皮子。
小伙子:“算了……有什么可以包的吗?”
店员(他已经和另一个招呼他的人打交道了):“这可没有。”
小伙子把两只鞋分别塞进上衣的两个口袋里,又在街上快跑起来。突然他收住脚步,离路口不到一半又返回来,冲进牛奶铺子,径直走到收款处,掏出零钱。
“买牛奶!”
他冲到柜台前。这儿许多人在排着队。小伙子想绕过队伍去,他边挤边说:
“我只买牛奶,只买牛奶……给孩子的。”
这次排队的人表示特别友好。女售货员递给小伙子两瓶牛奶。
小伙子手里拿着两瓶奶,口袋里装着两只鞋走进一扇大门,又在院子里快跑起来。他奔上台阶,走进房子里。这是一幢工人宿舍。走廊两边是一扇扇房门,墙上挂着灭火器,贴着宣传画。小伙子迅速推开一扇房门。
这是一间女工宿舍。鲜花,洁净的窗帘,四张床上整齐的被褥。在一张床旁放着一张孩子用的小床。
一个大约四岁的男孩晃悠着小腿坐在桌旁。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喂他牛奶粥。
“我迟到了吗?”
“当然啦,”这个女人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啦?姑娘们好象故意作对似的,一个也不剩,你也不来。再过一小时我就该接班了。你来喂吧!”
“我把牛奶拿来了,”小伙子说。
“又没有拿瓶子去换,”那女人边穿外衣,边责备道,“卡嘉对你说过几次了,让你换瓶子。白扔了三十个戈比。”
“这样立刻就取来了。”
“好吧,你可真阔气。”
她说完就赶紧走了。
屋里只剩下小伙子和那个小男孩。小伙子坐在孩子身旁,把满满一匙粥送到孩子嘴边。
“嚼一嚼,瓦留恩,”他说,“早晨你看见妈妈了吗?”
“没——有……我睡着了。”
“早饭谁喂你的?”
“索尼娅阿姨。”
“跟谁散步去了?”
“跟齐娜……我跟她看电影去了。跟她,还跟一个叔叔一起去的。”
“你们看什么啦?”
“电影,”瓦留恩边嚼边说。
“什么电影?”
“关于爱情的,”瓦留恩咽下一口粥回答。
房门敞开了。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姑娘跑进屋来。她是这房间的一个成员。
“啊,米沙,你已经来啦?”她向小伙子问候道。“吃饭哪?”她向瓦留恩那边点了点头。
“吃着呢。”
“哦,坏小子!”姑娘说着向自己床边走去,开始脱工作服,“昨天他把我折腾得够呛。用手掩住小嘴怎么也不吃……听着!”她对米沙说,“卡嘉有吩咐。你们借了杜霞大婶的钱?”
“头一回听说。也许卡嘉借了?”
“对了!”姑娘说(我们叫她卓娅),“卡嘉让你还一些给她。”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啊,”米沙惶恐地说。
“那我也不知道,”卓娅在镜子前把头发弄弄松,走到桌旁,“那么,再和她说说,延期几天还。”
“卓娅,你知道卡嘉借了多少?”
“她说借了十二个卢布。可现在该还多少——我不知道。你快去吧。杜霞现在就在隔壁她自己屋里。”
“你行行好,卓娅,喂他吃完吧?”米沙忧虑地请求她。
米沙走了。她拿起匙子,舀了一匙,送到瓦留恩嘴边。
“喂,你说,小霸王,吃还是不吃?”
“不吃。”
“嗨,你要是我的呀,非扇你的后脑勺不可!”
……宿舍管理员杜霞大婶的那间屋子不大,但很整洁。米沙就站在这间干干净净的屋里。他说:
“杜霞大婶,卡嘉是不是向您借了钱?”
“还钱来啦?”杜霞大婶问他。
“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没钱,想延期几天。”
“借的时候你们想过没有?”杜霞大婶嘟哝着,“得守信用,”她说,“苏维埃政权怎么教育你们来着?要诚实,有借——有还。”
“我马上就可以拿助学金了,卡嘉也该发工资了,最多再过五、六天。”
“五、六天!我可知道这五、六天……瞧这些人干的事儿,我可真傻,好心好意借给你们,帮你们的忙。人和人是朋友、兄弟。这些您都念过吧?”
“您又不是白借的,”米沙隐忍着说,“您收利钱。多高的利啊!”
这下子可把杜霞大婶惹火了。
“你想怎么着?白借?我们还没到共产主义呢,白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每个人都维护自己的利益。你干吗总来找卡嘉——你还是个孩子,乳臭未干。可找了一个拖着孩子的娘们!”
“这可不关您的事!”
“那你也别干涉我的事!借了就该还!”
“可是,我没有啊,没有……”
“没有——那么,把手表拿来。”杜霞大婶突然说。
“什么手表?”
她指着他的手腕。
“就这个。还有什么样的?”
“给,拿去吧!”
杜霞大婶拿了表,放在耳边听了听表走得好不好,就把它放进桌子里。
我们看见那套莫斯科住宅里的一间屋子。古班诺夫已经往那里打了三次电话了。米沙,我们刚才在集体宿舍里看见的那个小伙子,正在擦刚刚冼过的手。一个妇女——就是那个接电话的妇女——正在摆午饭桌子。她一边铺桌布,分放盘子、刀叉,一边和米沙谈话。这是那类表面看来极为平常的谈家常,但每句话都意味深长。
“你怎么耽搁了?到哪去儿?”
“我能到哪儿去呢?”
“我不知道你能去哪儿。午饭我热了三回了。”
“我不是对您说了么,妈妈,”米沙不无激动地说,“不用等我。”
“可是,我对你说过一千次了,你不在,我就不坐到饭桌旁……那么,你到底去哪儿啦?”
“在学院。”
“怎么这么晚?”
“因为有讲座。”
“什么讲座?”
她切面包。
“妈妈,我们不是讲妥了吗?”他走到柜子前,拿出一件方格布翻领衬衫,看见塑料袋里装着一件白衬衫。
“这是什么?”他问。
“我给你买了一件衬衫。”
“你干吗呀,妈妈?”米沙不满地说,“还是件白色的!”
“就是要白色的!”母亲反驳道,“坐下吧!现在大家都穿白色的。”她说着也在桌旁坐下。
“哦,原来是这样!”儿子不无讥讽地说,“只穿白的?”
走廊里响起了电话铃声。她立刻惊觉起来。传来了接电话邻居的声音:
“米沙在家吗?他的电话。”
母亲立刻站了起来。
“我去接,”米沙说着坚定地走出房间。
坐在桌旁的母亲紧张地谛听着他的声音。
“哦!……你好!是的!好吧,就来……”
米沙快步走回屋里,边穿外衣边说:
“请原谅,妈妈,我不吃午饭了。我有急事。”
“什么急事?米沙,你不说实话!”母亲说。
米沙穿上风衣。
“谁来的电话?”母亲问。
“我回来把一切告诉你。”
“谁来的电话?又是这个女人?”
“不是女的。”
母亲神经质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
“你发誓!”
“我发誓。”
“以我的健康发誓?”
“以你的健康发誓。”
“那么,好吧,米沙。”她威胁地说。
米沙走进餐厅。午餐时刻。这里的一切情况正和午饭时一样:手举着托盘的餐厅招待穿梭往返,一张张桌子都坐得满满的,出差的人正在喝红菜汤。在餐厅深处,我们熟悉的身影站起来向米沙招手。这是古班诺夫。米沙向他那边挤过去。
他们俩紧紧地拥抱。
“你好,爸爸!”米沙怀着柔情和爱说,“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给你打了两次电话。总是你母亲来接。她怎么样?”
“没什么。正在休假。”
“她为什么留在莫斯科?”
“就这样,”米沙似乎难于启齿,接着,又稍有些愠怒地说,“她不想把我一个人留下。你要呆很久吗?”
“我想——不会很久的,”古班诺夫说,“坐下说吧!”他翻开菜单,“我们吃什么?”
“我随便。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古班诺夫招呼一个年纪不轻,薄施脂粉的女招待。
“姑娘,请给我们每人一份红菜汤,”他说,“还有,再要两份羊肉饼。你吃羊肉吗?”他问米沙。
米沙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就先要这些吧,”古班诺夫对女招待说,“再要一瓶矿泉水之类的。”他冲着她的背影说。
接着,他回身向着米沙,慈爱地端详了他一会儿。
“你怎么好象有心事似的?学习怎么样?”
“正常。”
“也许,爱上谁了?”
这个问题似乎触痛了米沙。他不好意思地说:
“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一切正常。”
女招待把汤端来了。
“你来了,我很高兴,”米沙又温柔地说,“非常高兴。”
“是吗?我使你高兴,这可真不错。”
米沙敬爱地看着父亲。
“讲讲你自己吧,”他说,“你怎么样?还吵架吗?”
“不怎么吵了。老了。已经不是当年了。但是,当然,有时也吵……”他们俩都笑了。
“老弟,世界上垂头丧气的人可真不少,”古班诺夫说,“真没劲。他们都是打哪儿来的?也许,小丑了解他们,大概是从小吃部的凉拌菜里来的吧?”
这玩笑话米沙很爱听。
“从拌菜里来的——很有可能。”
“也许,是从报纸上的老一套里钻出来的。”古班诺夫接着说,“让那些研究控制论的人去计算一下,那类文章究竟给人们带来几百万枯燥乏味的内容。要知道,还号召战斗呢。唱着老调儿去战斗,啊?你考虑考虑这对词组搭配!”
女招待送来了肉饼。父亲和儿子开始吃肉饼。
“听我说,爸爸,”米沙突然说道。
古班诺夫抬起头。米沙的眼睛闪烁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感情火花,致使古班诺夫不再低下头去。
“我想跟你商量商量,”米沙说。
“那好,商量吧。我喜欢提建议……出了什么事?”他不安地问道。这时,尼托奇金走进餐厅,他的喊声几乎整个餐厅的人都听见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部里来电话,叫你立刻就去。”
古班诺夫边吃肉饼边问:
“找谁?”
“说是去见部长。”
“那您呢?”
“没有……就说让您去。”
古班诺夫吃完肉饼,不慌不忙地用餐巾擦了擦嘴唇。站起身,对尼托奇金说:
“认识一下吧,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这是我儿子,米沙。未来的化学家,大学生。”
他吻了吻米沙的前额,说道:
“你在这儿吃完午饭。给你钱。明天早晨给我打个电话。”
他走尼托奇金坐在他坐过的凳子上,眯着眼睛打量米沙。接下去是这样的谈话:
米沙(彬彬有礼地):“您吃过午饭了?”
尼托奇金:“一般来说——吃过了。但是可以喝杯茶……”
他招呼端着托盘走过的女招待:
“女公民,要一杯茶,可以吗?”
女招待擦身而过,没搭理他。
尼托奇金:“您听说您父亲的主意了没有?知道他把我拽到什么事里去了吗?”
米沙(不安地):“什么事?”
尼托奇金:“一件要掉脑袋的事情。女公民,请过来一下!”
这是另一个女招待,她边走边说:
“这不是我管的桌子。”
尼托奇金(对米沙说):“您知道我们来干什么?”
米沙:“干什么?”
尼托奇金:“要让别廖卓夫卡停工。不折不扣地停工。您听说了吗?”
米沙(惊愕不已):“什么停工?为什么?”
尼托奇金:“您想当化学家,是吗?”
米沙:“嗯,就算是吧。”
尼托奇金:“那么,是这样,我的化学家朋友,现在已经有了另一种生产十六烷的方法。……”
“从石油里提炼……我的,我的方法……我发明的,我!”他挺不乐意地说。
“那现在怎么办?”米沙问,他完全给搞糊涂了。
尼托奇金:“不知道。我想,这将是一件世界性丑闻。”
又有一个女招待走过——这次是薄施脂粉的那一位。尼托奇金招呼她:
“女公民,我要一杯茶。”
“知道了。”
她转身走开了。尼托奇金用一种寂寞的眼光目送她。
尼托奇金:“您几年级了?”
米沙:“二年级。”
尼托奇金:“谁教你们有机化学课?也许还是马特维耶夫吧?”
米沙:“对,是马特维耶夫教授。”
尼托奇金:“一个窝囊废。”
米沙微微一笑。
尼托奇金(真诚地):“时间在前进,鬼知道科学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可是他却三十年如一日地蘑菇个没完。”
米沙:“噢,不完全是这样!他是个很有名望的学者。”
尼托奇金(突然地):“请问,什么是茨乌姆?”
米沙(不解地):“茨乌姆?这也许是百货大楼吧。”
尼托奇金:“明白了!……有名望的!”他又返回到有关马特维耶夫的话题,“亲爱的,如今在科学界里必须逐年检验——你是否有名望。您上大学是根据自己的志向还是继承父业?”
谈话停顿了一会儿。
米沙:“一般来说,是自己的志向……但谈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已经离开学院了。”
“没有茶,公民,”这时,那个女招待走过来说道,“有啤酒、香槟酒和柠檬汽水。”
尼托奇金(无可奈何地):“可我要茶!……我们怎么办?”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部长嘶哑着嗓门狂躁地高声喊叫着。但这并不是发了怒的领导的高声训斥——这是被那种他认为不可思议的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怒不可遏的确实气愤的喊叫声。
他的那些来参加会议的同事们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这种情况每每是在令人难堪的场合常有的,更何况你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不能自制地对古班諾夫说):“那么,对十个权威性的鉴定可以嗤之以鼻了?是这样吗?建设别廖卓夫卡的几百万卢布也可以付之东流?那么,怎么对待部长会议的决定呢?把它扔进废纸篓里?你们瞧,他象个没事人儿似的建议把别廖卓夫卡一笔勾销!一了百了?”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从椅子里跳起来,左手按着胸口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看来,他的心脏情况不妙。
“看见了没有,”他继续说着,竭力压低声音,“他突然设想从石油里提炼十六烷……”他又冲着古班诺夫喊,“要知道,是您,您自己提出建议要别廖卓夫卡用煤生产的!您又喊,又叫,又证明!”
“是喊叫了,证明了,”古班诺夫说,“但这是错误的。”
“错误?”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喊了一声,“当这样庞大的工程已经国内外闻名时,这错误就不再是一个普通的错误了,而是一个政治问题了。这是有关国家威望的问题。”他喘了口气,从背心口袋里取出一片药,走到长颈玻璃瓶旁,把药片吞了下去。
有一个人说:
“您别激动,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
古班诺夫补充说:
“真的,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您这么神经质,我认为,这样的谈话不可思议。”
会议参加者之一发表了反对他的意见:
“那么,好吧,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认为应该怎样处理那些已经在全国各地订购的设备呢?要知道,如果改变工艺设计,那设备也得作相应的改变。”
“当然,”古班诺夫说。
“当然!”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又激动起来,“你们听见了吧——当然!”他抑制不住愤怒而又痛心地说:“要知道,他竟然要改变这样庞大的工程设备订货!”
“不是全部改变,”古班诺夫站起来说。
“不,全部!几乎是全部!根据您的报告材料!”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向古班诺夫递交的那堆材料猛击了一拳。
他又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竭力镇静自己。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改变国家计划,”他掰着一个手指说道,“改变正在全速进行生产的至少二百五十个工厂的生产计划,”他又掰着一个手指,“还不知道要推迟多少日子十六烷的生产!谁到国家计委去提这个建议?谁到部长会议去?您去吗?我可不去。”
难堪的沉默。
“我甚至设想,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语气温和地说,他企图稍稍冷却一下这炽热的气氛,“我甚至设想从石油提炼十六烷也许更好些,质量更高些……可那又怎么样呢?”他继续说着,转向古班诺夫,“以后我们再从石油提炼吧。”
“如果我们知道这个工艺已经过时,那为什么还要建设这么庞大的工程,耗费这么多财力、时间和力量呢……”。古班诺夫反驳道。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胡说八道!”
古班诺夫:“不是胡说八道!当我们建设完工时,已经完全过时了!谁负这个责任?……”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完全不能自制):“我!我负责!我们!看来,您以为,在座的各位都不学无术?都是半瓶子醋?”
“我再一次请求,”古班诺夫说,“我们给你们送来了一切必要的资料。请求你们仔细研究研究。平心静气地、实事求是地研究,不要急躁。”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不要着急?!国家象需要空气,需要面包一样急需十六烷。我们为这项工程花费了巨额外汇。我们不是明天需要,而是今天就要!昨天就该要!哪怕用煤、用鼻清、用鬼知道的任何东西提炼都行,只求愈快愈好!”
古班诺夫:“不,我们不用鼻清,也不用煤。”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要用!”
古班诺夫:“至少我个人不用。”
他站起身,泰然自若地向门口走去。
他背后响起了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的声音:
“那么,好吧!符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请准备好解除古班诺夫研究所领导职务的命令!”
那一层楼的女值班员桌上亮着一盏舒适的台灯。半明半暗中可以看见墙上挂着装在宽厚镜框里的一般饭店用的风景画。电梯时而在楼道口停下,乘客们走进休息厅,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尼托奇金坐在那一层楼的女值班员、一个淡黄头发的妇女身旁。他手里拿着一张纸,用自来水钢笔在上面做记号。
“那么袜子呢?”他问,“在哪买?”
女值班员:“嗨,这是小事情,任何一个小铺里都可以买到。(电话铃声)六层!六百四十五号房间?钥匙在我这儿。就是说,不在家。”
尼托奇金(看着自己的笔记):“三双无缝长袜……(忐忑不安)有无缝长袜吗?”
值班员:“当然有罗。现在还有谁穿有缝的?您最好再找一找透明的,或者镂花的。您看,就是这样的。”
她一伸腿,又很快缩回到桌子底下。尼托奇金看了看她的腿,沉思着,后来又向桌子下面眄了一眼,说道:
“不,我妻子大概不喜欢这样的。”
女值班员:“您女儿会喜欢的。”
尼托奇金(看了看笔记):“得给女儿买别的——要买睡衣……还有腰带。要那种橡皮的,知道吗?……要那种可以吊袜子的,您是用这样的吗?”
女值班员(笑着瞟了他一眼):“喂,知道吗,您可真好奇!”
尼托奇金(有些发窘):“不,不,看上帝面上,您可别见怪。我是说,现在莫斯科是不是用这样的腰带?”
女值班员:“您到国营百货商店去找找看,那里的样式不错。(拨电话号码)五百三十二号吗?公民,您屋里有一位太太。已经二十三点三十分了。”(放下话筒)
尼托奇金(小心翼翼地):“请问,再晚就不行了吗?”
女值班员:“不行。”
尼托奇金:“可以到二十三点三十分?”
女值班员(严厉地):“什么是可以,什么是不可以?我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公民。(看了看他的小条)您那儿还记着什么来着?”
尼托奇金:“晚上擦脸用的滋肤奶液。”
电梯门开了,乘客走了出来。他们之中有古班诺夫。他脸色阴沉。他斜眼看了看尼托奇金和女值班员。
“钥匙在您这儿吗?”
尼托奇金:“对。我正坐在这儿等您。”
他们沿着走廊走到房门口。尼托奇金不安地问:
“我们的事情怎么样?”
“意料之中。”
尼托奇金(小心地):“意料之中的坏,还是意料之中的好?”
古班诺夫:“如果好,那就不是意料之中了。而我说的是——意料之中。”
他们走进屋里。尼托奇金开了灯,急不可待地说:
“喂,讲讲吧!”
古班诺夫没有回答。他脱了外衣又解了领带。
尼托奇金:“您为什么不说话?”
古班诺夫:“您订了茶没有?”
尼托奇金:“没有。”
古班诺夫:“您怎么这样?”他拨电话,“餐厅吗?请给我们送茶来。什么——没有?十一点钟停止营业?为什么?……噢,明白了,你们关心我的道德品质。谢谢,你们关心关心我的胃倒不错。”
他放下听筒,从长颈玻璃瓶里往杯子里倒水,贪婪地喝了几口,然后坐在床上,开始解鞋带。
“最重要的情况只有一个,我最亲爱的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我被解除职务了。”
尼托奇金(微微一笑):“已经解除了?……不是开玩笑?”
古班诺夫(穿睡衣):“我不开玩笑。正在准备解除我职务的命令呢。”
尼托奇金(惊恐地):“请原谅,这是什么怪事?!这怎么可能?那别廖卓夫卡呢?就是说,一切都落空啦?”
古班诺夫拿了毛巾走到浴室去。
“嗯,为什么呢,”他边走边说,“现在还什么都不清楚呢。你知道,我们这儿是怎么回事吗?如果有十二级,那么,十一级可以讨论,研究,至少可以禁止些什么。但是,只有一级,最后一级,第十二级可以决定……离那一级还远着呢(他刷牙),我无论如何没想到您会喜欢淡黄头发的胖女人!”
尼托奇金(惊怕地):“这算什么话?!”
古班诺夫(搓着牙):“一般来说,丰满的女人如果体形没变,是很吸引人的。她们很柔和,很轻佻。”
尼托奇金:“您怎么——疯啦?!我只是问问——在哪儿能买到什么。”
古班诺夫:“您洗吗?”
尼托奇金:“当然洗。”
尼托奇金也拿了毛巾走进浴室。古班诺夫躺在床上,抽起烟来。
尼托奇金(在浴室):“那么您认为一切都没有落空?”
古班诺夫:“一切都还刚刚开始。世上没有比墨守成规更顽固的东西了,我亲爱的!这是习惯势力!让一个人不要用他习惯了的方法擤鼻涕比建设十个别廖卓夫卡还困难……(他看见了桌上的钱)这是什么钱?”
尼托奇金(在浴室):“午饭的找头。您儿子让我转交给您的……您知道,我很喜欢他。”
古班诺夫:“是的,这孩子挺不错。”
尼托奇金:“小伙子很有主见。不是每个人都能作出这样的决断:离开学院进工厂。我很喜欢这样的。他的想法挺不错。”
古班诺夫蓦地起身坐在床上。
“谁的想法?什么工厂?您说什么?”
尼托奇金(他在刷牙):“我在说您的儿子。”
古班诺夫:“那么,谁进工厂啦?”
尼托奇金拿着牙刷从浴室走出来。
“您儿子。难道您什么也不知道?”
古班诺夫紧迈两步走到电话机旁。但是,他拨了号码,又放下听筒。他问那个困惑不解地拿着牙刷站在浴室门旁的尼托奇金:
“是他自己对您说的?”
“是的,他自己,”尼托奇金大为惊得地回答,“也许,我不该告诉您?”
古班诺夫又拿起听筒,拨了号码。接着,一会儿是古班诺夫,一会儿是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米沙的母亲,对着话筒说话。
古班诺夫:“丽扎?我是瓦西里。你好。”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你好。”
古班诺夫:“请你叫米沙听电话。”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是你打来几次电话吧?”
古班诺夫:“是我。”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你不作声?”
古班诺夫:“我和米沙见面总使你很神经质……请你叫他听电话。”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米沙不在家。”
古班诺夫:“他在哪儿?”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耶芙娜:“我不知道。他不总是在家过夜的。”
古班诺夫(渐渐火了):“怎么不天天在家过夜?他在哪儿过夜?你们那儿出了什么事?!他怎么——真的离开学院了?”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惊奇地):“学院?谁告诉你的?胡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古班诺夫(喊叫):“关于自己的儿子你知道些什么?”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那你知道些什么?”
古班诺夫(镇静了):“好吧……你让他明天来找我。他知道我的住处。晚安!”
他放下听筒。这时尼托奇金已经宽衣躺进被窝了。古班诺夫也躺下了。他抽起烟来,熄了灯。沉默。
古班诺夫:“听我说,也许,我们真的让这一切见他妈的鬼去,回家走,怎么样?”
“太好啦!”尼托奇金躺在彼窝里应声说。
“真的,事实上,”古班诺夫继续说,“用石油还是用煤到底有什么区别。好一点,坏一点而已……这有什么意义呢?”
尼托奇金(被触到了痛处):“首先,不是'一点儿’,您自己很清楚,远远不是'一点儿’的问题……其次,不管你们到哪儿,总标榜自己是共产党员,这是废话!”
又是沉默。古班诺夫抽烟,后来,他把烟灭了。
“听我说,”他说道,“您是个有修养的人,年纪也不轻了……请解释一下,您为什么不入党?”
“我?”尼托奇金没有立刻回答,“我不知道。有时撒谎说,我知道……您看,我总感到……真的,不是感到,而是我自己认为……现在也还这样认为,只有那些能够从事非凡事业的人才能成为共产党员。如果你只能做大家能做的事,那么,一般说来,你算个什么共产党员呢?”
“是吗?”古班诺夫不无讽刺地问,“那么我们这些只能做常人所及的事的人怎么办呢?”
“这样的人嘛……”尼托奇金想了想,“把他们从党内赶出去!”
“原来这样!”
“那又怎么样?”尼托奇金说,“列宁说的!他说得对——清党!象你们这样平平常常的人太多了!”他笑了,翻了个身说,“喂,您别生气,我这只是开玩笑说说罢了。”他又补充了一句。
“您的玩笑可不怎么让人高兴!”古班诺夫冷淡地嘟哝着。
尼托奇金似乎很快就睡着了。古班诺夫还是睁着眼睛躺着。
夜。街钟上的指针指着半夜一点钟。
古班诺夫还是这么躺着。他的眼睛依然这么睁着。
中央电报局时钟的指针指着两点。
古班诺夫没有睡着,还是那个姿势。
火车站的时钟指针已经指着三点了。
古班诺夫起床,悄没声儿地穿好衣服,小心着不吵尼托奇金,踮着脚,走出屋子。
他下了楼。深夜的饭店显得空落。他穿过空荡荡休息厅向出口处走去。
守门人开了门,问道:
“您这么晚干什么呀?下着雨呢。”
当真在下雨。
古班诺夫在门前站了一会儿。
“是啊,下雨了,”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往乌拉尔给家里人挂个电话。”
“半夜三点挂电话?”
古班诺夫看了看表。
“是啊,看来是太晚了。”
他站着看雨。这已经完全不象我们白天看见的那个人了。他控背拱肩地站在哪儿,好象突然衰老了。他转而又将目光移向看门人。
“你能不能弄到一壶热茶?”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问。
“茶吗?”看门人迟疑了一会儿,反问了一句,“能弄到!”
他把古班诺夫带到存衣处,在那儿摆弄起电炉来,古班诺夫靠着栅栏站在那里,他的目光盯住面前那一个个空空的衣架。
“一天你能照顾多少个存衣服的?”他问看门人。
“不一定,”看门人说,“有时五百,有时上千。”
“每个人都付十戈比?”
“按规定呗,”看门人说。
“也不怎么费心!”古班诺夫说,“日子过得挺不错啊,老人家。”
看门人笑了笑,一摆手说:
,“要是丢了东西呢,大衣被偷了,你说怎么办?”
“那可就坏事儿了!”
“就是嘛!坏事儿了!……”看门人滑稽地摹仿了一句,“照价赔偿。”
“是吗?”
“千真万确!”
“是啊!”古班诺夫沉思地说,“你的事儿也不怎么好!……怎么样,咱俩换一下?”他突然建议。
“换工?”看门人感到很奇怪,“换工倒是可以的,但是,总得有可换的东西呀!……看来你也是团团转——够呛!夜里也不得安宁!有什么可换的?”
古班诺夫走到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鼓起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慢吞吞地向楼梯走去。
“你到哪儿去?”看门人惊奇地喊了他一声,“再等一会儿,茶滚了。”
“还喝什么茶呀!”古班诺夫说着上楼去了。
莫斯科一家大工厂里正在交接班。阳光明媚。载重卡车、汽车式起重机在巨大的工厂区街道上穿梭往返。这条街上,新厂房耸立在那种带台阶的革命前的老房子旁。每幢老房子前面都有小花园和长凳子。
在一群工人中间,我们看见四个姑娘,她们手挽着手排成一横排向前走着。其中有一个姑娘叫卓娅,我们已经在宿舍里见过她了。亲近的人都叫她卓伊卡。
四个姑娘刚下班,看起来都很疲倦。但姑娘们还是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
姑娘中的一个——齐娜——问卓娅:
“卓伊卡,你今天在机床上摆弄些什么?”
卓伊卡:“鬼知道!我干不好……叫老头儿来——他可厉害了,象头狼似的。还说:'你什么时候能学会?’(突如其来地)你在哪儿搞到这双袜子的?”
齐娜:“在捷尔任斯基百货公司。棒吗?”
卓伊卡:“……还说,'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靠吸奶头过活?’……这个丑八怪!”
齐娜:“都这么爱教训人可叫人怎么活!(突然地)瞧,我们那个亲爱的站在那儿呢!”
四个姑娘一下子都转过身来,向那个背对着她们站在工厂大门旁的小伙子跑去。一辆卡车从大门里驶出来。姑娘们团团围住了这个小伙子,把他的身子转过来,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走了。这是米沙。现在他走在姑娘们中间。
第三个姑娘——柳芭——说:
“我们的米舒克总是在岗位上的。可是我的柯尔卡呢。哪怕他在门旁站那么一次,证明证明自己的感情也好啊。”
卓伊卡:“你知道吗,米舒克,我们决定把你一分为四。”
米沙:“每人得四分之一?”
笑声。
卓伊卡:“不,四分之一我嫌太少……再见,米舒克,让我吻你一下,让卡嘉嫉妒吧(吻他)。唉,简直不是小伙子,而是三八节的礼物!敬礼!我坐车去了。”
她跑去赶车。三个姑娘和米沙继续向前走。他们还是手挽着手排成一列横队。米沙的腋下夹着一本书。
齐娜:“你那是什么?”“
米沙:“在图书馆借的,法兰西诗人波尔·埃留阿尔的诗集,看过吗?”
齐娜:“嗬,连听都没听说过。得了,再见!我往那边走了,我得去买线。”
柳芭:“我和你一起去。”
她们俩跑过马路。那个留在米沙身旁的姑娘把柳芭叫住了:
“柳芭奇卡!求你妈妈替我做一条裙子行吗?星期天。”
“我不知道,她病着呢。”
“要不,我就去买布了。”
“好吧,我对她说。”柳芭应了一声又跑了。
“你别对她说,你求求她!”姑娘冲着她的背影又喊了一声。
“好吧!”
现在只剩下姑娘和米沙两人了。他把她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轻声说:
“你好,卡嘉!”
他们就在十字路口,当着大家的面接吻。
接着,他挽起她的手,他们一起向前走去。
'哪,你怎么样?”他注视着她,满怀柔情,关切地问道。
“挺好。”
她脸上掠过一抹微笑。
“你知道吗,”米沙说,“父亲来了。”
“是吗?”她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声,目光中却有一丝不安的神情一闪而过,“你高兴吗?”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定要到他那里去一次!”他这样说,似年这句话一定会给身旁听话的人带来莫大的愉快。
她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在我们的故事里已经进出过许多办公室,拜访了许多人。这些年岁不同、性格各异的人对待古班诺夫——尼托奇金的方案的态度也不尽相同。但是,必须注意到一个情况:这些都是高级领导人,他们了解自己的事业,见多识广,习惯于规模巨大的工作,习惯于作出重大决定。
这是国民经济一个重要部门里的一个主要机关的负责人柯列斯尼科夫的办公室。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带来的图纸都摊在他的桌上,他们三人俯身看图纸。
柯列斯尼科夫(他确实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和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报告的情况吸引住了):“有意思……很有意思……那氧化工段怎么样?我想——这是关键。”
古班诺夫(不再看那堆图纸):“这一工段在这儿,在这张原理性草图上。”
尼托奇金(他现在很激动,很受鼓舞,很得意):“这里是瓦斯初步加工,这里——排冰……”
古班诺夫(指着图纸):“在这里脱硫。”
柯列斯尼科夫:“很不错。我可以说——出乎意料。是这样,这样……”
女秘书走进来对柯列斯尼科夫说:
“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伊尔库茨克来电话。”
柯列斯尼科夫拿起听筒,不耐烦地听着。然后打断对方的话。他说:
“请等一等。这就是说,你们没有使用溶剂。你们要我干什么?让我改变国家标准?我没有这个权利。祝您健康。你们是不是最好改变一下你们那些溶剂的质量,啊?别为每一件小事就往这里打电话。”他又饶有兴趣地俯身看图纸,“你们知道吗,我很喜欢,它很有说服力。”
……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一扇扇门,一道道宽宽的楼梯,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上楼又下楼。一块块印着金字的黑色门牌——国家计划委员会、建筑工程部,各个局……
又是一扇门。一块门牌、宽敞的办公室。这是国家重大建设部门的领导之一——马特维·罗曼诺维奇·谢沃斯季亚诺夫工作的地方。他说话慢条斯理,自信而又平静——哦,在自己的仕途上他见过多少场面啊!他面有倦容,常常闭上眼睛,疲倦地靠在椅背上。
“我不想了解细节,”他说,“也许你的计划是绝妙的——我不想争论,我不是内行。但是我,作为一个建设者,很想知道:你们认为,那些工程设备和已经在干活的五千名工人应该怎么处理呢?”
马特维·罗曼诺维奇合上眼,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只听见街上的喧闹声。
“而且不仅是工人,”他继续说着,没有睁开眼睛,“还有食堂、澡堂、洗衣店、医疗站,还不算住房……”
尼托奇金嘟哝了一句,在椅子上动了动。马特维·罗曼诺维奇睁开眼睛,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尼托奇金已经默不作声了。
“所有这一切都在建设中,”谢沃斯季亚诺夫说,“而且,有一部分已经完工,已经存在了……”
“但是,我们并不是建议把一切都毁掉。”古班诺夫补充了一句。
“但是,你们建议使这架机器整个停止转动,”马特维·罗曼诺维奇指出,“朋友们,这意味着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按了一下电铃。
“副局长们都在吗?”他问走进门来的女秘书,“请他们都到我这里来。”
女秘书走出去了。马特维·罗曼诺维奇无力地擦了擦前额,闭上眼睛,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后来,他仍然闭着眼问道:
“关于这个问题你们部长是什么意见?”
“他坚决反对,”古班诺夫回答。
“哈一哈!”马特维·罗曼诺维奇闭着眼睛大笑起来。
一家大百货商店。货架上琳琅满目,顾客熙来攘往。在这里你可以看见发式高耸的时髦人士,也可以看到穿着长长外衣的外地人,有穿尖头皮鞋的,也有穿大皮靴的——男女老少各色人等,穿着不一,步态各异,你还可以看见一双双正在挑货的手,有挑成衣的,有买服饰用品的,有挑床单的。
卡嘉和米沙站在纺织品柜台前。
“那块带小星星点点的黑色的怎么样?”卡嘉问。
“我看不错,”米沙回答,“挺好看的。”他又加了一句。
“不,”她叹了口气,“太贵了。”
他们往前走。在另一个柜台前停下。卡嘉很快地,象一般妇女那样很在行地挑看胨列着的布料。米沙把衣服袖子往上提了提,想看看几点了。表已经没有了。他拉起卡嘉的手——往那只小手表望了一眼。
“听我说,我们不会太晚了吧?”
“不,时间还早着呢。”她应了一句,“那么,这块绿的怎么样?”她兴致勃勃地问。
“也挺不错的。”
“瞧你,”卡嘉扫兴地说,“这也不错,那也不错!……”
这时米沙说:
“你穿黑色的还是绿色的不是都一样吗?”
“可是我愿意你也喜欢。”卡嘉嗔怪地说。
“怪人!天啊,我当然喜欢!”他热烈地说,“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
“什么?”
“喜欢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给你挑裙子料。”
她不很相信地很快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似乎在检验他所说的话包含的力量和真情。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后来,她悄悄地离开了他。
“那么,这块蓝色的?”她轻轻地、轻轻地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好象突然换了话题,冷冷地、生硬地问道:
“告诉我,你父亲和母亲为什么离婚?”
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米沙没有立即回答。
“我不知道。要知道他们早就分手了。那时我还很小。他们俩是完全不同的人,他是个很复杂的人,就是那样的,知道吗,是那样的,”他想找一个确切的字眼,“很有性格……而且,毫无疑问,很有才华。见了他你就知道了。”
她并不友好地微微一笑。
“那么说,你很象爸爸罗?”
“嗯,我不知道。”他挥了挥手。
“那么,妈妈呢?”卡嘉眼睛看着旁边的什么地方,问道。
“妈妈?”米沙不知如何回答。
“怎么,她没有才华?”她不无讽刺地叹了口气,“是啊,我们这些没才华的人都不怎么样!我可不到你的什么爸爸那里去!”她突然态度生硬地说,“请注意!”
她说完很快就下楼去了。
……一个机关的大电梯正把挤得满满的人送上楼去。有一个人从古班诺夫身后很友好地抱住了他。看起来这人还算年轻,戴着眼镜,穿着浆洗过的白衬衫,我们叫他柯瓦列夫。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亲爱的!”柯瓦列夫扫了一眼电梯里的人,压低声音问:
“怎么——这是真的?”
“什么真的?”
“关于别廖卓夫卡的事?”
“您已经知道了?”
“嗨,怎么会不知道呢,”柯瓦列夫还是压低着声音,“昨天我们这里已经轰动了……”
电梯的门开了,人们走到铺着地毯的走廊里。走廊的两边可以看见一扇扇门。
“那又怎么样?”古班诺夫问。
柯瓦列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尼托奇金一眼。于是,古班诺夫说:
“马克西姆·彼得罗维奇,看朋友面上,请您去告诉女秘书一声,就说我们到了,说是叫我们来的。”
“哼,我不知道……,”尼托奇金不满地嘟哝了一句,“为什么我一个人去?”他说着就走进了一扇蒙着结结实实的皮面的门。这扇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人们或是拿着几张紙,或是拿着一叠纸,或是拿着文件包进进出出。看来,这是一位大首长接待室的入口处。
柯瓦列夫挽起古班诺夫的手臂。他们俩在走廊里的谈话是这样的:
“你们怎么终于决定这么干了?”柯瓦列夫的声音已经恢复平常。
“决定了就来了。”
柯瓦列夫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一切情况。
“这样做没有用,”他说,“应该好好想想。您跟葛罗莫夫·谢尔盖·彼得罗维奇谈过没有?”
“哪个葛罗莫夫?”
“国家计委的,”柯瓦列夫说,“现在他的话很管用。还必须和阿法纳西耶夫谈谈,他就在我们这里。”
“可是阿法纳西耶夫什么也决定不了。”古班诺夫说。
“但他可以建议啊,”柯瓦列夫固执己见,“您必须寻找同盟军,我亲爱的……到部长会议勃洛维科夫那里去过吗?”
“勃洛维科夫不管这件事。”
“不管,”一丝冷笑弄皱了柯瓦列夫的前额,“如果有党中央的命令,他就会管的。当然,您别指望他帮忙,但他可能坏事。一般来说,他是很照顾人的……您得见见他。您知道找谁吗,”他又想了想,“晚上您给我来个电话。我确切地告诉您去找勃洛维科夫之前该先找谁。”
“照您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笑了,“我得在这儿等上半年啦?”
“您以为怎么着?”柯瓦列夫接了一句,“还有那些化学家呢。怎么样?去找柯列斯尼科夫了吗?”
“去过了。”
“怎么样?”
“看来,他是支持的。”
“这可是很重要的!”柯瓦列夫说,“非常重要。那就不用去找葛罗莫夫了。不过,还是去一趟吧。俗话说,多使点儿劲没错!找过罗曼内奇了?”
“找了。”
“他眯眼睛了?”
“眯了!”古班诺夫突然生硬地说,“谢射您的建议。祝您健康!”
他走到那扇包得严严实实的门旁,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柯瓦列夫一个人撇在走廊里。
卡嘉和米沙在闹哄哄的百货公司里慢慢地走着。米沙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几点了?”
她看了看自己那块便宜的小表。
“还有时间呢……我们下楼吧。你饿了吧?”
“没有,”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等等!”他突然说,“等等!我们还是想一想你该对这位代表说些什么?”
“说什么,”她挺不乐意地说,“我对她说,我住在集体宿舍里,我有个孩子。需要一间屋子……该说什么说什么呗!……”
“不,这还远远不够,”他打断了她的话,“必须让她明白……你应该解释给她听,告诉她你要出嫁了。告诉她我们俩要结婚了。告诉她我们俩在相爱,明白吗?告诉她我们根本没有住的地方。告诉她这样下去简直不可设想。我们要一间房,哪怕很小的一间也行!……”
“好吧,米沙,我说,”她隐忍着说。
他立即感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拉起她的手,拉到铺面深处的一个挂着“盘货”牌子的空空的柜台旁。
“你又犹豫了?”他说,“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
“瞧你,都多少次了,”他满怀热烈的爱情说,“这一切都已经注定了,还要重复多少次呢!一言为定!你明白不明白?”
她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你真的爱我吗?”她突然轻声地、认真地问道。
“真的,”他也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解地反问,“我不知道。也许,就因为你是这样的。”
“怎么这样的?”
他不说话。
“说呀,怎样的——这样的?”她执意问。
“嗯,不知道……漂亮的!”
她恼怒地一摆手就向人多的柜台走去。又蓦地站住了。
“为什么要撒谎?”她生气地说,“让我们说定了——永远别对我说谎。永远别撒谎。”
“我从不撒谎。”
“不对!”她冷冷地、尖刻地说,“你向你母亲撒谎了!”
“这你知道,我是为了不使她伤心,”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也是为了爱护你。”
“但主要是——为自己,”她生硬地刺了他一句,“对吗?”
“不,不对!”他生气地喊了一句,“这是不对的!”
“瞧你,生气了吧。”
“因为这不对!”
沉默。她拉起他的手。
“喂,别生气。”她认错似地轻声说。
他不作声。
“别生气,听见没有!”卡嘉又说,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睛,“我简直就不能忍受谎言……生活中我听到过这么多谎话。我不愿听了,再也不能。”
……喧闹的百货公司。一条条熙熙攘攘的街道。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进出于一个个大门,一条条楼梯,一间间办公室。
几个人坐在大办公室里的会议桌旁,专家们正在认真地、精确地分析研究古班诺夫——尼托奇金改建别廖卓夫卡方案的经济技术论据。他们衡置斟酌方案中的每一细节。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把他们提出的问题记在拍纸簿里。
第一位专家:“你们利用蒸气气体混合气来获得二次蒸气。无可争辩——这个方法很好。但是,利润如何?这一点我不清楚。”
尼托奇金(做记录):“我立刻回答。”
第二位专家:“有一点我很感兴趣。总的来说,预计编制怎样?”
第三位专家:“还有,修理人员的比例!”
古班诺夫(记录):“好,我回答。”
米沙上学的那个学院的一间不大的系办公室。米沙的母亲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坐在系主任对面。屋子里还有一张桌子,女秘书坐在那儿。
“您知道,系主任同志,”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取芙娜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听说,我很不放心……有人告诉我说,我儿子退学了,”她很不安,期待地望着系主任,“这些话是从哪儿来的?”
系主任在面前的一张纸上做了个记号,说道:
“您知道,很遗憾,这是真事……这儿有他的申请书。”
“什么申请书?”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咕哝了一句。
系主任问女秘书:
“瓦利雅,古班诺夫同学的申请书呢?”
瓦利雅递过来一张纸。
“天啊!”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的脸色变得苍白,“出了什么事?你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这里什么事也没发生,”系主任说,“他在这里写明,由于个人家庭情况。您大概了解吧?”
“什么家庭情况?”母亲惊愕不已地问,“他住在家里,和我在一起……”
“请原谅,您贵姓?”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我们相处得很好。”
“是这样,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这件事我们也感到很难过。小伙子很聪明。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我们又能怎么办呢,他决定去工作……这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有什么不好?!”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喊了一声,“要知道他是个孩子,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一个月以后他就该啃自己的胳膊肘了。怎么会有什么家庭情况?!”
“这我不了解,”系主任真诚地说,“这儿还有几个他的同班同学。也许他们知道一些情况。瓦利雅,您去瞧瞧。我想,他们团小组长在这儿呢。”
女秘书走出办公室。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地呆坐着。系主任说:
“您不必如此激动,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的危险。”
“有意思。如果这是您的儿子,您会怎么说?”
“可能还是这么说吧。”
“请原谅,我可不信。”
系主任摊开双手。
门口出现了三个人——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其中有一个头发蓬松,个子不高,穿着方格布衬衫的小伙子,这是团小组长。他们闹嚷嚷地走进屋来。看见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在掉眼泪,他们都莫名其妙地站住了。
系主任说:
“这是你们同学古班诺夫的母亲。……米咍伊尔的母亲。”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向他们走近一步。
“您好,”她对团小组长说,“我认识您,您有一次来找过米沙。您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米沙为什么离开学校?”
“他要结婚了。”那个姑娘迟疑了一下,说道。
“什么结婚?”母亲喊道,“什么结婚?这简直是荒唐透顶!我知道这件事。这是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是个成年妇女,”她向着系主任说,“把他弄得晕头转向。大家都看见了,可都不言声!……要知道,这可是你们的同学啊!”她又对大学生们说,“他会给毁了的!这种可怕的冷漠态度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您认为他会给毁了?”姑娘明显不友好地问道,“他们有爱情……”
“等一等,热尼娅,”头发蓬松的团小组长说,“那么,您认为,我们应该干什么?”
“怎么——干什么?”母亲大吃一惊,“干涉他!阻止这一切。如果需要——在共青团会议上讨论。要是在我们那个时候,早就把这个问题提到共青团会议上了。”
“哼,也许是在你们那个时代!”团小组长把头发弄得更松些说,“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种做法已经过时了!”
“过时了!”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控制不住地喊了起来,“你们想一想,对他们来说过时了!……那么,关于我们那个时代你们究竟知道些什么?!不知道都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倒想见见那个共青团能帮助他爱或者不爱的人,”姑娘冷笑了一下说,“连报上都没有这么写过。”
“就是我!共青团帮助了我!”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突然有力地对姑娘说,“丈夫抛弃我时,我就象您这样,也许稍大些。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共青团,正是共青团支持了我,关怀我。是的,是的,就象报上写的那样!给我找了工作,培养我。我们的时代就是这样的!你们竟敢嘲笑这个时代!”
“谁也没有嘲笑,”团小组长红着脸说,又问系主任:“瓦吉姆·谢苗诺维奇,您叫我们来干什么?为了——什么?”
母亲鄙夷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
“唉,你们这群共青团员!”
她快步走出系办公室。
下班时间到了,路上的行人很多,但各个机关里都已经空寂了。电梯里、走廊里都杳无人影。打字机已罩上套子,可是,专家们还在那间办公室里接二连三地提问题,认真地检验每一个环节。
专家:“从理论上来说,这些同志巧妙地防止了机组的腐蚀,这一点我是同意的,我甚至可以说这个设想很不错。但是,如身实际上行不通呢?那时怎么办?要知道,我们必须有备用设备,可这样一来,投资立刻就要增加一倍半。”
古班诺夫(做记录):“这由我负责。”
尼托奇金(热烈地):“我也负责。”
卡嘉现在坐在区苏维埃代表面前,就象不久前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坐在系主任面前一样。她也是那么语无伦次,那么激动。她身旁站着她们工厂的工会代表。
“您知道,”卡嘉说,“我有一个四岁的儿子。我住在集体宿舍里……当然,我很难办,别人也很不安……结果呢,孩子就象无家可归似地四处窜,又吵又闹,给人家添麻烦……”
“那么,幼儿园呢?”女代表问,“你们工会怎么样?”
工会代表说:
“我们当然很愿意安排,可是,您知道,我们幼儿园已经满成这样了,”他把手放在喉咙口上,做了一个满员的姿势,“可区幼儿园又进不去。”
“我只要一小间屋子,只要单独的就行。”卡嘉很胆怯地添了一句。
“代表同志,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工会代表又开了口,“您知道吗,她是我们共产主义劳动队的队长。”
“讲这个干吗?”卡嘉很不高兴地说。
“你坐着吧!”工会代表严厉地打断她的话,“我们怎么着?我们整个工厂为她呼吁,”他又对那位代表说,“她是先进人物,这就是说——榜样,道德品质也很好。要说孩子嘛,这个,俗话说,这种事是常有的!”
“您叫什么名字?名字和父名?”女代表问卡嘉。
“叶卡捷琳娜……卡嘉。”
“当然罗,卡嘉,您需要一间屋子,毫无疑问。但是,还得忍耐一阵子。”
“又是忍耐!”工会代表说,“她已经登记两年了!就是说——耐力不够了!”
“那怎么办呢,”女代表说,“我们正在大规模建设——你们自己也看见了。但是,党要求我们首先把那些住在地下室的人安排好。这样的人还多着呢!”
卡嘉很同意地点点头。
“还有多少人住在棚户里啊!”她突然说,“我们做宣传工作的时候哪儿都去过。”
“喂,住就住吧,关你什么事!”工会代表生气地说,“他们另当别论,现在谈的是你。”
“要知道他们也有孩子啊!”卡嘉顶了他一句。
“您自己看见了,卡嘉,”区代表说,“他们的处境比您差。”
“我明白。”卡嘉低下了头。
“你明白什么?!”工会代表气得够呛:“玛丽雅·谢尔盖耶芙娜,代表同志!这样下去可就没完了。她是预备党員,我们马上就要吸收她入党了。”
“那她就更应该明白,”女代表反驳了他一句,把一张名单递给卡嘉,“您看,这些都是新婚夫妇。要知道,也得要想法子安置他们啊:人们开始建立家庭了。”
卡塞不说话。
“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怎么办?”
“也许,也这样办。”卡嘉停顿了一下说。
工会代表懊丧地挥了挥手,走到一旁去了。
“您的小男孩我们设法安排入园。”女代表说。
“谢谢。”卡嘉说。
“这我可以向您保证。”
“非常感谢。”卡嘉说。
“布拉格”餐厅小吃部。顾客都站在高高的柜台旁用餐。
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端着盘子向一张高桌走去。高桌后面已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容貌端庄的妇女。
“这儿空着吗?”尼托奇金很有礼貌地问。
那位妇女点了点头。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放好了盘子,吃了起来。他们不作声地急急地吃了一会儿。
“听我说,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尼托奇金突然开了口,“您知道吗,您完全不会吃东西。”
古班诺夫好奇地看了看他:
“是吗?”
“是的,是的,”尼托奇金继续说,“一般来说,我们大家都不会吃,急急忙忙地,总是那么着急。”
那位妇女看了尼托奇金一眼,转而又看古班诺夫,有那么一会儿没有移开目光。
“要知道,按照瑜伽论的说法,”尼托奇金说,“主要关键在于好好地粗嚼。必须把食物嚼得很碎很碎。您瞧,”他做出应该怎样嚼的样子,“只有这样才会产生味觉。”
“是吗?”古班诺夫感到很奇怪,也开始慢慢地嚼起来。
那位妇女微微一笑,又把目光从尼托奇金移向古班诺夫,看着他嚼,她自己也不由得慢慢地嚼了起来。古班诺夫感到了她的目光,这才发现她很可爱。她很快垂下眼睑,继续用餐。
“当然,关健是呼吸,”尼托奇金说,“瑜伽论者至少一天五次这样做。从一个鼻孔吸气,”他用手指按住右边的鼻孔做样子,“从另一个鼻孔呼气,”他又用手指按住左边的鼻孔,出声地把气从右鼻孔呼出。
他这样重复做了几次,吸引了几个邻座的注意。
“喂,别这样!”古班诺夫说,他似乎对此稍稍感到不快,“还要小泥肠吗?”他问尼托奇金。
“小泥肠?”尼托奇金问,“您知道,瑜珈论者吃得很少。一天只吃几个核桃或者一片菜叶。”
“得了。我去给您要小泥肠好吗?”
“去吧。”
古班洛夫走了。那位妇女目送着他。尼托奇金继续慢慢地,专心致志地嚼着。这时有人端着满满的盘子走到古班诺夫的位置旁。
“这儿有人!”那位妇女赶忙说道,又看了一眼正在一心一意地嚼食物的尼托奇金。她好象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感到不好意思,垂下眼睛看自己的盘子。这时古班诺夫买来了小泥肠。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您想,我们还要在这儿耽多久?”
那位妇女注意地等着回答。
“大概还得一星期,”古班诺夫说。
“骇人听闻!”尼托奇金喊了一声,“我受不了了。神经受不了。真的!”
“这没什么!有一种特效药,”古班诺夫说。
“嗯,不……找一块普通的钉板。中号尺码,六毫米。躺在这块板上睡觉。这法子可以分散注意力,松弛神经。”
尼托奇金惊奇地看了看他,随即哈哈大笑,那位妇女忍住笑声,微笑了一下,也看了古班诺夫一眼。这次他俩的目光相遇了。她没有立即移开目光。
“喂,六毫米——这可太多了,”尼托奇金核对了一不,“这里似乎有计算错误。”
那位妇女吃完了,放好了刀叉,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拿餐纸擦了擦手指。她感觉到古班诺夫在凝视她,拿起手提包,没有抬眼睛就向门口走去。
古班诺夫目送着她。他似乎觉得那位妇女在门旁停留了一下,为的是再看他一眼。
电梯停了。象往常一样,几个乘客走出来,其中有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
他们走进屋子,还没来得及脱风衣就听见电话铃声。古班诺夫拿起听筒:
“喂?”
“我是丽扎,”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的声音。
“是吗?”古班诺夫说。
“请注意,”她说得很快,“一切都是真的。我到学院去过了。有他的退学申请书。”
古班诺夫不作声。她说:
“而且,看来他要结婚。跟一个比他大的女人结婚,还拖着一个孩子。她住在集体宿舍里。库兹明大街八号,冶金厂宿舍。她姓丘尔金娜。或者是丘尔柯娃。”
古班诺夫用大大的字迹在一张纸上记下了地址。敲门声。尼托奇金说:
“请进!”
门口出现了米沙。
“可以吗?”
父亲向他点了点头,对着电话话筒说:
“好的!”
这时,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正站在自己那套职工住房的走廊里急急忙忙地说:
“他甚至不回家。他回来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该怎么对待他。”
“好吧,”古班诺夫说,“我给你打电话。”
他放下听筒。米沙看见父亲穿着风衣,问道:
“你要出去吗?爸爸?”
“不,我们刚回来,”他看了看米沙,竭力克制着说:
“过来!”
米沙走进屋来。
“你知道,爸爸,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还有谁?”
“一位妇女。我想让你认识她。她就在底下。你不反对吗?”
“那就认识认识吧。”父亲说。
米沙很快走了。尼托奇金又系上已解开的鞋带。
“您听我说,”他说道,“我还是去看一场电影吧?”
“可以,您去吧。”古班诺夫说。
尼托奇金拿起风衣说:
“真的——看电影去。”
饭店的休息厅。在州流不息的人群中,衣着朴素的卡嘉背靠着圆柱站着,她皱着眉,还不时神经质地用手提包敲打圆柱。看来她情绪不佳。
“走吧!”米沙走到她身边说。
卡嘉挺不愿意地直起身子,跟着他向电梯走去。
“你们好,”当他们出现在房门口时,古班诺夫说,“请进,请随便吧。”
尼托奇金已经不在屋里了。
三人都坐下了,挺不自然地沉默着。
“你好象很忙吗?”米沙想找个话题,“我们给你打了几次电话。别廖卓夫卡怎么样了?事情进展如何?”
“暂时还没结果。”古班诺夫回答。“你怎么样?”他似乎顺便问了一声。
“我已经告诉你了——没什么。”
“看来,你也非常忙,”父亲说,“你不是说有事和我商量吗?什么事?”
这句话很普通,甚至显得漫不经心,好象在谈家常似的。
“这倒不着急,”儿子立刻有所反应。
又是一阵沉默。
“夏天怎么过?准备去哪儿?实习去吗?”父亲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一再提问。
米沙回答:
“不知道。我还什么也不知道呢。我不知道这一切结果如何呢。”
他挺不好意思地看了卡嘉一眼。她垂下了眼帘。这时,父亲似乎才第一次看着她,问道:
“您呢,姑娘?”
卡嘉直愣愣地看着他。
“也在学习吗?”
“没有。”
“工作了?”
“是的。”
“她在冶金厂工作,”米沙急忙插嘴,是共产主义劳动队的队长。”
“你干吗?”卡嘉生气地盯了他一眼说,“你别给我加码。我就是在干活。很平常,一个普通女工。”
又是一个尴尬场面。
“怎么样,”古班诺夫说,“我们喝茶吧?我现在就打电话。”
“不用忙了。”卡嘉说,“我们只耽一会儿。哦,米沙也许多耽一些时候。”她向米沙点了点头。
“您有事吗?”
“是的。回家。要知道,我有一个孩子,”她挑衅地说,“男孩子,四岁了。我住集体宿舍。”
“您结婚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问。
“没有。”
“这么说,嫁过人?”
“嗯,模棱两可吧。”卡嘉耸了耸肩说,“男朋友把我扔了,和别人好上了。这种见异思迁的人现在多得很。”
“别说了,卡嘉!”米沙喊了一声。她说话的口气使他不快。
“事实嘛!”她说,“要知道我们这些女的也没吃亏,彼此彼此。所以我也不生他的气。”
“你怎么啦,卡嘉!”米沙非常恼怒,“嗨!别说了。您装出这副样子干吗?”
“您有烟吗?”卡嘉问。
“用不着,爸爸,”米沙喊了一声,“她这是胡闹。她不抽烟。”
古班诺夫没理会他,从桌上拿起烟盒递给卡嘉。卡嘉抽出一支烟。这是最后一支了。父亲把空烟盒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对米沙说:
“做件好事,到下面给我买五盒烟来。”
他拿出钱交给米沙。卡嘉看着米沙走出房间。
屋里只剩下了古班诺夫和卡嘉。他们很不自然地沉默好久。
也许这是在这以前有过的沉默中最长久、最尴尬的一次。卡嘉很不习惯地吐着烟雾,在屋里走了一圈,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画,用手摸了摸窗帘,往窗外张望了一下。古班诺夫审慎地观察她。她走到桌旁,看见写在纸上的自己的地址,但没有作声。她转身对着古班诺夫。他们俩的目光交遇了。突然,她说:
“我不讨您喜欢吧?”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古班诺夫不及回答地摊开双手。
“我不讨您喜欢!”她又重复了一句。
“是啊,怎么对您说呢?”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回答,“如果讲真话——不喜欢。”
“我也对他说,我们俩不般配,”卡嘉挑衅地直视着古班诺夫的眼睛,“我比他大,还有个孩子。再说也不漂亮。您好好劝劝他。试着劝劝吧!”她这样说,不知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听我说,卡嘉,”古班诺夫轻声说,“说真的,您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哪种口气?我这是用您希望从我这里听到的那种口气说话呀,”她停顿了一下,“要知道,您是希望我配不上米沙的。”
古班诺夫想了想。
“您知道,”他诚恳地说,“认真地说,对于这种事情,米沙并不使我担心。男孩子们对这种事不在乎,一会儿就过去了。但是,您是一位成年妇女,难道您没看见,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在这个年龄,他们会把最初的性当成从未领略过的爱情。您是他的第一个吧?”
“我不感兴趣。”
“您考虑一下,卡嘉,”古班诺夫继续说,“对于您,这很可能又是一次打击。而且还可能再有孩子。”
她认真地听着,微微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她问:
“您是部长吧?”
他呆了。
“为什么是部长?您怎么会这么想的?”
“嗯,好象是,”她说,“立刻就能看出问题。您跟我谈着谈着,似乎突然按另一种解释把问题明确了。一切都变得清楚了。还谈到了性欲,还有其他问题。”
她站起来,包好头巾。
“看来,您非常了解米沙罗?”她说。
古班诺夫不知所措,无言以答。卡嘉把烟在烟灰缸里桉灭了,不慌不忙地走出房间。
古班诺夫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米沙很快进来了。他把买来的烟放在桌上。
“卡嘉呢?”他问。
“她走了,”父亲回答。
“怎么走了?”
“就这样。说走就走,”古班诺夫坐在椅子里,“也许生我的气了。”
米沙一句不说,奔出房间。他跑下楼梯,冲进休息厅,找了一遍,不见卡嘉。他跑到街上,在人行道上来回找,看了看过往行人,还是不见卡嘉。
他重又跑进饭店大门,一步两级地奔上楼梯,推开房门。
父亲还是那样坐着抽烟,脸色阴沉。
“你们刚才怎么啦?”米沙气喘吁吁地问。
父亲不说话。
“听着,”他问,“你对她说我是部长?”
“部长?!”米沙大吃一惊,“为什么?”
“她想把我当傻瓜,”父亲怒不可遏,“至少她很想这么干。”
“我去问问卡嘉。”他说。
“喂,你别高兴。我也向她透露了。”父亲说。
米沙立刻紧张了。
“你对她说什么啦?”
“我说你乳臭未干,对生活一无所知,却要硬充男子汉。”
米沙满脸不快地点了点头。父亲生气地在屋里踱步。
“总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问道,“你想怎么生活?想干什么?也许,你能告诉我?我很感兴趣你们都想些什么?”
“我不知道大家想些什么,”儿子反驳道,“大家!”他尖刻地重复了一句,“千百万人!……一个人只有两条腿,可每个人都走自己的路,各有各的步态。而你们以为,大家想的都一样!”
“喂,你别歪曲。”父亲打断他。
“这难道还不明白,”儿子继续说,“人感兴趣的是他与别人有什么不同,而不是有什么相象之处。”
“非常好!”父亲说,“我同意。谁也不会干涉你独特的个性……但是必须明白,你生活在一个具体的社会里,社会主义社会。这社会赋予你一定的责任……”
“说实话,”儿子喊道,“我每天都听妈妈这么说。这些话我听班主任说了十年了,还有少先队辅导员,你干吗也对我说这些?”
“那你要听我说什么?!”父亲火了。
“首先我希望你别象对一个笨蛋或者傻瓜那样和我说话,要象对待一个成年人似的对待我。总之,要你对我谈谈生活中重要的事。”
“我是在谈生活中主要的事,”父亲打断了他,“我谈的是责任心。”
古班诺夫抽着烟,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你该明白,我们生活在一个复杂的时代,”他声音不高,但很专注、认真,“现在,每一个人都必须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和谁在一起?你独自一人的时候想些什么?一个人,自己和自己,你的良心怎么样,良心在哪儿?我亲爱的,也许这就是最主要的。”
他停了下来。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你不是想入党吗,要么,你也许已经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改变?”米沙不解地问,“什么也没改变。”
“如果没有改变,那就脚踏实地的站好,别在云雾中飘荡!别象个安琪儿,象个热恋的情人似的!”
“喔,原来这样!”米沙嘲讽地说,“这场谈话的目的原来是这样……为什么是安琪儿?为什么一定是在云雾里?要知道,这太恶劣了!”
“恶劣?”
“是的,恶劣!……”
沉默。
米沙突然说:
“你听着,”他念起诗来。
“迎着你,迎着光明,
获得生命,赢得希望,
梦中,我看到了你的形象;
黑夜对黎明信赖无限,
你拨开了我眼睛的迷雾,
你带来万道金色的霞光……”
“这是什么意思?”父亲惊奇地问,“谁写的?”
“波尔·埃留阿尔写的……关于他自己的爱情。要知道,他也是脚踏实地的,双脚站着的。他也是共产党员。”
“那又怎么样,也许这是很好的诗,我不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说,“请便吧,写诗吧,种花吧。但是要记住:过那么五年——我不知道——也许十年,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事情的所有责任,都要落到这儿,”他拍了拍米沙的肩头,“落到这两个肩膀上。你们想过这些没有?或者你们压根儿什么都不想?!”
“别担心,我们想过,”儿子说,“也许不那么经常,也不那么慷慨陈词,但还是想过的。至少,我是想的……还有卡嘉。”
“还有——卡嘉!”父亲学着儿子的语调,“你怎么没完没了地干蠢事?”
他喊道,“你为什么退学了?”
米沙没有立即回答:
“我们过日子的钱不够,”他说,“卡嘉有个孩子。”
“我可以帮助。”
“不,不需要,卡嘉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那好吧,你们更清楚!”古班诺夫说着走到窗口旁。
又一阵沉默。米沙轻声说:
“我走了。”
父亲依旧站在那里沉思。
米沙从衣架上取下风衣,走出房间。
尼托奇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天已经亮了。为了不吵醒古班诺夫,他在门口解开鞋带,脱了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开始懒洋洋地解领带。
“真是!”好象已经睡得死死的古班诺夫突然说道,“已经清晨四点钟了。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您妻子。”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尼托奇金高声应了一句。
他站起来,向古班诺夫床边走去。不知怎的碰着了一个凳子。看来他不很清醒。
“您去哪儿了?”古班诺夫向他提问。
“我去哪儿了?”他反问了一句,“我散步去了。我散步,呼吸空气。夜间的空气,没有汽油味儿,也没有人声噪杂。我一点儿也不累。我精神抖擞,很快活。”
“您不是很快活,而是快活去了。”
“那又怎么样?想喝点儿。到车站去了一趟。没有波尔荣矿泉水,喝生水妻子又不允许,喝了一瓶香槟酒。”
他开始脱衣服。
“您怎么不睡?”
“我躺着,在想,”古班诺夫说,“想米沙,想我儿子的事。这头小驴恋爱了,把学院给扔了。这个傻瓜,把自己的生活搞糟了。”
“为什么?”尼托奇金一边颤巍巍地脱衬衫,一边问,还在角落里找什么东西,“我倒很喜欢他。一个人的生活应该有激情,我亲爱的!比方我吧,我被大学开除了,因为我整夜站在埃玛·瓦西里耶芙娜的窗前,弄得所有的功课都不及格。”
“是吗?”古班诺夫惊奇得微微支起身问道,“那结果怎样?”
“什么怎么样?”尼托奇金不解地问,他脱了长裤,穿着短裤,“没什么,我和她结婚了。”他说着走进浴室,“应该充满激情地生活,我的朋友,”从浴室传来他的声音,“充满激情!”他重复再三。
“后来呢?您经常恋爱吗?”古班诺夫问。
“这可纯粹是我个人的事罗,同志。”尼托奇金从浴室出来,躺到被子上,“一般来说,你结婚时,”他说,“我的朋友,应当预先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当妻子年老了,变成一个老太婆时,你还是爱她!”
“预先!”古班诺夫躺在床上说,“哈——哈!这可真是怪事!谁的主意。”
“我亲爱的,”尼托奇金把上衣盖在身上,“这是维萨里昂·别林斯基的主意。”
“哦,真的?”古班诺夫感到很奇怪。
“当然真的。”
他俩都不作声了。古班诺夫突然问:
“听我说,您看,波尔·埃留阿尔是个什么人?”
“埃留阿尔?这是一位法国诗人。”
“您看过他的诗吗?”
“当然。”
“可是我没有看过,”古班诺夫忧郁地说,“真丢脸!还是知识分子呢,”他继续说,“见鬼,我算个什么知识分子!……在学院里,明白吗,教会你飞轮是怎么转的,就已经算个知识分子了!……可是世界上已经积累了多少丰富的文化知识,解决了成千上万的重要问题。而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还象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生活着,似乎这一切都没用。”
“得了,别发牢骚了!”尼托奇金说着又起来找什么东西。
“牢骚!关于这一点,应该每天在脑子里默诵才行!每天!”古班诺夫反驳道,“您总在那儿找什么?”
“我们这儿能找到一点香槟酒吗?”
“上哪儿找?躺下睡吧!”
“应该有一瓶备用的,”尼托奇金固执己见,接着躺在床上,把外套盖在身上。
克里姆林官苏联部长会议办公室楼的一条拱形走廊。
寥寥无几的来访者悄没声儿地在走廊的地毯上走过。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走进一扇沉重的大门。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苏联部长会议第一副主席”。
宽敞的接待室。
接待室里坐满了人。他们都是应召前来参加讨论古班诺夫——尼托奇金关于暂时停建别廖卓夫卡工程方案的会议的。
人声和电话铃声交杂喧闹,在整个这一场景里,电话铃声时断时续。女秘书每次都是这样回答:
“没时间,美国记者。”
“正忙着,不接电话。”
我们的摄影机镜头在一群群交谈的人们身旁掠过,时而停留在这一群或那一群人身上。
第一群人:
“当然最好在美国买。但是,我很快就去法国,在那儿看看。”
“什么时候休假?”
“喔,亲爱的!你在想什么!”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到伏尔加去休假吧。在希姆基乘上小火轮,立刻能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个人向这群人走去——我们叫他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
“您好,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他问候道。
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您好,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你们在谈什么?”
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半开玩笑地):“都在谈论国家大事呢。”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看见旁边走过的那个人,赶紧向他走去。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您好啊,谢拉菲姆·马特维耶维奇!(奇怪地)您怎么——一个人吗?”
谢拉菲姆·马特维耶维奇:“怎么一个人?拉来了满满一车魔术师呢。”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那么您对这个别廖卓夫卡的新主意有什么看法?”
谢拉菲姆·马特维耶维奇:“乱弹琴!现在谁会允许这种做法?”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是啊!是啊!您说得对!但是,您知道他自己的意见怎么样?”(他向办公室那边示意)
谢拉菲姆·马特维耶维奇:“天知道!但是我想,这儿不会有两种意见。”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嗯,嗯,嗯……”
于是,他又急忙向另一群人走去。
现在,我们看见了单独站在一旁的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来往的人和谈话的人都客气地和他们打招呼,但都没有停下来和他们说话。
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很注意每一个进办公室的人。
古班诺夫:“哦!连谢列勃里亚柯夫都来了,(他们俩都向那个正在向人们打招呼的德高望重的行动迟缓的老人注视了一会儿)您知道——他的意见有决定性意义。”
尼托奇金(不以为然):“他的意见?他是个典型的煤矿工人。彻头彻尾的!……看来,准备竭力反对呢!……”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部长,就是在自己部里召开的会议上把古班诺夫好一顿训斥的那一位,走到古班诺夫身旁。
“激动吗?”他问古班诺夫。
古班诺夫:“激动。”
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搅了一锅粥!瞧瞧,把多少人拽了来……你还坚信你的意见正确?”
古班诺夫(沉默了一会儿):“我相信共产主义的胜利,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
“真厉害!”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眯缝着眼睛,似乎在考虑如何对付这样热烈亢奋的言词。
他走开了。
办公室的门开了,从那里走出一群美国记者。大家躬身致意。
代表团团长:“哦,请原谅!我们耽误你们了。”
秘书:“请进吧,同志们!”
大家都向办公室走去。美国记者团团长走到古班诺夫跟前:
“古班诺夫先生,您好!您没有忘记您的诺言吧?,能见见面吗?……一次小小的座谈。”
“可以,”古班诺夫说。
“说定了!您的房间?饭店?”
“'莫斯科’饭店,614房间。”
“谢谢,……非常感谢。”
尼托奇金(站在办公室门旁,不安地):“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古班诺夫最后一个走进公办室。
宽敞的办公室里坐着很多人。这里的气氛起初不很自然。这是国家要人主持会议时常有的现象。大家都坐到离会议桌较远的地方。会议主持人说:“到这儿来,坐近一些,同志们。”
大家开始换到近一些的座位上,坐下,打开公文包。中间两个座位上坐着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他俩身旁有几个空椅子。
“我想,”会议主持人把参加会议的人环顾了一遍,说道,“我们不需要开场白:所有材料都已散发给与会者了……你们都看到验定材料了?”他问古班诺夫。
古班诺夫举起一包纸作为回答。
“那么我们开始吧,”会议主持人说。
“请原谅,格奥尔基·库兹米奇,”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同志对他说,看来是一位专员(我们叫他安东·叶果洛维奇吧),“我只说两句。我只想提请同志们注意几个数字。这就是说,别廖卓夫卡工程预算是一亿四千万……”
一位个子不高,结结实实的人走进来,边走边向会议主持人说:
“请原谅,我迟到了。”
会议主持人向他挥挥手,并向身边不远处的一把椅子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请坐吧。”
尼托奇金凑近古班诺夫的耳朵问:
“这人是谁?”
“我们州委书记,”古班诺夫的声音很响。
“那么,”安东·叶果洛维奇等着那位书记找到位子坐下,“别廖卓夫卡工程预算是一亿四千万。已经花去了近三千万。其中,即使根据古班诺夫同志的报告来看,可以转用于新方案只有一千二百万左右。这就是说共有两千万付之东流。掌握新工艺还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安东·叶果洛维奇摊开双手。
“我们方案里明确提到了这个期限,”古班诺夫在位置上应声答道。
“您在哪儿见到过,古班诺夫同志,”会议主持人问,“掌握新工艺可以规定确切的期限?”
“为什么要把无组织状况作为原则呢,格奥尔基·库兹米奇?”古班诺夫反问。
“我赞成!哦,赞成之至!”格奥尔基·库兹米奇说,“但是,可惜的是,现实暂时还是这样……谢谢,”他向安东·叶果洛维奇点了点头,“听听同志们的意见。谁先说?”
沉默。
会议主持人:“那么柯列斯尼科夫教授?”
柯列斯尼科夫教授站起来,他就是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曾去找过的那个人。
“我们已经看过这个方案,”他很平静地,有把握地高声说,“我不涉及经济方面的问题,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古班诺夫——尼托奇金用石油生产十六烷的新方案很有意思,很先进,我可以说,很有希望。根据提供的工艺资料,最后,考虑到它的科学依据,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认为,以石油提炼的十六烷质暈一定很高……”
尼托奇金很神气地环视大家一遍,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古班诺夫。
“那么,您认为这样的十六烷可以完全替代国外定货了?”会议主持人问。
“我想可以,”教授回答,“而在别廖卓夫卡建设的联合工程将来生产的十六烷已经不符合现代要求了。不能排除我们再次向国外购买的可能,虽然可能只是部分购买。”
“那么,就工艺过程的复杂程度而言,用煤好还是用石油好?”
“非常清楚,”柯列斯尼科夫说。这时,尼托奇金又神气地环顾四周,“用石油这个方案的工艺比较简单,当然也更经济些,这一点很清楚。而且投产后的经济收入可以弥补改用以石油生产这个方案的投资损耗。”
“感谢您,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会议主持人说。他继而转向谢列勃里亚柯夫院士,“请您谈谈,阿尔卡季·阿尔卡季耶维奇,”他又对女速记员说:“谢列勃里亚柯夫院士。”
“您看,格奥尔基·库兹米奇,”谢列勃里亚柯夫温和地说,“我很感兴趣地听到了我的同行的意见。当然,正如任何一项科学试验一样,这个方案完全有可能存在。但是,这样做是永无止境的。先是用煤,搞了一半,停下了,扔了。因为可以用石油了。搞了一半,又可以用别的什么东西了。例如,可以用牛奶粥之类的东西,”他很和善地微笑着……“以后又可以用别的什么东西。”
“可这是荒谬的!”尼托奇金在位置上控制不住地喊了起来。
会议主持人用铅笔敲了敲桌子。可是尼托奇金已经听不见敲铅笔的声音了。
“那么,照您看,哪儿是先进的呢?”他喊叫起来,“任何一项发明,很自然,都酝酿着新的发明,任何一个新的科学思想,当然也会引出新的设想。这就是进步,如果您想了解的话。”
这时,主持人插话了:
“请原谅,”他对尼托奇金说,“那么,谢列勃里亚柯夫是正确的。这样搞下去确实会搅成一锅粥。我想,我们的科研所常常想去逮天上的大雁,当然,这也很需要。但是,有时也很需要山雀!可是我们的学者却不愿考虑这个问题。”
“荒唐!”尼托奇金不假思索地高声说。
古班诺夫拉了拉他的袖子,可是尼托奇金挣脱了。屋子里一片死寂。会议主持人自己笑了起来。他说:
“您没有必要这样激动,尼托奇金同志,为什么要这样呢?”
“请您原谅,同志,”尼托奇金很宭地说,“但是,您知道,这关系到我整个生命。”
“请您设想一下,也关系到我,”主持人说,“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全国,我们现在最主要的是搞清楚哪些是空洞的计划,而哪些是真正的科学预见。”
“这我同意!”
“哦,我很高兴!”会议主持人微笑了一下。
紧张的气氛已过去了。大家都笑了,松动了一下。尼托奇金很不高兴,他委屈地看了看大家。
“您还有什么想法,阿尔卡季·阿尔卡季耶维奇?”主持人问谢列勃里亚柯夫。
“我再说几句,”院士看来很生气,一改他刚才宽容的口吻,“我认为,停建别廖卓夫卡工程是极大的错误。我想提请大家注意,美国、加拿大、日本和法国也都是用煤来提炼十六烷的。”
“可是,要知道,他们已经干了很久了,”柯列斯尼科夫插了一句,“而我们才刚刚开始。”
“正是这样!”
“这没有什么不光彩的,”院士反驳道,“如果工艺不十分理想,可以进一步完善嘛。让我们改进改进,但不能白扔千百万块钱。”
院士讲这几句话时,我们看见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把一个小纸条推到邻座面前,纸条上写着:“我不明白——他自己赞成还是反对?”
……美容院,整容室。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米沙的母亲,半躺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整容师们正往她脸上敷一种用酵母配制的药膏。
整容师(双手熟练地工作):“药膏当然很不错。但必须经常敷用。您怎么这么耽误自己呢?您是第一次到我们这儿来吧?”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说:“第一次。”
整容师(惊愕地):“怎么能这样,您必须到维伊斯曼大夫那儿去一次。他做的整容手术好极了。您立刻能年轻十岁……您知道人民演员普里亚米柯娃吧?”
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说道:“见过。”
女整容师:“她做过两次整容手术。还有小提琴家别拉·库斯托娃?她总也离不了我们。(很神秘地)只是您别说出去——一般的来说,我是没有权力说这些的……她已经接受三次整容手术了。”
女整容师把用酵母配制的药膏搓成一个饼形,又开始涂擦起来。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默默地在那里看着她。
女整容师:“是啊,亲爱的,怎么涂也不管用。男人们珍重我们至多到三十岁。往后就只是容忍罗。”
……部长会议副主席办公室里的会议还在继续。
我们熟悉的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领导古班诺夫工作的那个部的部长,正在发言。
“我们部的意见,格奥尔基·库兹米奇,”他直截了当地说,“众所周知,我们坚决反对。总之,我现在并不想涉及这个问题。我想在这里,格奥尔基·库兹米奇,”他说着气愤地看了古班诺夫一眼,“我想在这里提出另一个问题。谈谈古班诺夫同志那种不认真、不理智的,甚至可以说极其有害的不负责任的态度。当国家大规模生产十六烷这项紧急任务交给我们时,不是作家,不是宇航员,也不是售货员对这项工程的设计感兴趣,而恰恰是古班诺夫领导的那个研究所,那么结果如何呢?结果是:古班诺夫同志立即看中了用煤提炼十六烷的方法。为什么?要知道,就是在当时,他也并非不知道正在进行用石油提炼十六烷的研究。他的同事们曾不止一次地向他提出这个情况。他听了没有?没有。他坚持用煤提炼的方案,而且采用了!是这样吗?”他问古班诺夫。
“是的,”古班诺夫回答。
“你们看是这样,”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痛心地说,“大家都知道,这项工程已经开始建设近两年了。刚才已经谈到工程耗资很可观。那么说实在的,这两年里发生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新问题了吗?古班诺夫的脑子里又起了什么变化,致使他突然建议工程停建?不多不少?我是这样理解的:当人们向他提出用石油时,他没有抽出时间去仔细研究这个问题。可是现在,你们看,他突然发规了尼托奇金同志和他的方法,”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有些儿喘不上气,他说话很吃力,而且,每逢这种场合,他总是愈说愈快,“于是,他带着这个方案到这儿来了,可是,现在,十六烷的生产时间是那么值得珍惜。别说是每一天,即使是每一个小时都是极其宝贵的。是这样吗,古班诺夫同志?”
“就算是这样吧!”古班诺夫的声音。
“就算!”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仿效着他的口气,“古班诺夫同志所做的这一切都是违背领导的。他越过了州党委,州常委书记就坐在这里。古班诺夫同志,您这种无视上级领导的作风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您以为这些人分析问题远不如您吗?”
古班诺夫没有回答。
“不说话?”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责备了一句,“但是,格奥尔基·库兹米奇,这还没完。现在,工程建设正在全速进行,古班诺夫同志没征得任何人同意竟然擅自停止付交工作图纸,就是第三条流水作业线车间的图纸。实际上,他就这样停止了工程建设!”
“怎么,真是这样?”会议主持人很严厉地问古班诺夫。
“是的。”
“您怎么解释?”
“我认为,”古班诺夫回答,“我认为,建设一个新方案中不需要的大车间是盲目行动,这是白扔钱,瞎费劲。”
“那么,是谁给您这样做的权利?”会议主持人说,“您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行为?”
会议厅里一片死寂。
“我认为,这是工作的目的性,”古班诺夫的声音不很高。
“这叫做——拧着脖子硬逼!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喊道。
“你们为什么没有来取措施?”主持人倒身问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
“这件事已经转交党的监察委员会了,格奥尔基·库兹米奇,”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说着,伸手在自己周围摸索。他的一个邻座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气喝干了。
古班诺夫站了起来。
“我可以发言吗?”
“请吧,”会议主持人看了他一眼说。
古班诺夫站了一会儿,擦了擦前额,说道:
“我谈谈尼托奇金同志的石油方案。我当时是否抽出时间去了解这个方案呢?是的,我去了解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但是,这一切就是从这儿开始的。作为一个工程师,我当然明白,应该等到这项工程结束之后,而不是立刻开始工程建设。但是,尽快生产十六烷的决定已经下达。报刊杂志,专栏文章喧嚣尘上。从清晨直到深夜,收音机里,电视机上发表讲话,还保证说,我们国家很快就会拥有国产的十六烷……总之,我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归结于一点:快,快,快!”
“是啊!您理解得很正确!”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插了一句。
“不,不正确!”古班诺夫表示异议,“如果您想知道,”他对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说,“这就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在于,我没有坚定地、顽强地等待!”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掏出烟盒,又把它放回口袋里,“于是,我采用了我们已经稍有经验的方案,虽然经验不多,但有一些——用煤提炼。是啊,您曾经向我提到过尼托奇金的工作,”他又一次对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说,“但与此同时又强调要快!而且还常常提醒我注意党员的良心。”
“看来,你的良心并没有隐隐作痛!”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回敬了他一句。
“好吧,关于良心问题我等一会儿再谈……刚才,格奥尔基·库兹米奇,”古班诺夫看了会议主持人一眼,“您谈到了山雀,请原谅,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完全正确。我的看法是,如果要打,那就该打大雁!……要知道,顺便说一句,用煤提炼的方法也曾经被认为是大雁。可悲的是,我们常常是要么匆忙上阵,穷追猛赶,要么没完没了地研究,表决,结果这只大雁衰老了,变成了嘶哑的山雀。”
沉寂的会议厅里突然爆发出尼托奇金的哈哈大笑和鼓掌声。
“现在终于有了新的方法——用石油提炼,”古班诺夫挺不满意地瞥了尼托奇金一眼,“世界上还没有与此相当的全新方法。那么,请问你们,是不是还应该等待,拖延,等待它再变成一只嘶哑的山雀?谢列勃里亚柯夫院士不是想把我们引向这个目标吗?”
谢列勃里亚柯夫举起双手向他摆了摆说:
“哦,不,老兄!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只是别把我扯进去!”
“瞧,这就是不幸,”古班诺夫驳斥他,“每个人都生怕把自己给扯进去。”
尼柯齐姆·基里洛维奇把一个小纸条推到邻座面前:“危险分子!”那人在小纸条反面写道:“会制服他的!”
“现在谈谈党员的良心,”古班诺夫看了看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有一个时期,把世界上的一切都一股脑儿诿罪于个人迷信的做法颇为时髦,有些人给自己设计了这样的特教条令:谁也没有错,一切错误只归罪于崇拜了……须知它是曾经有过的!”古班诺夫又伸手到口袋去掏香烟,继而又把烟盒放回口袋里,“我想过,它对于我意味着什么?要知道不幸不仅仅在于过高地吹捧一个入,这还只是不幸的一半。不幸在于这种崇拜形成了一个固习:双手紧贴裤缝立正,不提任何问题,让自己的头脑紧跟每一位上级的思维活动转动。如果这位上级很聪明,那当然很好罗。但是如果他不怎么样呢?那你也别吱声,把自己的意见藏进口袋,常常还连同自己个人的尊严……意思是,得了吧,总会有人想到你的。瞧,就是这样的想法!”
“不是'有人’,而是党!”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喊了一句,“再说,这些责难有什么用?讲这些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有什么用?”
“我还不知道你们大家,”古班诺夫的目光把在座的人扫视了一遍,“也许,你们已经摆脱了这种想法。可我还没有……于是,有一次我深夜里醒来,想到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的职责是什么?继续这样建设别廖卓夫卡?还是最终做出决定,到这儿来,把一切都推开。”
“嗯,这并不是什么英雄行为,古班诺夫同志,”会议主持人指出,“党现在正号召大家这样做。”
“当然,”古班诺夫说,“这我知道。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号召过。但是,看来,”他低声说,“号召是一回事,自己干却是另一回事。担当起来。逾越自己。”
“也许,要您逾越自己是困难的,”州委书记在座位上应声说,“但是,您却不假思索地越过了几千人的脑袋。”
“我不明白,”古班诺夫回身对他说。
“请允许我发言,”州委书记对会议主持人说。
“您讲完了吗,古班诺夫同志?”会议主持人问道。
“基本上讲完了。”
会议主持人对速记员说:
“别廖卓夫卡州委书记萨莫欣同志。”
州委书记站起来发言。
“我是一个党的工作者,”他说,“现在我不想谈纯技术问题。当然,如果新方法比较先进,那么,应该改用石油。我也不谈我们整个别廖卓夫卡的紧张的全体动员。我们为这项建设贡献了一切。因此,古班诺夫同志绕过我们州提出停建问题的做法绝不是偶然的。他知道我们是多么珍视别廖卓夫卡工程,他也明白这项工程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
“我认为,”古班诺夫的声音,“应该到那个解决问题的地方去提出问题,或者说,至少可以解决问题的地方。”
“算了,我们并没有生气,问题不在这里,”州委书记继续讲话,他的声音不高,“古班诺夫同志在这里对我们讲到共产党员的良心……那么,您对别廖卓夫卡搞的这一手,”他对着古班诺夫同志说,“您,古班诺夫同志,想过那些建设别瘳卓夫卡的人们没有?我这是指人们,是指几千个已经在工作的人,”他依旧声音不高,毫无演说家的激情,“那些人相信了我们的号召,离乡背井,带着锅碗瓢盆,拖着妻子儿女来了。那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对他们说: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告诉他们,我们没有看清楚?要知道,这是活生生的人,是工人阶级。他们已经习惯了别廖卓夫卡,习惯了自己工作的地方,相互间也熟识了,安家立业了,青年人也开始建立家庭,生儿育女了,生活开始了。您明白——生活!把这一切的一切都放到哪儿去呢?”
“但是,这些都是有感而发!”尼托奇金喊了一句,“这与问题本身有什么关系?”
“直接关系,尼托奇金同志,”会议主持人阻止了他,“最直接的关系……请原谅,萨莫欣同志,请继续讲吧!”
尼托奇金气愤地耸了耸肩膀。州委书记的讲话继续针对古班诺夫:
“您刚才在这儿扯到个人崇拜,共产党员的良心。那么,您是否想到过党的威信?想到过党在这些人中间的威信?要知道,不是我和您,而是党号召了他们。党许下了诺言。我重复一遍,不是我和您,而是党。他们相信的正是党,那么现在您去对他们说,有一天您半夜醒来,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连同他们的全部劳动,全都毫无意义。”
“那又怎么样,如果需要,我就去说,”古班诺夫应声回答。
“您将对他们说什么,古班诺夫同志?”州委书记问,“您,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能对他们说些什么?”
“实际情况,萨莫欣同志,告诉他们实际情况。完全真实的情况。没有半点虛假,全部事实!”
现在所有在场的人的目光全都注视着那个在这寂静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的会议主席。沉默中听到了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的问话。
“我们怎么办,格奥尔基·库兹米奇?”
“不知道,”他说,“要考虑一下。无论如何不能把所有的事情混为一谈。在把这个问题提交党中央主席团以前,我想知道:第一,也许,改进用煤提炼十六烷的工艺的现实可能性,就象谢列勃里亚柯夫院士说的那样,还是存在的。那么,这样就可以继续进行别廖卓夫卡工程的建设。第二,如果我们采用古班诺夫——尼托奇金两位同志的方案,改用石油提炼——这不是没有可能!——那么,是否有必要在别廖卓夫卡基地这样做?是否把工程移到石油基地更为有效?”
“毫无疑问更有效!”尼托奇金应声说。
会议主席看了他一眼,转而又看了看古班诺夫,他说:
“关于古班诺夫同志今后的命运,我们近几天内就作出决定。古班诺夫同志,您还须在莫斯科耽搁几天……好了,同志们!谢谢!”
大家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交谈着,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门口走去,走进接待室。在接待室里尼托奇金走到斯切潘·伊格纳切耶维奇身旁,问他:
“打搅了。请问,我该坐在这儿,还是回家去?”
“我没有请您来,”一声冷冷的回答。
尼托奇金又穿过人群走到柯列斯尼科夫的身旁。
“谢尔盖·阿列克山德罗维奇,您认为这儿还需不需要我?”
柯列斯尼科夫和善地抱住他的肩膀,微笑着说:
“我实在不知道,亲爱的。”
这时,尼托奇金猛地一转身从女秘书身边擦过,冲进办公室,连女秘书都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空了,只剩下会议主席一人坐在他自己的办公桌旁。
“请告诉我,主席同志,”他对会议主席说,“这里是否还需要我?我应该坐在这里,还是可以离开了?”
但是,会议主席也这样回答他:
“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什么也不能对您说,尊敬的尼托奇金司志。”
“这可真棒!”尼托奇金非常气恼地摊开双手说:“问谁也弄不明白!”
他没把话说完,一摆手走了。
……会议以后,他们俩气冲冲,阴沉沉地在莫斯科街道上走着。
“告诉您,”尼托奇金说,“我今天就走。”
“您往哪走?您哪也去不了。”古班诺夫疲乏地说。
“我说过了——走!”尼托奇金固执地重复着。
“别扯了!您哪儿也去不了。”
“您别命令我!”尼托奇金恼火了,“您干吗总摆出一副发号施令的架势!”
“那您也别耍脾气!”古班诺夫说,“别象个孩子似的,您干吗老生气啊?还有,您开会时的那些表现,简直可笑!”
“我可没请您带我去参加这些会议,”尼托奇金简直怒不可遏,“我早就警告过您,一般来说,开会时,我总是连坐都坐不住的。白白浪费了四个小时!”
“当然,”古班诺夫说,“和女值班员一起坐四个小时更有意思。”
尼托奇金站住了。他端着粗气,气得发狂。
“听我说,您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种愚蠢行动?!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决不会出丑。”
古班诺夫不高兴地冷笑了一下。
“听着,”他说,“您这个人可真不聪明!”
“您自己才是个糊涂虫呢!”尼托奇金叫喊了一声,向已经启动的汽车跑去。
古班诺夫走进饭店大厅。这里和往常一样,人声喧闹。前厅设有几个售货厅。导游们来回忙碌着把旅游的客人集合起来。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这是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米沙的母亲。
“丽扎?你怎么在这儿?”她的出现使古班诺夫惊愕不已,“你好!”他说。
“你好,”她没有伸出手来,“我必须和你谈谈。”
他迟疑了一会儿,眼睛向上望了望,好象在想什么事。
“到这儿来,”他说。
她对美容院和理发馆的光顾还是留下了痕迹: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看上去年轻了些——也许,年轻时她不难看。她的衣着过分漂亮了些。
他们走到大厅深处一张小桌旁。旁边有一盏落地柱灯。桌上摆着一个带着航空标记的烟灰缸。
他推了推椅子。
“坐吧!”
他俩坐下后沉默了一会儿。在他们身后可以看见饭店的邮电所和挤在那儿的人。
她慢慢地脱手套。
“我想和你谈谈米沙的事,”她说,“你知道,我一向不赞成你们见面,”她又说了一句,停了一下,“但是现在,你必须干涉。”
“怎么啦?”
“你不是知道吗?”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她在椅子里微微动弹了一下。
“不知道……假如我知道,”她无能为力地痛苦地说,“要我干什么都行,”她打开提包,取出一支烟,“自从我们分手之后,……自从我离开你之后,——米沙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古班诺夫划着了火柴,她点着了烟,吸了一口,“为了他我什么都做了。他小时候身体很弱,我整夜整夜地守着他。又洗又涮地侍候他。”
她越说越激动:
“你明白吗,我一个人很不容易。我不让他受任何坏的影响。”
“其中也包括我的影响?”
“对,也包括你的……他学习很好,当了模范共青团员。我设法让他进了一个最好的大学。你以为这很简单,是吗?”
他们俩都不说话。她首先抬起眼睛看着他,没有移开目光。
“你多大年纪了?”她突然问道。
“快五十了。怎么啦?”
“你看上去很不错,只是胖了些。”
“你几乎没变。”他说。
“瞧你说的!”
“不,真的,真是这样……”
她摇了摇头,扭过脸去,双眼蒙上了一层泪翳。
“曾经有过许多次机会,我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她说,“但是,为了米沙,我没有这样做……可是现在呢!”
他俩又沉默了。他在那个带有航空标记的烟灰缸里把烟按灭了。
“我见过那位妇女,”他说。
“怎么见的?”她感到震惊。
“米沙带她来的。”
“那又怎么样?”她感到更加奇怪,警觉地问道。
“看来,这个人不简单,”他说,“根本不蠢。”
“哦!”她喊道,“我早就知道这事情不会避开你的。”
他竭力使自己对她尖刻的措词不加理睬。
“我曾经试着想说服他们,”他说,“我跟她,跟米沙都谈过。米沙看来很爱她。”他继续说,“卡嘉也很爱米沙。总之,我认为,这是爱情。”
“原来这样?”她恨恨地说,“你已经叫她卡嘉了!……亲爱的,这不是爱情,这是任性。也许,在你的想象中这是爱情,但事实上这纯粹是任性!”
……这时,尼托奇金走进房间。他没脱外衣,气鼓鼓地在屋子里徘徊。后来,他脱下外衣,扔在凳子上,走到小窗旁,拿起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有面包、一小段香肠、糖,还有一小包茶叶。尼托奇金切了一片面包,刚想切香肠,好象突然想到这些香肠分给两个人吃嫌少了些,把它推到一边,怒冲冲地嚼着那片刚切下的面包。
……这时,饭店大厅里的谈话已经达到白热化程度。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轻声地,愤愤地说:
“你要明白,这不是偶然现象,这是一股思潮!现在的年青人就是这样的!满不在乎!出奇的自私,目空一切。今天他们瞧不起母亲,明天他们就可以谁都瞧不起,甚至连国家利益也置之不理。”
“喂,干吗要重复这些小市民的荒唐话!”古班诺夫激动地反驳,“当然,现在年青人变得复杂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说,“但是,要知道,生活也复杂了。许多新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我们怎么回答?唱老调!”他痛心地说,“为什么每一个可以变成真理的思想,都被搞得异乎寻常地死板。有时候,你在说,可是连你自己也感到这些话俗不可耐……看来,言语也会老化的,甚至可能死去。”他又补充了一句。
“那么,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呢?”她不无讥讽地问。
“不知道……寻找新的词汇!”
“这与词汇有什么相干!”她尖声喊道,“你还不如说这是你们政策的结果。权威倒了。你认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以前至少还有可害怕的!”
“瞧,你现在怀念的是什么!”古班诺夫说,“害怕!”他甚至站了起来,“有什么比惧怕更卑下的感情!它会把人变成废品,变成动物!变成无耻之徒!……人应该首先在自己身上克服这种惧怕心理,如果他想做一个人的话。”
沉默。
“算了,”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说,“我到这来不是为了继续我们之间无休止的争吵。反正我早就知道,”她一面戴手套,一面说,“在你这儿是得不到支持的。好吧,我一个人干。我要救米沙。”
“你到底要他干什么?”
“首先要他幸福。”
“象你那样的幸福!”古班诺夫应声说,“象你希望的那样?象你计划的那样?”
“是的,象我计划的那样!我是母亲!难道有人象他母亲一样爱他吗?!”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不是你的母爱,而是你的自私在起作用。”
“自私?”她喊了一声,“对,自私!也许,就算是自私吧!……但是,也应该有人为我想想啊,”她双唇微颤着,继续说,“至少儿子应该想想。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
她想点着那支熄灭了的烟。可是,她不仅嘴唇发颤,连手也颤抖了。
“但是,有什么法子呢,丽扎,”古班诺夫温和地说,“看来,全部问题在于孩子们不会把他们从父母那里得到的一切还给父母,显然,他们会把这些转交给自己的孩子们,他们的孩子再继续往下传……”
她站起身,他也跟着站起来。
“不,你不明智,你很幸运!”她尖刻地说,“和女人打交道,在工作中,你都很幸运。你一向走运。总是成功。”
“也许这是因为,我还没有象你认为的那样坏,”他想说句笑话。
她吸了一口烟,让烟慢慢地从鼻孔喷出。
“你看起来很疲乏,”她说,“你累了?”
“没有。”
“你的事情怎样了?你要在这里呆很久吗?”
“事情倒没什么,”古班诺夫说,“但是,还要呆多久,我不知道。”
她向窗口走去。他看着她:深色的短上衣,烟雾,一个身材还很匀称的女人。她扔掉了烟头,转身向着他。
“你干吗住在这个饭店里?”她突然很快说,“在食堂里晃来晃去,吃得又那么糟。搬到我那儿去吧。要知道,米沙根本就不回家。”
这是他们俩谈话中最可怕的时刻。
“不,丽扎。为什么呢?”他说。
“这对我根本不麻烦,”她低垂着眼睛,轻声说。
“不,丽扎,谢谢。”
“哦,是的,我倒忘了!”她挑衅似的说,“你爱你现在的妻子。她也爱你。当然,忘记了一切。”
古班诺夫耸了耸肩膀。
“我说过,你很幸运!”她说着就向门走去,没有道声再见,也没有伸手握别。
古班诺夫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见尼托奇金的床边放着一只箱子,箱盖敞开着。屋里所有的凳子上都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他在莫斯科为妻子及女儿采购的礼物。尼托奇金一见古班诺夫就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开始把东西往箱子里塞。古班诺夫的床上放着尼托奇金为妻子买的睡衣。尼托奇金冲过去抓起睡衣,揉成一团塞进箱子。他们双方都觉得即吵过架,因此互相都不理踩。
古班诺夫对尼托奇金似乎视而不见,他缓缓地脱下外套,不慌不忙地拿了毛巾走进浴室。
从浴室里传来古班诺夫的噗噗声和嗽口声。尼托奇金不时回头慌张地朝那里望上一眼,又开始乱翻那些还没有打开的包裹,把那里面的东西拿出来装进箱子里。当尼托奇金拿着一条女用的橡皮腰带研究时,古班诺夫恰巧走出浴室。他俩的目光交遇了,尼托奇金虽然非常窘迫,但是他却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慢腾腾地把腰带用纸包好,放进箱子。然后,他走进浴室。
古班诺夫看见桌上一包食物,就给自己切了一片面包。他想切一块香肠。显然他转而又想这一截香肠给两个人吃太少了,于是把它推到一边。
接着,他又向报架走去。正在这时,尼托奇金拿着自己的刮脸用具、牙刷、肥皂和牙膏从浴室出来。他俩几乎鼻子碰鼻子地憧上了。两人立即收住脚步,谁也不瞧谁地给对方让路。他们就这么很尴尬他站了一会儿,又各自走开。古班诺夫走到报架旁,从挂着的报袋里取出报纸。慢慢地走到自己床边,脱了谢,往床底下看了一眼,拿出一双拖鞋穿上,躺在床上,打开报纸看了起来。
这时尼托奇金还在整理东西。古班诺夫翻动报页,尼托奇金听见沙沙声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他俩的目光又交遇了,又不约而同地赶紧移开目光。古班诺夫好象看得十分专心。尼托奇金很快盖上箱盖,然后按上锁簧,但是,他接着又把箱盖打开,因为他发现还有许多东西没放进去。
响起了电话铃声。他们俩都跑去拿话筒,却又立刻都缩回手。接着,又几乎同时一起伸手去拿。古班诺夫拿起了话筒,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
“您订了今天的飞机票吗?”
“请等一会儿。”古班诺夫说完,一言不发地把话筒递给尼托奇金。
'喂,”尼托奇金闷声说。
“是您订了今天的飞机票吗?”话筒里的声音。
“对。”
“您可以到服务处去取,第十四次,十九点四十分起飞。”
“怎么,十九点四十分就要起飞吗?”尼托奇金又问了一句,“好的,好的,谢谢,谢谢……”
古班诺夫斜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表,已经五点半了。他躺在床上,放下报纸,闭上眼睛。这时,尼托奇金茫然地在屋里看了一遍,——有没有忘掉什么东西?他看见自己床底下还有一只拖鞋,就把它拿起来,用脚在床下滑了滑,没有拽到另一只。古班诺夫闭着眼睛伸手到自己床底下拿出一只拖鞋扔给尼托奇金。那只拖鞋在镶木地板上滑过。尼托奇金回头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古班诺夫。可是古班诺夫仍然一动不动地闭眼静躺着。
尼托奇金捡起古班诺夫扔过来的拖鞋,放进箱子里,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放好了。他最后把他们住的这间屋子环视了一遍,盖上箱盖,用膝盖压了压,锁上了两个锁,看了看表,戴上帽子,然后,不紧不慢地穿外衣。
他在屋子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着古班诺夫。但古班诺夫还是躺着不动。
于是,尼托奇金提起箱子走到门口。古班诺夫依然没有动静。
尼托奇金推开门走了。古班诺夫纹丝不动,看来他真的睡着了。
晚上机场里候机的乘客寥寥无几。
尼托奇金把自己的箱子放在行李检査处的磅秤上过秤。箱子显然超重了。磅秤上的指针向前向后摆动了一下,停住了。
“加付十四卢布十五戈比,”检査员说。
……现在尼托奇金手中已经没有箱子。他站在电视问讯台前,按了按电纽。荧光屏里出现了一个时髦女郎的头像。
“十四次班机?”尼托奇金问。
“十九点四十分,公民……”
头像消失了。
尼托奇金又按了按电钮。那个头像又出现了。
“不会迟到吧?”他问。
“谁,公民?”
“十四次班机。”
“十四次班机,”头像说,“准时起飞,公民……十九点四十分,公民。”
头像又隐去了。
……接着,他站在宽宽的玻璃墙旁,注视着那巨大的机场。他靠着金属栏杆,闷闷不乐地嚼着一块饼。
扩音器里不断传来飞机起飞和抵达的消息。在那儿,在机场上,渐渐浓重的夏日暮色中,已经闪烁着五颜六色的灯光。一束束直射的停滞的亮光,还有摇曳不定的、若隐若现的闪光。
就在这时,古班诺夫不谎不忙地、缓慢地向他身边走来了。他也靠着金属栏杆站住了。尼托奇金在玻璃反射中看见了他,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甚至连头也没回——好象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着,看着机场上那无以数计的灯光。
“为什么?”尼托奇金突然问,“为什么那远方的灯光总会引起一种莫名的愁肠?……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感,真是见鬼!”
古班诺夫没有回答。
“您也有过这种感觉吗?”
“有过。”
“是吗?”尼托奇金稍带挖苦地问,“我以为,这种情绪只有居心不良的人才能体会呢。”
“您看,不一定都这样。”古班诺夫附和着他的语气应声回答。
又沉默了片刻。
“无论如何,忧愁是很美的,”尼托奇金突然说,“这种感情使人变得高尚了。使你变得细腻,真诚。高兴会使人变蠢。”
“是吗?”
“变蠢!”尼托奇金肯定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
扩音器又开始广播了。播音员报告十四次班机开始登机。
古班诺夫向月台口走去。乘客走过金属栏杆的小门登机。人群渐渐地往那里拥去。
只剩下古班诺夫和尼托奇金俩人了。突然,尼托奇金挺不灵活地、笨拙地向古班诺夫迈了一步。他们俩拥抱在一起,相互吻了三次。接着,又害羞似地沉默了好长时间。
“如果您需要我,——立刻发电报!知道吗?”尼托奇金说。
古班诺夫点了点头。
尼托奇金快步向飞机走去。古班诺夫注视着他的背影。尼托奇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向他挥挥手。
“不管怎么说,高兴总是好事情!”古班诺夫喊道。
尼托奇金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摊开双手。
古班诺夫独自一人站了一会儿。后来,他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低着头,皱着眉,转身往回走。
他在几乎已经空寂了的夜间候机室里缓缓迈步,用拳头猛一下推开大门,走到外面。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了鞋,躺下,闭上眼睛。屋子里空荡供的,到处散落着的一张张尼托奇金包东西的纸。使这间屋子显得更加寂寞空落。
古班诺夫躺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在桌子上找什么东西。桌子上也是一个个空纸包。他找到了尼托奇金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必需带回家的礼物。在每一件物品后面都打上了钩号——已经买到。
古班诺夫终于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这是卡嘉的地址,是叶丽扎维塔·冈德拉切耶芙娜在电话里告诉他的。
古班诺夫把地址放进口袋,穿好了鞋和外衣,快步走出屋去。
……他走过了米沙曾经拿着牛奶瓶和修好的鞋跑过的那个院子,走上了那个台阶,推开那扇门。
门旁,在集体宿舍走廊值班的杜霞大婶正坐在凳子上织毛线活儿。
“请问,”古班诺夫说,“四号房间在哪儿?”
“四号,”杜霞大婶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下,“四号是女宿舍。公民,您找谁?”
“我有事。”
“二层楼最后面……只是我们这里十点以后男人不准停留,绝对不行,……总该说一声找谁吧?”她生气地冲着他的背影喊。
他快步走过长长的走廊,在挂着“四号”门牌的那扇门前停住了,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这次他敲得稍重些,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推开房门,屋里没人。古班诺夫关好门,向楼梯走去。
走廊里,卓伊卡迎面走来。她穿着睡衣,趿着拖鞋,披头散发。她手里拿着一盆衣服,好奇地问:
“公民,您找谁?”
“我找卡嘉。”
“卡嘉·丘里柯娃?”她感到很奇怪,打量了他一下,“好吧,进来吧!”
他们走进我们已经熟悉的四号房间。屋里还是摆着四张床。只是小床已经不见了。
卓伊卡放下脸盆,习惯地很快拢了拢披下来的头发。
“您找她,找卡嘉·丘里柯娃干什么?”
“有事。”
“什么事?”
“跟您有什么关系?私事。”
“您怎么,是她的熟人,还是亲戚?”她一面既调皮又好奇地问,一面把前留海弄蓬松些。
“不,不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很快回答道,“我是米沙·古班诺夫的父亲。您认识他吗?”
“米沙?”卓伊卡“啊”了一声,“您是米沙的爸爸?……天啊!我可真傻,我还以为……您请坐,请坐!”她忙碌起来,“只是别这样坐,背对着我坐。瞧,我这副模样,我立刻就弄好。”
古班诺夫背对着卓伊卡坐着。她很快解下围裙,开始换衣服。同时,他们俩交谈着:
“那么,您是米沙的爸爸?您瞧,卡嘉提起过您。”
“是吗?怎么样?骂我了吧?”
“嗯,不……没怎么骂。”
“她在哪儿?”
“卡嘉?她走了。”
“怎么走了?”古班诺夫感到突然,回头问卓伊卡。卓伊卡尖叫了一声,用没穿好的连衣裙遮着自己。
“您别转过身来!”她厉声喊道。
“那米沙在哪儿?”古班诺夫又转身背对着她问道。
“什么在哪儿?也走了。他俩一起走的。”卓伊卡穿好了连衣裙。
“他们去哪儿了?”古班诺夫急不可待地问。
“去工作。”
“去哪儿?哪儿?”
卓伊卡挺不信任地看了看古班诺夫的背影,想了想,说:
“他们没详谈。只是说:安排好了会写信来的……”
卓娅先把扑在脸上的粉拂去了一些,再往脸上搽粉,照着镜子把自己端详了一遍,然后坐到古班诺夫对面。
“他们走了,星期三走的,”她说,“难道米沙什么也没有对您说吗?”
“没有。”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卓娅又把古班诺夫打量了一遍。
“那就是说,没必要告诉您。请问您的姓名?”
“我——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我叫卓娅,”她伸出手来,“我们认识了。”
“告诉我,卓娅,您知道他们登记了吗?”
“当然啦!”卓伊卡高兴地说,“履行了一切手续……她跟她那第一个就没有登记。可跟米沙登记了……”
“那么,您认为,她真的爱他?”
卓娅微微一笑。
“要知道,如果不爱,——她会去登记吗?难道有人强迫她?她是我们这里很有思想的姑娘。”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还有,您的米沙虽然算不上一个很好的未婚夫,但是,小伙子人挺不错的,”她说,“不坏,”她改了口,“甭管问他什么——他全都知道。随便问什么都行。有的时候,女孩子们到我们这里来,又说又笑的,还一起唱歌呢。可是,他却坐在床上看书,好象还挺专心的。他有时还给我们念诗。哎哟,妈呀,他知道那么多诗!还全都能背出来……要知道,卡嘉好长一段时间不肯跟他……您在哪儿工作?”
“我是工程师。”
“结婚了,是吗?”她脱口而出地问。
“结婚了。”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啊,现在要嫁人——知道吗……”她说着又往五斗橱上的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现在那帮倾慕者们啊,你不给他喝半斤伏特加,这个鬼,他连吻都不会吻你一下!真的!我不是说……瞧,我就这样一个人坐着过节,”她突然快快活活地说,“洗衣服呢。”
“那么,他们长期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长期?彻底离开了。要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她在这儿,他在妈妈那儿。既然是一家,就得在一起!是吗?”
古班诺夫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您的米沙也总是这么说,”卓伊卡说,“他认了那个孩子作儿子。”
“是吗?”古班诺夫惊愕不已。
“是啊。那就是说,您有孙子了!”她顽皮地说,“现成的!……真的,我这是在叨叨什么呀?”她猛然想起来了,“您大概饿了,”她跑到自己的小柜子旁,打开柜门。“瞧,我这儿有香肠,拉脱维亚奶酪,”她从柜子里取出半升伏特加,看了古班诺夫一眼,犹豫不决地把瓶子放回原处,“我现在就给您准备吃的,要知道您是米沙的爸爸啊……”
“等一等,卓娅,”古班诺夫突然说,“真的,我们坐在这儿干吗?到随便什么地方去走走吧!”
卓伊卡喜出望外,双眸闪闪发亮。
“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们平时常去哪儿?”
“可以到公园去,也可以到索柯尔尼克舞场去。那儿有游园会,”卓伊卡容光焕发,“跳舞场近一些,……您不是开玩笑吧?”她的情绪骤然低落了。
“为什么开玩笑?”
“那您就转过身去!”她带着豪兴说,“我穿穿袜子。”
……他们俩在跳舞。
夏日,周末的公园。露天餐厅的大露台。人群熙熙攘攘。所有的桌子都已满座。乐队模仿市中心餐厅里的爵士乐队使劲地吹奏着爵士乐。
一首新颖的舞曲。卓娅对此习以为常,古班诺夫却一窍不通。卓娅兴致勃勃地教他。
“向前伸脚,再向后,平衡,手往右,往左,转动我,转动我!”
古班诺夫认真地踩着舞步,但是,他姿势很不入眼。
“您和我跳舞很不好意思吧?”他问。
“不好意思?”她甚至没明白他的话。今天这个星期六对于她是多么幸福,“为什么?”
“人家会说,您带了一个爷爷来。”
她由衷地哈哈大笑,笑声是那么清脆。
“那有什么,爷爷对我正合适!”她高声说。
音乐停了。大家都鼓掌,卓娅比谁都拍得起劲。
爵士乐队立刻又奏起了狐步舞曲。突然,古班诺夫轻松灵活地迈开了他熟悉的舞步。卓伊卡惊奇得愣住了。
“哎哟,瞧您跳得多么好!”她非常高兴,“哎哟,真棒!我们那里谁也没您跳得好!”
古班诺夫停下了。
“完了!”他按住胸口说:
“累了!”
“有些不习惯……好久不跳了。我们去喝点什么吧!”
他们挤到酒吧前,坐在高凳上。
“克榴霜(注1)!”卓伊卡要饮料。服务员给他们送过来两个高脚杯,“您爱喝克榴霜吗?”她问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用麦秆儿吸着喝挺有意思的。”
她用麦秆吸克榴霜。古班诺夫也象她那样做。卓娅瞥了他一眼说:
“要不,您喝莫斯科牌的?您别客气,……也许,您觉得这样挺寂寞吧?”
“为什么寂寞?”
“不知道……”
“不,我不寂寞,我很快乐。”
“不,真的吗?”卓伊卡既胆怯又高兴地问。
“真的。”
“我们跳舞去!”
她兴高采烈地把他带入舞圈,看见一个认识的姑娘。整个舞场都听见她高声打招呼:
“齐恩卡,你好!”
齐娜回头惊奇地看着古班诺夫和卓伊卡。卓娅故意满不在乎地把古班诺夫带到舞池正中,把手放在他肩上。他俩跳起了华尔兹舞。每到拐弯处她都不无骄傲地、兴奋地向齐娜望上一眼。
……另一个地方。他俩坐在一张小桌旁喝啤酒,吃烤肉串。古班诺夫看来正在继续他那早已开始的故事:
“父亲被打死了,那时,母亲正在产院里生我……后来,她死在列宁格勒围困时。”
“后来呢?”卓伊卡问道。她满怀同情,认真地听着。
“后来我就上学,……然后上前线,……总之,按常规呗。”
“那么,现在一切都很好吧,是吗?”她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问。
“哦,不,卓伊卡,不很好……问题就在这里,正因为不很好。”
“怎么啦?”她有些激动。
“我现在的情况很不妙,”也许,这些日子来,古班诺夫这是第一次向一个人,向她,承认这一点,“我犯错误了。”
“盗用公款,是吗?”卓伊卡惊恐地问。
“不是。”
卓娅松了口气。
“有关党的路线方面的?”
“是的,一般来说,是有关党的路线的。”
“您怎么能这样?”她责备他。
“是啊,事情就是这样……您看,”他突然专注认真地说。这情形看来很奇怪:他怎么会这样专注认真地与这个幼稚简单、无忧无虑的姑娘谈这些事,“怎么向您解释呢?……我们说的是共产主义,写的是共产主义。可是,有人说:对于某一些人来说,共产主义就意味着献出头脑,心灵,整个灵魂!……而对另一些人,却意味着服务。但是,我不想这样服务。瞧,这就是不幸。”
“可是,不服务怎么行呢?”卓伊卡稍带责备地教训他,“应该服务!要知道,大家都在服务。”
“不是大家,卓娅,”他说,“很多人,但不是全部。”
“好吧,也许是吧!”她应了一句,“我可能有些不明白。”
“来碰碰杯吧!”古班诺夫举起酒杯,“为您的健康!”
她机械地和他碰碰杯,一双快乐的眼睛变得忧郁了。
“怎么,会把您开除出党吗?”她问。
“还不知道,有可能。”
“您在那儿都干了些什么呀?”她非常害怕地问,“我以为您的一切都很好呢,”她继续说,“看起来您很有思想……我喜欢有思想的人。”
“我是有思想的,卓娅,真的,我是有思想的……”
“瞧您!”她显得稍稍快活了些,“您都把我搞糊涂了!”
……后来,他们和一群人一起从深夜的公园里走出来。
……他们在拥挤不堪的地下铁道里。
……然后,他们走过我们熟悉的那个院子,走到集体宿舍的大门旁,站住了。
古班诺夫问:
“累了吗?”
“您说什么呀!”她真诚地说,“我可以这样一连跳三天三夜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您没有必要担心,”她忽然急急地、温柔地说,“您别担心。您的一切都会很好的。您瞧吧,一切都会好的……”
他笑了。
“您是个好人,卓娅。”
“我好什么呀,”她挥了挥手说,她的眼睛湿润了,“也许,我不好。总是爱啊,爱啊,可谁也不跟我结婚……您还到莫斯科来吗?”她突然兴奋地问道。
“不知道。也许来。”
她站在那里等待着。也许他还会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他却说:
“听我说,卓娅。如果米沙或者卡嘉给您写信,请告诉我。我会给您寄我的地址来的。”
她点了点头,突然,很快地说出了卡嘉和米沙的地址:
“卡卢加,契诃夫大街十二号。”
他把地址记在香烟盒上。
“谢谢!”
她向他伸出手去。
“为了这一切,谢谢您!”
古班诺夫说:
“和您在一起我很快活。”
“我也是,”她轻声地说,又把他打量了一遍。她笑了。“您很怪!”她说。
“怪什么?”
她耸了耸肩膀。
“很有礼貌,”她想了想,说道。
然后,她慢慢地向宿舍的门口走去。
早晨。在古班诺夫的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电话记录:“古班诺夫·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同志,请于今日十二时整到党的监察委员会去。一号大门,第一百三十四号房间,找别里亚耶夫同志。”
桌上字条旁的电话铃响了。古班诺夫拿起话筒。有人在电话里对他讲话。他回答:
“好吧,”他看了看表,指针指着十一点差十分,“我还有一个来小时的时间,我现在就下来。”
他穿上外衣,拿起电话记录放进口袋,下楼到休息厅里。我们已经认识的那几个美国记者正等着他。
“你们好!”古班诺夫向他们问候。
他们的回答不很和谐——有人用英语,有人用俄语向他问候。
“您身体怎样?”有一个记者用蹩脚的俄语问道。
“谢谢,很好……”
这时,大家都在椅子上坐下了,拿出自来水笔——有几个人用打宇机,所以始终可以听到噼啪声。
代表团团长首先提出问题:
“古班诺夫先生不久前访问了美国。美国工业,特别是化学工业给您的印象如何?您喜欢吗?””
整个采访都通过翻译进行。古班诺夫讲俄语。他没有坐下,而是慢慢地在自己的椅子旁踱来踱去。
古班诺夫:“喜欢,很喜欢。”
第一个记者(报自己报社的名称):”《纽约先驱论坛报》。古班诺夫先生是不是详细谈谈?”
古班诺夫:“美国工业,特别是化学工业,历史很久了。有利,也有弊。”
《纽约时报》:“为什么?”
古班诺夫:“有利的方面是,它有足够的时间达到很高的水平。有弊的方面则是,有一些部门的工艺已经过时或快要过时了。”
《华盛顿邮报》:“那么,您认为,你们的化学工业将釆用比较先进的方法?”
古班诺夫:“是的,我们将采用比较完善的方法。至少正在进行这样的奋斗。”
《纽约先驱论坛报》:“跟谁斗?”
古班诺夫回身对提问的人说:
“例如,与经济上的困难斗,”他沉默了片刻,又补充道,“还要和错误斗,和我们那些令人遗憾地还在发生的错误斗。”
《展望》杂志(这是一位年轻的女记者):“古班诺夫先生对美国生活水平有些什么想法?”
《芝加哥新闻报》:“古班诺夫先生刚才谈到的错误,是不是与那个叫做别廖卓夫卡的巨大工程有关?”
古班诺夫(没有回答女记者的问题,只回答《芝加奇新闻报》的记者》:“您消息灵通,真令人羡慕。是的,是有关系。”
《纽约时报》:“那是谁的过错呢?”
古班诺夫:“这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呢?比方说,就算我的吧。”
《纽约时报》:“您看,在我们(带有明显的讥讽口吻)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社会里,这样的错误会致使某个垄斯联合企业垮台,股东们将彻底破产。那么,你们这里由谁承担损失呢?”
古班诺夫:“在这种情况下,必要的损失由国家承担。当然这样做很令人痛心。这必然会影响人民的生活水平。但如果必要,如果确有必要,那么,我们可以采用这样的策略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在前进过程中改正错误。如果你们想了解的话,这就是我们社会主义经济的优越性。”
《芝加哥新闻报》:“那么,您不认为,这种称为往会主义的原则性做法,首先是一种因为经营不得法而导致的浪费吗?”
古班诺夫(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不,我不认为……如果这种做法有明显的效益,而且能够为新成就开辟道路,那么,对我们来说,这一点是起决定作用的,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股票政策或者股东的利润。这就是社会主义原则。”
《纽约时报》:“古班诺夫先生认为我们两国之间的经济联系,其中也包括化学工业,有可能吗?”
《展望》杂志:“请古班诺夫先生谈谈你对美国生活水平的评论?”
古班诺夫:“关于经济联系,我并不十分相信。”
《芝加哥新闻报》:“为什么?”
古班诺夫:“因为你们很乐意卖给我们的尼龙,我们并不需要。我们自己也在生产。而我们确实需要的东西你们又不卖,而且正因为我们需要你们才不卖。”
这个回答使采访气氛活跃起来。
《纽约先驱论坛报》:“你们总是说美国正在准备一场大战。那么,你们真的认为美国人希望战争?比任何人都希望战争?”
古班诺夫:“我不知道。世界充满着令人不安的先兆。这一点是美国之过。我知道什么是战争。我憎恨所有一切能够产生战争的东西和人。不管他们产生在哪一块土地上。”
《展望》杂志:“古班诺夫先生对美国生活水乎究竟有何看法?”
古班诺夫:“请《展望》杂志的记者放心。生活水不错,很不错。”
《纽约时报》:“您认为,在你们国家有可能恢复个人迷信吗?”
古班诺夫(考虑片刻):“迷信是没有了。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认为,历史迟早会客观地评价这个时代。”
《纽约时报》(讽刺地):“遗憾的是,历史更改自己评价的情况太多了。”
古班诺夫:“我讲的不是那些逢迎时尚的人,而是历史。”
《艺术》杂志:“您对美国文学的评价如何?”
古班诺夫:“很遗憾,我不甚了解。”
《艺术》杂志:“俄罗斯作家中哪一位是你喜欢的?”
古班诺夫(这个问题出乎意料,没有立刻回答):“契诃夫、托尔斯泰……苏维埃作家中……例如,西蒙诺夫,诗人伊萨科夫斯基……”
《纽约时报》:“伊萨科夫斯基?!他活着?还在工作?他是我们的同时代人?”
古班诺夫:“活着,在工作,同时代人。”
《艺术》杂志:“那么西方的呢?”
古班诺夫又没有立刻回答。
“埃留阿尔,”他说。
《华盛顿邮报》:“谁?谁?”
古班诺夫:“波尔·埃留阿尔。”
记者们互相看了看——这个姓名看来他们不熟悉(《艺术》杂志的记者除外)。古班诺夫含着讥讽的微笑看着他们。
他们稍稍受窘地转而又提另外一些问题。
《芝加哥新闻报》:“请允许我再谈谈别廖卓夫卡。您说损失将由国家承担。但是,错误是您造成的。那您会怎样呢?”
古班诺夫:“您担心我个人的命运?我很感动。但是,请放心——谁也没有威胁我的生命。我至多被撤职罢了。”
《华盛顿邮报》:“那您怎么办?”
古班诺夫:“还不知道。也许,当一名普通工程师。我是个建设者。”
《华盛顿邮报》:“但是,这是罢官啊。您不伤心吗?”
古班诺夫:“伤心……(停顿)但是,您知道,我们搞了许多建设。造工厂,开矿山,修牛栏,建粮仓……但是,在建设这些工程的同时,我们,正如您知道的那样,还建设共产主义。您会同意这个观点:如果对于你来说,共产主义不仅仅是一个词语,那么,这时,你个人担当什么职务就不那么重要了……(沉默,打字机声)而我,正如您必定了解的那样,是一个共产党员。”
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二点差二十分了。
“请原谅,”他说,“我要走了。”
他向大家躬身致意,穿过休息厅向饭店的大门口走去。
(全剧终)
注释:
注1:一种混合酒,即白葡萄酒加糖酒,或白兰地加鲜果汁。——译者
PS:译自苏联《电影艺术》杂志1966年5月号
胡榕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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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描大师 | 伊凡·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素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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