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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电影剧本—演员生涯

Cómicos (1954)

编剧:胡安·安东尼奥·巴尔登

火车站·外景·夜
冬夜。凌晨五时许,蒙蒙细雨落个不停。
一列快车呼哧地喘着粗气,喷吐着白色的烟团,在这个极其简陋的小车站停下。
片头字幕表徐徐从叠印的列车镜头上拉过。
列车无精打彩地静候发车的指令。镜头横摇:一节节车厢闪着荧荧的灯光;透过淌着雨水的窗玻璃,可以看见车内的旅客由于旅途的寒冷和困顿,一个个东倒西歪地睡意正浓。
镜头在头等车廂的一扇窗前停窗内,一只手擦拭着玻璃上的水汽。透过若明若暗的玻璃,我们隐约可以看见一个女人正向外面被严寒凝结的夜色探视。随着一声长笛,列车徐徐启动。
头等车厢·内景·夜
汽笛长鸣,列车剧烈地颠簸前进。窗口的女人——安娜·鲁易丝——慢慢转过身来。
安娜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她仪态端庄,也许是因为困倦,她眼睛里透出一丝隐隐的哀情。
列车检票员走进过道,向安娜点点头,示意她出示车票。安娜则朝包厢里的一位先生努了努嘴。检票员在玻璃门上敲了敲,然后拉开门走进去。紧靠车门的那个男人睡眼惺忪地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取出一叠车票递给检票员。他连连打着哈欠,对检票员说:“……是团体票……这个,还有后几个包廂都是……索勒——瑟拉喜剧团的……”
检票员查验无误,把车票交还那男人。
检票员:“噢,是这样!是喜剧班子……”
安娜听见检票员说出“是喜剧班子”这句话时,一副沉思的面容一闪而过。
检票员向乘客道过晚安,关上车门,沿着过道继续向前走去。
安娜(内心独白):“喜剧班子……喜剧演员……这个,还有后面的两个包厢。有名的索勒——瑟拉喜剧团……首席女主角,卡门·索勒……首席男主角兼导演:安东尼奥·瑟拉……”
安娜(内心独白):“……这班喜剧演员,昨晚夜场之后,赶上这趟三点半钟的早车,下午五点到站,六点半就又要上台演出……后天又得收拾行装,再搭另一班火车,到巴伦西亚,演出两天,然后去洛格罗尼奥,三天……接下去是巴塔雷兹,卢戈……往后在萨拉戈扎呆上一个星期……在巴塞罗那,一个月……马德里,四个月……所有的演员全在这里,沉睡着,或是辗转不眠……头头们不跟他们走一个道儿。他们有汽车,走的是公路……”
拉法尔·穆尼欧斯睡得如同一滩烂泥。安娜端详着他。
安娜(内心独白):“他叫拉法尔·穆尼欧斯,性格演员,专门扮演蓄山羊胡子一类的绅士……他以前肯定是玛丽亚·格雷洛,或者拉·皮诺搭挡演过戏。可能曾经去美国作过巡回演出,或许还有过自己的戏班呢。拉法尔·费尼欧斯的薪水是三百块……他有过机遇,不过目前还在等待时运……”
玛蒂尔德·阿古斯汀偎在拉法尔·穆尼欧斯身边睡着。
安娜(内心独白):“玛蒂尔德·阿古斯汀是拉法尔的老婆……全能女演员,就是说,她能应付各种角色,大主角也好,小配角也罢,喜剧,悲剧,样样拿得起来。她没有多大的侈望,能居家过日子,和孩子们呆在一起倒更合她的心意。玛蒂尔德·阿古斯汀的薪水是一百五。”
米盖尔·索利斯,三十来岁,模样标致,精明。他张着大眼望着天花板。偶尔从沉思中跳出来,耸耸肩头,讨人喜欢地朝安娜笑笑。
安娜(内心独白):“米盖尔·索利斯:第二小生,挣二百五十块钱。他是今晚在半道儿上刚刚加入这个剧团的……他已经好久没有工作了,这次算碰上了机会……”
下一个是何赛·路易斯·苏亚雷斯。他酲着,面无表情地瞪着安娜。
安娜(内心独白):“何赛·路易斯·苏亚雷斯,首席小生,工钱三百五,可是还不满意呢。他有他自个儿的打算,他要找一个伴儿,当然不是为了结婚,而是为了搭班子。他很走运,将来也许能成影星,虽然这对于一个在内省闯荡的人来说决非易事……可天晓得呢,得碰运气啊……”
康斯坦丁诺·瓦尔德斯,就是刚才给检票员看票的那个男人。他蜷缩在座位上熟睡。
安娜(内心独白):“康斯坦丁诺·瓦尔德斯:一百五十块工钱。他不是演员,但也算得上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作为剧团的管事,他负责发运行李,买车票,签合同一类的事。每星期一他照单发钱,扣除赊款。”
玛尔伽的近镜头。她三十出头,容貌相当漂亮俏丽。
安娜(内心独白):“玛尔伽·埃南德丝,周薪三百五十块……第二女主角,就是说,在剧中总是扮演坏女人,男主角的情妇……玛尔伽生就适合这类的角色。”
安娜(内心独白):“我,安娜。安娜·鲁易丝。今年二十五岁。周薪二百五。在剧团干了四年了。我扮演各种各样的小角色。在喜剧中我饰演天真无邪的叫作罗莎之类的姑娘,是风流公子垂羡的对象。有时候又扮演轻浮的女仆,和第一男主角眉来眼去……这种事总是让观众开心的……但终究是些小角色……可是我等待,盼望……总有一天我将得到机会,让大家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画面逐渐推成安娜的近景。
安娜(内心独白):“是的,总有一天,人们将看到我是个真正的演员,出色的演员,一个真正有才华的喜剧演员……我等着,我等着,等着……”
剧院的舞台·内景·夜
雷鸣般的掌声中,大幕急速落下,但立刻又升起来。全体演员又一次谢幕。
在台上的有:卡门·索勒,安东尼奥·瑟拉,还有米盖尔·索利斯和安娜。
大幕已经最终地落地了。现在他们又是他们自己了。
卡门把片刻之前在观众面前强捺于内心的怒火一下子发泄出来。
卡门:“这样不行,索利斯,这样不行!这太不象话了!”
安东尼奥息事宁人地对她说:“卡门,你嚷嚷什么?怎么啦?”
卡门:“什么怎么啦?你没看见?你没发现吗?你,索利斯,也没发觉吗?”
米盖尔:“喏,说真的,卡门太太,我……”
卡门:“这场戏的结尾难道能这样演吗?”
卡门见安娜要走开,又冲她叫道:“安娜!你不要走!这与你有关……”
然后又转向索利斯。
卡门:“你和安娜是站在那一侧的……你讲完了你的台词,我接你的话往下说……可你直愣楞地向我冲过来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安东尼奥:“哎,卡门,他那不是……”
卡门:“住嘴!别跟我强词夺理!……(继续责怪索利斯)……你朝我扑过来,还揪住我的胳臂,你说说,我下面的台词还说得下去吗?结尾的效果全叫你给毁了!”
米盖尔:“可原先我哪知道会这样呢?剧本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罗伯托扑向埃罗伊沙,狂怒地抓住她的双臂。’”
卡门:“狂怒地吗?……就算是吧,不过火候还不够哩……再说啦,那是作者讲的,对不对?他懂个啥?结尾象这样演法是绝对不行的。”
米盖尔:“噢,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如果您有别样的演法,那我就无法预知了……我是新来的,对不?剧本上既然写的是'狂怒地’,我怎么知道您会……”
卡门:“啊哟,你这个人哪,索利斯……,那本来是情理之中的事呀。”
安东尼奥:“好了、好了……大家都没错……明天我们再把这部分走一遍,记住就是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轻柔而又坚决地挽起卡门的胳臂向舞台外走。
安东尼奥:“咱们走吧。明天见。”
卡门:“安东尼奥,你怎么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呀?”
米盖尔:“明天见,安东尼奥先生。”
安娜:“晚安。”
安娜和米盖尔看他们走开以后,两人相视而笑。他们两人从另一边台口走开。
舞台侧梯和围栏。内景。夜
楼上的窄小憋闷的化妆间人进人出。演员们结束了一天的演出,纷纷卸装更衣,匆匆离去。他们和安娜与米盖尔擦身而过,亲切道别。
米盖尔:“好一个首场演出呀!”
安娜:“不必介意。如果她认为你搅了她的场,她会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的。明天……”
米盖尔:“是啊,明天专为我走场……真荣幸啊?”
安娜:“尼采哲学,不是吗?我准备一直睡到吃晚饭,整整睡十二个小时安稳觉!我是真累极了。”
米盖尔:“你找到住处了?”
安娜:“正找哪。瓦尔德斯说他认得一家不错的房东。你怎么样?”
米盖尔:“我住的那地方,不但路远,而且不大干净,伙食也差。”
他们边谈边走上了二楼。米盖尔还得往上爬一层,于是两人握手道别。
安娜:“你总是那么乐观。好了,米盖尔,我真高兴我们又在一起了。”
米盖尔:“我也是这样。我们有许多话要谈呐。以前的事我记得太……”
安娜这时看见下面的舞台上走过一人,便打断米盖尔的话。
安娜:“对不起……我要找的人来了!咱们以后再聊吧。”
米盖尔:“好的,以后再谈吧。再会!”
安娜:“再会!”
下面的那个闻声抬起头向上面张望。
安娜:“喂,瓦尔德斯!我的事儿怎么样啦?”
瓦尔德斯:“没地方啊。”
安娜:“你说什么?”
瓦尔德斯:“我说没有地方啊。”
安娜:“真糟糕!我怎么办呢?”
瓦尔德斯:“有两个办法。其一,你可以去埃赛西欧大旅店,就是卡门太太下榻的地方……”
安娜:“如果您肯预付我一个月的薪金,我一定去那儿。”
瓦尔德斯:“你瞧着办吧。另一个办法呢……”
安娜:“您不用说,我猜都猜到了。”
瓦尔德斯诡谲地笑了笑,然后扬长而去。安娜急忙追上去。
瓦尔德斯:“别着急嘛,美人儿。我保险玛尔伽会替你解决的……明儿见!”
安娜:“但愿如此。明天见!”
安娜愁眉不展地走了两步,突然又叫往瓦尔德斯。
安娜:“喂,瓦尔德斯!你知道明天的安排吗?”
瓦尔德斯手头正好拿着一份日程表。
瓦尔德斯:“这儿写着呐:七时,十一时,《星光闪烁的时刻》。下午三时,排演《星光》的第一和第三场,等等,有关人员:索勒太太,瑟拉先生,鲁易丝小姐,索利斯先生……”
安娜大怒:“怎么?也有我吗?”
瓦尔德斯:“上面儿是这么写的。”
瓦尔德斯总算脱身而去。安娜怏怏不乐地返回身去,走到自己的化妆室前,推门而入。
安娜的化妆间。内景。夜
玛尔伽刚刚梳妆完毕,正在吸烟。
安娜闷闷不悦地推门进来。
安娜:“这就是所谓交了好运了吧!”
玛尔伽向她投来探询的一望。
玛尔伽:“噢?”
安娜气冲冲地在梳妆台前坐下,神情木然地开始卸妆。
安娜:“说来说去明天三点我还得排戏。本来是打算睡到吃饭时才起床的……”
但她马上又自我解嘲地补充道:
安娜:“可又说呢,我现在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哩,还谈什么起床呢?”
玛尔伽:“没找到住处?”
安娜:“没有。原先的那处地方让人挤了。”
玛尔伽:“到我那儿去住吧。”
安娜:“你说得倒轻巧哩。不过总得想个法子呀……去向瓦尔德斯借钱!那么,你肯定能搞到床位?”
玛尔伽:“当然。我那房间有两张床。这城里的事你好象不太熟悉?”
安娜:“是的,因为从没有来过。”
玛尔伽:“你初入此道,经验自然不多……”
安娜:“那么,它是怎么个样儿呢?”
玛尔伽:“你是问这城市吗?喏,它有两家戏院,一个好,另一个不怎么样,我们现在演出的就是这家好的。另外,有两间咖啡馆,一间新的,一间老的。咱们演员们都上那间老咖啡馆去吃喝。城里有一家挺象样的饭店,此外就是一些下等的馆驿客找,那便是咱们的去处。瞧,都齐了!”
安娜:“就这么些吗?”
玛尔伽:“对咱们来说,就这些。怎么,失望了?”
安娜:“不,我想要知道的是这个城市的一些情况,比如,街道,房屋是什么样的……总得有一座大教堂吧……”
此时有人砰砰敲门。
安娜:“请进!”
米盖尔·索利斯推门进来。
米盖尔:“你们去咖啡馆吗?”
安娜:“不。”
玛尔伽:“我也不去了,你瞧我这双脚哟……”
米盖尔:“那好,明天见!”
米盖尔掩门而去。
安娜:“小伙子挺不错,呃?”
玛尔伽:“怎么说呢?不太漂亮,不太机灵,要啥没啥,又能怎么样呢?”
安娜:“今晚你好象气不顺,嗯?”
玛尔伽:“我困得真想见谁咬谁呢……你呢?”
安娜:“我也困得很呢,咱们走吧。”
客栈的卧室·内景·夜
玛尔伽斜倚在床上,安娜忙着收拾放在椅子上的衣箱。
玛尔伽:“那小伙子呢?”
安娜:“哪个小伙子?”
玛尔伽:“别装了,就是米盖尔·索利斯呗。”
安娜:“大概去咖啡馆了。”
玛尔伽:“好啦,我挑明了说吧:你喜欢他吗?”
安娜:“你说什么?”
玛尔伽:“对咱们女人来说,男人总归是男人,就算他们是得了诺贝尔奖的,也得看女人喜欢不喜欢。”
安娜:“我喜欢他。他是个不错的演员。”
玛尔伽:“聪明有余,演技不足,这点对你不合适。”
安娜:“为什么?我又不打算成立班子。”
玛尔伽:“所以说嘛……假如他足够聪明的话,他应该懂得他配不上你。从戏剧的角度来说,成立鲁易丝——索利斯剧团是根本不可能的。”
安娜:“那依你之见呢?”
玛尔伽:“只有两种情况:其一,他如果明智一点,就应该趁早离开你,离开这个剧团;当然,会痛苦的。假如他不那么明智的话,他会希望你脱离剧团,说到底,也是会痛苦的。”
安娜:“好啦,我的好奶奶,就算你讲得有理。我只不过是说我喜欢他。我还喜欢葛里高利·派克呢。”
玛尔伽:“我也不例外,可对咱们不合适。”
安娜:“如此而已。我刚才说了,我喜欢米盖尔·索利斯,可你马上就编排出那么一大堆的事。我并没有说我爱他……这话我不能说。”
玛尔伽:“不能吗?”
安娜:“不能,起码现在不能这么说。我和他是一起进入戏剧界的。我们在一起干了整整一季。后来我们分手了,又相遇了。一个剧团走了,另一个剧团又来了。目前他来了,昨晚第一次和咱们同台演出了,我心里高兴。”
玛尔伽:“噢,这很简单。他本来対以和阿美利亚·巴尔加斯那个剧班走的。我不认为他在这儿会挣得更多一些,不管是钱还是名气什么的。如果咱们这儿不是有你这位安娜的话,他会参加进来的吗?”
玛尔伽:“我就不再多说了。对手下败将我一向是乐于宽待的。”
玛尔伽关上台灯。
玛尔伽:“晚安,安娜。”
安娜:“晚安,老奶奶。”
舞台·内景·白天
剧场内空无一人。大幕开启着。昏暗的舞台上,卡门,安东尼奥,安娜和米盖尔等人一个个穿着厚厚的大衣正在排戏。
安娜竭力扮出一副悲怆的面孔,伸出双手去拉扯着什么。
安娜:“噢,罗伯托!”
米盖尔:“放开我……什么也不要说……现在……这个,这个……我终于可以在这个家讲讲实话了……终于我的声音将……喔,喔……多么沉重的阴影,多么……嗯,嗯……还有父兄的刀光剑影。”
卡门:“休想,你听见了?休想……嗯、嗯。”
卡门打着榧子,请求提示。
场记:“多少年啊,多少苦难哟……这个家只要有我在,你休想……你这个杂种。”
米盖尔:“你说什么?”
安东尼奥:“米盖尔!”
米盖尔:“嗯?”
安东尼奥:“这时你应该向她扑过去。”
米盖尔看了看放在两人之间的椅子——在正式演出时那将是一架钢琴什么的——疑惑起来。
米盖尔:“扑……扑上去?”
安东尼奥也发觉这个提示不妥。
安东尼奥:“是啊,倒也是的……”
他问其他在场的人。
安东尼奥:“这里是桌子还是沙发?”
场记:“是沙发。”
安东尼奥:“好,那就这样:你猛地要扑向她,可这沙发呢,挡住了你的路,于是你就稍一停顿,好象是……”
米盖尔:“好象是泄了气……”
安东尼奥:“对,对,就是这样。然后呢,卡门开始说她的台词,这时你慢慢走过去,等她讲完,你便双膝往下一跪……”
米盖尔:“同时接着说……”
安东尼奥:“对,你接着说……说什么来着?”
米盖尔:“我说:对不起,别,别这样!”
安东尼奥:“就这样……卡门!”
卡门此刻正在台侧和朋友们谈笑,听见叫她,便忙不迭地应声:“来了,来了!”
她一边吸着烟卷,一边问场记。
卡门:“我该说什么来着?”
场记:“因此,在这个家里,你休想发号施令……”
卡门:“对……因此,在这个家里,你休想发号施令……嗯,嗯……你这个私生子。”
米盖尔:“你说什么?”
米盖尔照方才设计的动作表演下去。
卡门:“私生子……嗯,嗯……私生子……”
场记:“不,安德烈斯,不要企求我沉默下去。”
卡门:“噢……不,安德烈斯,不要企求我沉默……汩汩的血流……嗯……不允许我们的爱清……这个……爱情,孤独……我不知道……当满夜星光的时候……”
米盖尔:“对不起,别,别这样!”
冷场。安东尼奥举手示意排练结束。
安东尼奥:“好极了。我看这一段就算清楚了。”
米盖尔:“是的,我看可以了。”
卡门急匆匆地朝朋友们走去。
卡门:“那么再会罗。安东尼奥,咱们快去吧?”
安东尼奥:“走,走。诸位再见!”
“再见”声此起彼落之后,众人四散而去,空寂的舞台上只留下安娜和米盖尔两人。米盖尔掸去双膝上的灰尘,边走边问安娜。
米盖尔:“几点钟了?”
安娜:“五点二十。”
米盖尔惊诧地吹了一声口哨。
米盖尔:“咱们去吃点东西吧?”
咖啡店·内景·夜
一位小提琴师在拉一首悲伤的乐曲。
安娜和米盖尔坐在大玻璃窗下的桌子旁。透过窗帘,外面街上人影闪动,灯光摇曳。
安娜轻轻撩开窗帘向广场上张望。
米盖尔:“你在找什么?”
安娜:“大教堂。也许会有一座大教堂的。大概还有一条河……真有意思……”
米盖尔:“什么真有意思?”
安娜:“东跑西奔,箱子都磨坏了,可我只认得一座剧院,一间咖啡店和一家客店……”
米盖尔:“那不是更好吗?这样你会觉得一切事情都可以随你去想象。”
米盖尔:“此时此刻,我回想起你我四年前的情景。”
安娜:“那是在卡洛斯·阿鲁约剧团。每天六点半和十点半,演两场《失去的财富》。”
米盖尔:“在男女客座演员里,你和我都排行在三。”
安娜:“在第一幕里,咱们跑跑龙套,第二幕里,无所事事……”
米盖尔:“第三幕时,我只有几句'怎么?’,'棒极了!’,'噢!’,'太妙了!’一类的话。”
安娜:“而我呢——'啥,’'不可解’,'啊!’,'万岁!’'万岁!’……”
两人缅怀往事,沉默良久。米盖尔捧起安娜的手。
米盖尔:“对过去的那段时光,你如今怎么看?”
安娜:“四年前,我不懂世道,自认为是个有才华的演员。三年前,我的自我感觉很好。两年前,我还深信有一天我会成功……可是今天,我,我胆怯了……”
米盖尔微笑地握紧安娜的双手,摇头表示不相信她的表白。
安娜:“确实是这样的,米盖尔。我开始感到厌倦了。厌倦了——孤独的生活,紧张的排练,日夜两场演出,东奔西跑的旅行,暂时栖身的客栈,还有那些毫无意义的愚蠢的角色,请求预付工钱,'周围的伙伴以及……另外,对无休止的期待也开始感到厌倦了。”
米盖尔:“我不同意你的这些想法。你瞧……”
他指了指咖啡馆的一个角落——那里坐着索勒——瑟拉剧团的其他一些演员。
米盖尔:“你瞧,他们这些演员中,有老有少,象拉法尔有四十年舞台生涯了,而旁边的那小伙子从艺才四十天。有许多人交了运,象玛尔伽就是一个例子,而更多的人还没有机运。你会说啦,他们都在期待着,默默地盼望着也许永远得不到的成功……就算是这样吧。他们满怀着希望,珍藏着所有剧评的剪报,随时随地都可能向别人炫耀自己十五六年前在某地——例如在昆卡——曾经荣获的赞誉……”
安娜在倾听。
米盖尔:“我觉得他们都是那么慈祥,那么值得怀念……请你注意看看他们。他们的为人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对戏剧的热爱。这一点恐怕他们自己也并未意识到呢。”
安娜:“热爱戏剧?噢,米盖尔,你太天真了。其实,戏剧对他们以及对我来说,恐怕仅仅是一间摆满座椅的大厅罢了。”
米盖尔:“安娜,别尽说些傻话!”
安娜:“你才说傻话呢!也许那个小艺徒,他才是生来为戏剧献身的。退回四年,我也曾经热爱过,还有你……不过现在不了。现在我们只不过是靠演剧混口饭吃而已。”
安娜见米盖尔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便执意问道:“你不相信?”
米盖尔(摇摇头):“如果是那样,你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放弃它呢?”
安娜:“因为我要吃饭。”
米盖尔:“你可以去干别的。”
安娜:“可我只会干这一行。”
米盖尔:“你可以结婚。”
安娜:“跟谁?”
米盖尔:“比如说,跟我。这个主意不坏。咱们结婚,离开这个剧团,怎么样?”
安娜:“不。到哪里我也得吃饭啊,你不也是一样吗?”
米盖尔:“这并不难,你知道我有的是办法。那么,现在该行了吧?”
安娜开始感到窘迫起来,她含笑看着米盖尔,仿佛在问:“这一切不过是笑谈吧?”
米盖尔:“不,我从不开玩笑。(见安娜仍含笑不语,他接着说)你瞧是不是?你是离不开戏剧舞台的,他们那些人也是这样。而一旦出了名,就更舍不得离开。那时你会组织一个了不起的剧团的。假如你认为我讲的那个对戏剧事业的热爱是酸腐之辞的话,你可以随便称它为毒瘾啊,天公啊什么的。但结果都是一个样:你是不会离去的……”
安娜:“我想是该离开了……”
米盖尔闻言不由得愣住了。这时安娜狡狯地指了指餐馆的另一边。
安娜:“你瞧!”
那些演员们已经起身离座,穿戴衣帽,朝餐馆门口走去。
安娜:“半小时以后,舞台上再见。”
舞台·内景·夜
舞台监督在扶梯边向下面喊叫。
舞台监督:“喂,该上场啦!快一点,玛蒂尔德!”
玛蒂尔德身穿一套老式的夜礼服,匆匆忙忙沿扶梯上来。
玛蒂尔德:“来啦,来啦!”
两人向台口走过去,玛尔伽站在幕边抽着烟,准备上场。
舞台监督:“我说你钻到哪去啦?”
玛蒂尔德:“我又清了清鼻子……”
他们走到玛尔伽旁边,一齐朝舞台上看。
舞台监督走开了。
玛蒂尔德凑到玛尔伽旁边:“唉哟!瞧咱们这命。咱们赶几点的火车?”
玛尔伽:“说不清。我估计瓦尔德斯选的是他最中意的那一班:早晨四点钟的火车。”
玛蒂尔德:“真糟糕!”
正在这时,在舞台上做戏的卡门一边念着台词,一边来到台口,甜言蜜语地叫道:
卡门:“噢,我亲爱的候爵夫人!”
玛蒂尔德刚刚还在唠唠叨叨地发泄心中的愤懑,这时一扫脸上的怒容,扮出一副娇媚可爱艳俗无比的面孔,和玛尔伽一前一后走上舞台。
玛蒂尔德:“噢,艾罗伊沙,今天的晚会真令人愉快极了!你总是这么周全得体的……”
舞台上是一间上流社会的豪华客厅。男绅女士个个油头粉面,喜气洋洋。
玛蒂尔德:“我正对玛赛拉说呢……噢,你认得玛赛拉的,对吗?”
卡门和玛尔伽四目相交,傲然以对。
卡门:“怎么不认识?我们之间的交情可说是由来已久的了。”
玛尔伽:“一点不错,尽管我本人很希望这份交情能够……怎么说呢?……?能够日益浓厚,特别是在今晚……”
玛尔伽骄傲地扭动腰肢,向安东尼奥站立的地方走去。
玛尔伽:“亲爱的阿列杭德罗,你原先的华发怎么都不见了?”
安东尼奥摆出一副风流小生的姿态,亲热地吻着玛尔伽的手。玛蒂尔德和卡门窃窃私语。卡门的眼里放射出道道凶光。
玛尔伽(对安娜):“还有你,玛丽亚·赫苏丝,你是愈来愈出奇地漂亮啦!”
两个女人互相亲吻。
安娜:“看你说的,玛赛拉……噢,请允许我向你介绍:这位是豪尔赫……”
安娜:“……豪尔赫·德尔瓦勒,我的未婚夫。这位是玛赛拉·圣菲,我最崇敬的女人。”
何赛·路易斯:“玛丽亚经常对我提起您,您确实美极了!”
玛尔伽:“大家都知道玛丽亚对别人总是赞美备至的。亲爱的玛丽亚,我要是抢走了你的豪尔赫,你不见怪吧?”
众人笑。现在舞台上卡门那一侧的“人物”们开始对谈起来。玛尔伽、何赛·路易斯和安娜在一旁低声细语——但他们已经跳出了角色,谈起自己的事来。
玛尔伽:“你的箱子收拾好了吗?”
安娜:“没有。我得把这些东西放进去呢。”
何赛·路易斯:“你们不觉得这出戏实在乏味吗?”
玛尔伽:“到了明天早晨五点钟,你可就会乐不可支了。你们知道早场咱们上哪出戏吗?”
安娜:“是《儿女荣光》吧?”
何赛·路易斯:“恐怕不是的。穆尼欧斯对我说是《星光闪烁的时候》。”
玛尔伽:“怎么会呢!瓦尔加剧团在那里已经演过了。”
安娜:“瓦尔德斯会有准儿的……噢,我必须和他谈谈。”
何赛·路易斯:“关于钱?”
安娜:“这个星期几乎熬不过去了……”
他们这场“忙中偷闲”的戏外话突然就此打住。转眼间每个人又重新进入角色。安娜哈哈大笑起来。
安娜:“瞧您说的,阿列杭德罗,豪尔赫和我很高兴能见识一下您收藏的瓷器呢。我想您一定有许多新奇的,绝妙无比的宝贝。”
安娜挽起何赛·路易斯的手臂朝安东尼奥走来。
安东尼奥:“承您夸奖,不错。我这次伦敦之行确实得了两件稀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何赛·路易斯:“亲爱的阿列杭德罗,您谦虚过甚可并不令人感动。”
安东尼奥:“随您怎么说好了……那么,候爵夫人,您也来吗?”
玛蒂尔德:“十分荣幸。瓷器虽说精美无比,可是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些无用的罈罈罐罐。我家里一件也没有。”
安娜:“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玛蒂尔德:“因为都让我用来砸我丈夫的脑袋啦。”
众大笑。
会计室·内景·夜
瓦尔德斯:“还要再多一些?请问您拿这钱干什么用?”
安娜:“听着!我想我要自己的那份总是可以的吧?”
瓦尔德斯:“您的那份?什么叫您的那份?到下星期一之前这儿没有您一分钱,因此您得忍一忍。”
安娜:“您太可恨了!您明明知道我一天也等不了。您以为我愿意这样来求您吗?您打算叫我怎么办?”
瓦尔德斯:“您预支钱干什么用?”
安娜:“这关您的事儿吗?”
瓦尔德斯:“对我个人来讲亳不相干,但我得向安东尼奥先生讲清楚账目的去处。”
安娜:“我没必要向您解释。”
瓦尔德斯:“那就不借钱。我拒绝给您钱。”
安娜:“好极了,我去向安东尼奥先生借。”
瓦尔德斯:“悉听尊使。”
安娜把门狠狠地一摔,出去了。
舞台。内景。夜
安娜怒气冲冲地从舞台的幕片后穿过,和刚刚退场的玛尔伽迎面相遇。
玛尔伽:“怎么,碰钉子了?”
安娜:“真是个混蛋!他一个劲儿地盘根问底!哼,我才不受那个气呢!”
玛尔伽:“这么说他不肯借钱?”
安娜:“不肯。我去找安东尼奥借。”
玛尔伽:“安娜,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安娜:“噢,别费心,谢谢。安东尼奥和他不一样。”
安娜刚要走开,玛尔伽拉住她。
玛尔伽:“安娜,我懒得开箱了,我想把这些东西放在你的箱子里,行吗?”
安娜:“当然可以,咱们呆会儿再收拾。”
安娜走到侧幕边。扮演家仆的小艺徒手捧放着杜松子酒和三只高脚杯的托盘正等待上场。
安娜:“还没有上场呢?”
艺徒:“马上就该上了。”
安娜:“我想和安东尼奥先生谈谈。”
艺徒整了整领结,端好盘子。
艺徒:“要我告诉他吗?”
安娜:“好的。”
艺徒上场,把盘子放在桌上。安东尼奥走过来拿起酒瓶准备兑酒。艺徒轻声对他耳语。安东尼奥朝台边瞟了一眼,微微点头。
安东尼奥:“让我来兑酒,你们瞧瞧我的手艺如何。”
卡门:“阿列杭德罗在兑酒水啊,配色啊以及调和思想和应付场面上堪称独一无二。”
艺徒退到幕边,一面卸装,一面对安娜说:“他说如果你有要紧事,可以去他房间等他。”
安娜:“谢谢,何赛。”
艺徒:“为您效劳,女王。”
安东尼奥的化妆间·内景·夜
安娜推门而入。
房间里坐着一个三十多岁戴宽边眼镜的男子,正在翻阅剧本。
安娜(稍微怔了一下):“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屋里有人……”
埃尔内斯托:“请进。”
安娜:“安东尼奥先生让我到这儿来等他。”
埃尔内斯托:“好哇……请坐吧。”
两人坐着,互相打量着,然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安娜/埃尔内斯托:“我猜得出您是谁。”
两人又同时笑了起来。
埃尔内斯托:“请您先说。”
安娜:“谢谢。我刚才要说我知道您是谁……您是布拉斯科。埃尔内斯托·桑切斯·布拉斯科。”
埃尔内斯托:“对极了!”
安娜:“我在报纸上见过您的照片,就是颁发给您费尼克斯大奖的那一次。向您表示祝贺!”
埃尔内斯托:“非常感谢。您看过我的剧?”
安娜:“没有,因为我有一年没到马德里去了……怎么样?”
埃尔内斯托:“您是问马德里?我的作品还是我?”
安娜:“三者皆问。”
埃尔内斯托:“马德里和从前一样,既漂亮又令人窒息。我嘛,也与往日无异,不怎么漂亮却更令人难受。至于我的剧作,相当走红。而您,安娜,一切可好?”
安娜:“您认识我?”
埃尔内斯托:“我也正要说我知道您是谁。您在实验剧院演的安蒂乔娜是我一直难以忘怀的。”
安娜:“您喜欢?”
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阵掌声。掌声古三起三落之后便是一片嘈杂的人声,脚步声,敲打声——演出结束了。
埃尔内斯托:“演得很好。我后来写了这么一大篇(用手比划着)关于您的剧评,交给了《假面》杂志。”
安娜:“是吗?我没能拜读……”
埃尔内斯托:“这毫不足怪——那一期没有发行,因为杂志停刊了。”
安娜:“太遗憾了。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埃尔内斯托:“等待……您当然明白其中甘苦,不是吗?”
安娜:“当然啦。我自己就已经等待四年了!”
安东尼奥推门进来,埃尔内斯托和安娜立即站起身。
安东尼奥:“诸位久等啦!来,埃尔内斯托,容我向您介绍一下……”
埃尔内斯托:“不用了,我们是老朋友了。”
安东尼奥换上便服,显得很高兴。
安东尼奥:“那太好了。不过安娜还不知道我们将要排演你的大作吧?”
安娜:“真的?”
埃尔内斯托:“你也并不完全有把握嘛!”
安东尼奥兴致勃勃地对安娜解释。
安东尼奥:“这些年轻人哪!我对他说,如果对剧本稍加修改我们就将排演这个戏,而他呢,非但不立即回封电报说'好吧’,反而从马德里亲自跑到这里来说'不行’……”
埃尔内斯托:“安娜,别听他的,他知道他自己没道理。”
安东尼奥:“别再说了!你干嘛不去卡门的房间呢?今天晚上咱们在旅途中还可以好好谈谈。”
埃尔内斯托:“按照你的思路来谈?那就全吹了!好吧,再会,安娜,见到你很高兴。”
安娜:“我也很高兴。再见。”
埃尔内斯托告别之后走出安东尼奥的小屋。
安东尼奥:“是个好小伙子。”
安娜:“是真的吗?”
安东尼奥:“你问的是剧本的事吗?这就是。”
安娜:“怎么样?”
安东尼奥:“我认为相当精彩,你肯定也会喜欢。”
安娜:“哦?”
安东尼奥:“是啊,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说不定这一次会使你喜出望外的。”
安娜:“但愿如此。”
安东尼奥:“你找我有什么急事?”
安娜:“有了喜出望外的事我本不应该再提那事了。我刚才求瓦尔德斯预支一些工资,但他不肯。”
安东尼奥看看她,没有立即回答。这时从舞台那边传来催场的铃声。
安东尼奥:“借很多吗?”
安娜:“不,只两个星期的。那样我就可以顶到下星期一了。”
安东尼奥:“星期一以后呢?”
安娜:“是啊,我完全明白。星期一捱过去,星期三、四我再预支一点好过到下下个星期一,如此类推。我很过意不去。手头太拮据了。”
安东尼奥:“我很难过。你知道我无法给你加倍工资……”
安娜:“我不是求您给我增加工资。就冲我干的活儿怎么敢有侈望!”
安东尼奥:“你对目前的工作不满意?”
安娜:“我能满意吗?”
安东尼奥:“当然,我想是不会感到满意的。不过,安娜……你知道我很器重你,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将来能成大名。你是一个很出色的演员,不应该这样默默无闻……”
安娜:“这一切听起来很好,安东尼奥先生,您是个善良的人。您说我是个出色的演员,但又怎么样?谁知道这些呢?”
安东尼奥:“大家会知道的,要有耐心。”
安娜:“耐心,等待……总是这一套。我直到老还是得等。”
安东尼奥:“你将看到不会是那样的,不会的。这儿的生活的确很难,安娜。噢,用不着对我诉苦。工资微簿;剧目尽管荒唐但戏装总得华丽;要汇钱养活老人,还要吃饭……而最困难的还在于要不断地等待……”
安娜:“是的,这一点都不新鲜!”
安东尼奥:“一点都不。我也是吃舞台这碗饭的,这你总该知道吧?”
舞台上响起第三遍上场铃声。安东尼奥挽着安娜来到门边。
安东尼奥:“好了,安娜,去对瓦尔德斯说请他如数借给你钱。”
安娜:“可是……”
安东尼奥:“不用担心,就说是我的吩咐。”
安娜:“好吧,谢谢您,安东尼奥先生。”
安东尼奥:“没什么。安娜,你应该记着:耐心、等待机运。”
安娜迈出门槛又转过身来。
安娜:“安东尼奥先生,您刚才说的那件好事是?”
铃声催人。场记在喊:“拉幕!”安东尼奥整理一下头发,劝慰安娜:
安东尼奥:“要有耐心!”
安娜:“请至少透露给我一个字也好!”
场记跑过来,急匆匆地喊:
场记:“安东尼奥先生,开幕啦!”
安东尼奥:“这就来!(转对安娜)耐心,再耐心,安娜!”
舞台的地下室·内景·夜
场记的上半身伏在提示台词的掩洞内,他的腰腿和一只拿着烟卷儿的手在下面晃动。安娜抱着一堆服装从扶梯走下来,穿行于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服装道具箱之间,寻找玛尔伽。
安娜:“玛尔伽!玛尔伽!”
玛尔伽:“我在这儿!”
安娜:“在哪儿?玛尔伽?”
玛尔伽:“在这儿,你可真笨!”
场记把头伸到台板下来。
场记:“嘘!听台上的,还是听你们叫换?你们想怎么着?”
玛尔伽:“我看还是让台上早散的好!”
场记:“行啦!”
安娜和玛尔伽总算找到了一起。
玛尔伽:“我改变主意,已经把我的东西装好了。来,帮我压上盖儿。”
安娜坐在玛尔伽那口长条箱的盖板上用劲往下压。
玛尔伽:“等一等……使点劲儿……好啦!唉哟!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卷烟纸上写下了唐·吉珂德的……”
安娜:“什么意思?”
玛尔伽:“没什么……我现在才觉得自己真没有用,一晃这么多年了。你瞧,我这些箱子真象是百宝箱,只要一打开盖儿,嗬!”
玛尔伽掸掸身上的灰土,点燃一支香烟。
玛尔伽:“给你了吗?”
安娜把两张一百比塞塔的票子在她眼前晃了晃。
安娜:“喏,就这些。而且,安东尼奥先生挺和气的,他还说要告诉我一件好事呢。”
玛尔伽:“得啦!我看他是要解雇你呢。”
安娜:“就算你又猜对了。”
玛尔伽:“得了,不会有你的角色的。”
安娜:“正相反。有我的角色,而旦相当不错!”
玛尔伽:“你怎么知道?”
安娜:“他亲口讲的。”
玛尔伽:“是吗?说说,他都讲些什么?”
安娜:“他说咱们要演埃尔内斯托·桑切斯·布拉斯科的一出戏。”
玛尔伽:“谁的?”
安娜:“瞧你……就是那位得过戏剧奖的……”
玛尔伽:“哦,他呀。那又怎么样呢?”
安娜:“咱们要上演他的新戏,当然,是在马德里……还说很可能有我的好事……”
玛尔伽:“什么可能有你的好事!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假如他还说什么列昂德罗·纳瓦罗的话……”
安娜:“怎么样?”
玛尔伽:“那你是不是就会想到他会邀你组织戏班子,或者要给你大加薪水呢?”
安娜:“唉,你真不通人情!你总是朝坏处想。”
玛尔伽:“没法不那么想。我经历的事可太多了。你不觉得你太天真了吗?”
安娜:“有什么理由?”
玛尔伽:“理由太多了。你以为你能捞到一个好角色,你能扮演它,你能受到评论家们的捧场,然后就名声大振,是吗?”
安娜:“难道不可能吗?”
玛尔伽:“绝对不可能!因为剧作家的本子是专为班主和女主角写的。头角儿的戏嘛,写个百十页,然后给二角儿或性格演员写三十页,最后给垫脚的贵妇小姐什么的写上五页纸算到头儿了……”
安娜:“就算是五页纸的戏吧,也足够显露才华了!”
玛尔伽:“别说傻话啦!你倒瞧瞧谁肯为那种小角色捧场?这种角色除了嘻嘻哈哈,哭哭啼啼,装傻充楞以外,还有什么?”
安娜:“你说得也太过分了。虽说这类角色的确没什么血肉,但只要演好了,评论家们也会……”
玛尔伽:“评论家?去他的吧。虽然评论家第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头角儿女演员有多么老,多么丑,多么差劲儿,可他讲出来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嫩一点儿的会说这个女主角儿年轻,漂亮,扮相不错;老辣一点儿的则会说她多么优雅,聪慧且充满个性。一篇剧评为头角儿女演员吹上二十行,对二角儿呢,两个字就打发了:得体,有分寸什么的……最后呢,把其余演员一捎而过。”
安娜:“没了?”
玛尔伽:“没了。”
安娜:“那该怎么办呢?”
玛尔伽:“挪个地方。”
玛尔伽一边说一边帮安娜把箱子盖上锁好。
玛尔伽:“我认为你有三种选择。其一,认输,走人。其二:留下,等待。其三,时下流行的做法……”
安娜:“明白了,给自己找一个……”
玛尔伽:“不错,给自己找一个小小的靠山,一个小阔佬。嘿,别跟我瞪眼哪!好了,咱们走吧。”
玛尔伽拉着安娜向外走去。
火车站·外景·夜
凌晨三点半钟左右。站台上,搬运伕适推着小车运送索勒——瑟拉剧团的行李。米盖尔和安娜走走停停地在谈论着什么。
安娜:“好啦,咱们和大伙儿一起去餐厅吧。”
米盖尔:“还不是老一套!除了咖啡达是咖啡!”
安娜:“那就去候车室吧。”
米盖尔:“候车室令我优伤。”
安娜:“你总这样多愁善感的。”
米盖尔:“咱们还是在外边散散步吧。”
他挽着安娜的手背,在灯火昏黄的站台上慢馒踱步。
安娜:“哎,我们会冻出肺炎来的。”
米盖尔:“瞧你说的,刚刚雩下三度……再说,你也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了。”
米盖尔仰面望着天空。安娜很俏皮地看着他。
米盖尔:“瞧!那是北极星和大熊星座……我小时候就知道许多星座的名字……”
安娜:“我小时候只知道葛丽泰·嘉宝,还有玛琳·黛德丽。”
两人哈哈大笑。
米盖尔:“天气够冷的,呃?”
安娜:“还用说吗,零下三度呢。”
米盖尔瞟了安娜一眼,轻轻地哼起小曲。
安娜:“好啦,为什么不开口呢?”
米盖尔:“开口?开什么口?”
安娜:“一大清早冒着零下三度严寒,请一个姑娘在外面散步,总不会就是为了同她谈什么大熊星座之类的话吧?”
米盖尔腼腆地笑了。然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米盖尔:“别太性急。我刚才正在回想我们以往上演过的剧目中是否出现过类似的场景……说心里话,要我开口对你说'我爱你’,实在有些不大好意思,特别是当大家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
安娜:“你为此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吗?”
米盖尔:“比那还严重哩,我在西班牙所有剧院的化妆间的墙上都写下了你的名字。”
安娜:“那可不好,而且也没有用。到头来你还得亲口对我说才是。”
米盖尔:“好罢……我爱你。”
安娜:“我……”
昏暗的站台上,两人的身影渐渐贴近,融合在一起。
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汽笛声。
另一家剧场的化妆间·内景·夜
身着剧装、满脸油彩的安娜气冲冲地推门进来,走到屏风后面更衣。米盖尔尾随而来,站在门口,倚着门框,两眼望着另一个方向。
米盖尔:“够了吗?”
安揶:“什么意思?”
米盖尔:“就这意思。我爱你,安娜……我也爱你,米盖尔——这不就全解决了?”
安娜:“我可没说一切全都解决了。”
米盖尔:“随你的便。”
安娜:“不过,至少我们可以一起想个解决办法。”
米盖尔:“同意。你说吧:第一方案是什么?”
安娜:“米盖尔,别这么浑行不行?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我只有一个选择:继续干。”
米盖尔:“你瞧,很难,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安娜:“好,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与我们彼此相爱有什么相干?”
米盖尔:“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之所以留在这里,留在剧团,全是为了你。”
安娜:“现在你想脱离了,是吗?这么快你就屈服了?”
米盖尔:“前途不容乐观,至少对我是这样。”
安娜:“对我呢?乐观吗?”
米盖尔:“是的,我认为你会成功。当然也可能看错。”
安娜:“你自己呢?”
米盖尔:“不。我心里清楚我是上不去了。有些人是不成功名绝不罢休,可我不行……”
安娜:“当然啦。如果你认为你自己能成大事,那么你就会留下来。你觉得自已应该挂头牌,演哈姆雷特,演唐璜之类的主角,而无法忍受扮演没有台词的小小龙套的屈辱……”
米盖尔:“或许是这样。”
安娜:“恰恰就是这样!你算不上演员。”
米盖尔:“得啦,你要给我上课吗?”
安娜:“请你放心,在这方面我并不内行。”
米盖尔:“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安娜:“很简单,我要继续干,等待机会。我要拼争,如果女伴的住房比我稍好一点,如果女伴的台词比我多仅仅两个字,如果在剧评中女伴的名字排在了我的前头,我都要去争一争!谁要是在舞台上拆我的台,我就要记恨他……很蠢,是吗?但我认为值得。”
米盖尔:“几天前,是我给你打气。”
安娜:“对,我记着,而且很感激。”
两人沉默片刻,望着舞台。
安娜:“到底怎么办?”
米盖尔:“我……决定走了,我回老家去。”
安娜:“到马德里都等不得了吗?”
米盖尔:“到那里又会怎么样?”
安娜:“那里的机会总比你呆在老家多吧?”
米盖尔:“走着瞧吧,咱们就回家去吧。”
安娜:“咱们?”
米盖尔:“是的。我希望你和我一同回老家去。我母亲是一个很……”
安娜:“不!我不走!”
米盖尔:“懂了……你留恋的是这个。”
安娜:“那并不妨碍我爱你。”
米盖尔:“也许。但你更爱的是它。”
安娜:“那不是一回事,如明白吗?”
米盖尔:“不用多说了。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弄明白。”
大幕落下。掌声四起。演员们再三谢幕。
米盖尔终于挺直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安娜:“你上哪儿去?”
米盖尔:“去找安东尼奥先生。”
他向安娜送上一个微笑,笑中充满着凄凉。
米盖尔:“去告诉他:不用给我买去马德里的车票了。”
安娜:“米盖尔,咱们就不能再好好……”
米盖尔:“没什么好谈了。”
他朝舞台上看了一眼,便转换了话题,语气也随之平和起来。
米盖尔:“你去吧,别误了场,下一幕就要开演了。”
安娜情绪极为低落:“好的,我这就走。”
安娜回身走进化妆间。她六神无主地看看这儿,摸摸那儿,一股辛酸泪涌上眼眶。她凄凉的目光久久滞留在嵌在镜框上的她与米盖尔两人的一张街头小照上。
头等包厢·内景·白天
昏黑突然消尽——火车从黑黢黢的隧道中钻出,车内豁然明亮。列车的轰隆声压倒一切,安娜几乎听不清米盖尔在讲什么。
米盖尔:“鳟鱼!”
安娜:“什么?”
米盖尔:“我常去钓鳟鱼!”
安娜和米盖尔站在过道里,米盖尔准备下车。列车钻出隧道后开始减速,噪音明显减小,两人也用不着声嘶力竭地喊叫了。
安娜:“哎哟,好长啊……你刚才说什么?”
米盖尔:“我说,星期天我常常去钓鳟鱼。”
安娜:“噢,这么说那儿有一条河?”
米盖尔:“是的……还有一座大教堂。”
安娜会心地笑了,深情地同米盖尔一起重温那旧日的时光。
安娜:“还有一个斗牛场……”
米盖尔:“一座穿燕尾服的老先生的塑像……”
安娜:“和一个小小的音乐厅……”
两人沉默、忧郁地对视良久。
安娜:“就要到了,是吗?”
米盖尔:“是的,过了大桥就是……”
安娜:“那时候你有何打算?”
米盖尔:“哪时候?”
安娜:“到家的时候。”
米盖尔:“好好睡一觉,一直睡到吃饭的时候。我母亲烧得一手好菜,但是哈辛塔手艺就更好了。”
安娜:“哈辛塔?”
米盖尔:“是我们镇上的一个姑娘。”
安娜:“也许她看着你长大的?米盖尔,你小时候什么样儿?我一点儿也想象不出来。”
列车隆隆地从铁桥上驰过。
汽笛长鸣。米盖尔弯腰提起皮箱。
米盖尔:“到了。”
安娜:“你母亲会说些什么?”
米盖尔:“嘿,一定会哭的,还有哈辛塔,也许还有其他人……我那时候曾经是个淘气包……”
安娜:“他们喜欢看戏吗?”
米盖尔:“当然,特别是喜剧,你明白吗?”
安娜:“明白,喜剧演员都是凡人。”
火车减速进站。
米盖尔:“你看!那条小路就通往我们的庄园!”
安娜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满眼含着热泪,背过身去。米盖尔强作笑颜,劝慰安娜。
米盖尔:“好了,好了,别跟小孩儿似的。咱们不是说好这回只是一次'排练’吗?”
安娜:“嗯。”
米盖尔:“那你再说一遍,我听着。”
安娜:“我知道。”
米盖尔:“那咱们就等着瞧吧。”
安娜:“当我……当我疲倦了,当我想通了,或者当我不再有奢望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米盖尔:“行,安娜,你随时可以来。”
安娜:“你给我写信的,对吗?给我讲你的鳟鱼,还有哈辛塔,好吗?”
米盖尔:“当然!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写给:某某剧院,某某剧团,安娜·鲁易丝小姐的……”
安娜:“不错,也许该寄到什么什么大剧院的。总会有这样一个大剧院的……”
火车开进站台。两人突然感到似乎已到了生离死别的绝境。
安娜:“米盖尔!走吧,别等到火车启动!”
米盖尔:“亲爱的,我下了车就走开。”
安娜:“不要回头。”
米盖尔:“我不回头。”
火车嘎然刹住。安娜和米盖尔忘情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绝望般地亲吻着。然后米盖尔毅然推开安娜,跳到站台上,大步流星地向烟汽弥漫的车站尽头走去。
安娜探身窗外,痛苦地紧咬双唇,竭力不去呼叫正在迅速离她远去的米盖尔。
米盖尔的身影消失在远处。
某剧场的舞台·内景·白天
空荡的剧场,空荡的舞台。卡门,安东尼奥和他们剧团的老的和新的演员在大幕开启的舞台上围坐在剧作家布拉斯科旁,听他朗读他的新作:《天涯起尺间》。
布拉斯科浑浊的低音在剧场瓮响。演员们——其中还有一个叼着雪茄的大胖子——听得津津有味。
伴着吟诵剧本的声音,我们清晰地听见安娜内心的独白。
安娜(内心独白):“埃尔内斯托·桑切斯·布拉斯科在读第三幕了。他这出剧叫《天涯咫尺间》。剧名很美,同剧情一样美。天涯咫尺间……是啊,现在蓝天就近在眼前:那个穿黄羊毛衫的姑娘,玛蒂,剧中的主角……是我的。这个角色应该是我的。我需要她,这是我的机会。为此我等待了多么久!这角色是我的,应该是我的……”
埃尔内斯托的朗读声又渐渐消弱下去。在他浑厚低沉的声音衬托下,安娜道出内心的独白。
安娜(内心独白):“这个角色是我的,应该是我的。这是我的一次机会。《天涯咫尺间》是一出超凡脱俗的好剧。看看人们听得多么专注,多么入神!多愁善感的拉法尔在偷偷地掉泪;玛尔伽也放下了九天女神的架子,半天才抽了一支烟;连马诺罗都没打瞌睡,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大伙儿都看着我,众口一辞地对我说这是一部好剧,最主要的是他们都向我道贺:他们都明白这次是我的机会。
“瞧,何赛·路易斯在冲我鼓掌呢。瓦尔德斯在向我挤眼。连安东尼奥先生都不时地朝我微笑……还有埃尔内斯托本人也边读边送过来笑脸。
“那一位是剧评家。他在向剧院老板说些什么?他看了我一眼,也许他们在说:'喏,她就是安娜·鲁易丝,多好的演员。’”
安娜的声音被埃尔内斯托优美的朗诵声所取代。
埃尔内斯托(朗读剧本):
“费尔南多!费尔南多!
“房门砰然一声关上。现在舞台上只剩下玛蒂一个人。她背向观众,埋着头,抽泣着。长时间的静场。电话铃声大作。玛蒂挺起胸膛,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台前走来。此时此刻,她再次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她胜利了。电话铃持续地,炽烈地,绝望地响着。大幕渐渐落下。”
埃尔内斯托合上剧本,他环视四周。
众入热烈鼓掌,涌上来团团把他围在中间,祝贺他,拥抱他,同他握手。
安娜滞留于舞台一侧,然后她也走过来,最后一个向作者表示由衷的庆贺。
剧场的舞台·内景·夜
《儿女荣光》一剧正在上演。拉法尔·穆尼欧斯以一个亮相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满堂彩声。他乐不可支地频频鞠躬谢幕,待掌声平息下来时,他轻快地下场,这时台上便只剩下卡门和安东尼奥两人。
拉法尔在后台的幕脚边和迎面而来的安娜撞个正着,两人互相致歉。
拉法尔:“啊唷!真对不起!”
安娜:“没有什么。”
拉法尔:“你瞧见了?这个亮相没有一次不叫彩的。看来饰演王八一类的角色对我来说是非常合适的。”
安娜:“哼!”
拉法尔:“你怎么啦?不舒服吗?”
安娜:“难受极了。你说说看,什么时候能把角色分配好呢?”
拉法尔:“说不好,孩子,我想大概已经分定了吧。瓦尔德斯手里该有个单子。不过你不要着急,安娜,那个姑娘的角色……”
安娜:“玛蒂。”
拉法尔:“对,玛蒂那个角色肯定是你的。你瞧着吧,我说的不会错。”
安娜:“但愿如此。”
安娜抬脚便走。拉法尔拉住她。
拉法尔:“你往那儿去?”
安娜挣开他的手,边走边说:
“我去找瓦尔德斯。”
拉法尔追上去对她说:
“马上该你上场啦不是?你会误场的!”
安娜不理睬他,径直向后台边的一间小屋奔去。
剧院会计室·内景·夜
房门“砰”的一声打开,安娜在前,拉法尔在后,双双推门而入。
安娜:“角色分下来了吗?”
正在算账的瓦尔德斯吓了一跳。
瓦尔德斯:“什么?”
安娜:“我问角色是否分下来了。”
瓦尔德斯:“嗐,角色呀。没有,还没分定呢。”
安娜:“要等到什么时候?”
瓦尔德斯:“我也说不准,孩子。单子在安东尼奥先生手里呐……”
安娜:“你估计什么时候才能分晓?”
舞台监督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一时间各说各的,乱成一团。
瓦尔德斯:“我对你说我不知道。”
拉法尔:“安娜,上场,上场!”
舞合监督:“你往哪里钻呀,姑娘?这不成心急人吗?快跑,否则误场啦!”
安娜被吵闹得心烦意乱,摔门而去。
舞台上·内景·夜
台上,卡门和安东尼奥面面相觑,心中忐忑不安。一阵难堪的冷场。安东尼奥强捺焦虑,向台口踱了两步,小心地张望着;卡门尴尬地咳着嗓子。这时安娜匆匆跑上来。
安娜:“您叫我吗,爸爸?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
安东尼奥:“过来,孩子,过来,我方才是叫你来着。我想向你介绍一位朋友,我的一位十分要好的朋衣——劳拉·朋特太太……”
安娜:“太太。”
卡门:“漂亮极了,伊斯特凡,她真美极了。这身夜服使她更加光彩照人。亲爱的,祝你吉星高照,万事如意。”
安娜:“谢谢,太太。”
卡门:“劳拉。”
安娜:“谢谢,劳拉。”
卡门:“我猜想你的舞会订约卡上的签名一定是多得填写不下了?”
安娜:“是的,劳拉。但总是那同一个人的名字。”
卡门:“啊,那不更好吗。你说呢,伊斯特凡?”
安东尼奥:“噢,当然是的。”
安娜:“爸爸,何赛·马利亚想给您问安呢。”
安东尼奥:“好的,我立刻就下楼去见他。”
安娜:“他想同您谈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卡门:“伊斯特凡,机不可失,让他即刻上来吧!”
安娜:“劳拉,他所欲谈之事绝不是您猜想的那种……”
安东尼奥:“不管怎样,都请他上来一谈吧。”
安娜:“是,父亲,我去叫他。”
安娜行过礼后退下场去。她看见扮演白面小生的苏亚雷斯正在幕边整装待上,便急忙奔过来。
安娜:“如何?”
苏亚雷斯:“什么如何不如何的?”
安娜:“角色呀!”
苏亚雷斯:“哪里面的角色呀?”
安娜:“那出新戏的角色嘛——分配下来了吗?”
苏亚雷斯:“就这件事呀!没有,好象没有吧,我哪里知道呢。安娜,我劝你镇静些。”
安娜:“叫我怎么能静下来?我去看看!”
苏亚雷斯拼命地拦她。
苏亚雷斯:“安娜,别犯傻哩。下面马上轮到我们俩出场啦!”
安娜:“有时间的,别担心!”
正在这时,剧团的丑角贡萨雷斯一边和人道着晚安一边从侧幕旁走过。安娜见他手里拿着一卷纸,便象离弦之箭一样扑了上去,吓得贡萨雷斯目瞪口呆。
安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贡萨雷斯:“啊唷!这个吗?这是我在《天涯咫尺间》剧中的台词本哪!”
安娜:“好哇,瓦尔德斯——他在哪儿?”
贡萨雷斯:“我不清楚,兴许在上面的化妆间吧?”
安娜不顾众人拦阻,向扶手梯冲去,正巧瓦尔德斯走来。
安娜:“瓦尔德斯!我的角色!”
瓦尔德斯严峻地瞅了瞅面前这个女人,从胳臂肘下拿出夹着的一厚卷纸,然后戴上老花镜,把纸片翻得哗哗作响。
瓦尔德斯:“鲁易金小姐……鲁易丝小姐……啊,在这儿,鲁易丝小姐的!”
他递给安娜儿张纸。安娜高兴得满脸放光,贪婪地一把接过来。
安娜:“谢谢!”
安娜一面粗粗浏览那纸上的字句,一面转身向台口走去。突然她象触电似的站住,呆楞了仅仅一秒钟。当她猛地朝在原地不动的瓦尔德斯转过脸去时,整个面容充满了难堪和痛苦交集的表倩,一时竟讲不出话来。
安娜:“这……这……”
瓦尔德斯火上浇油般地宣布:
“玛蒂一角儿由本团的头牌演员担任。”
说罢便继续沿抉手梯向上面走去。
安娜木然呆立。
舞台那边传过来卡门的笑声。安娜疯狂地向舞台上冲去。
贡萨雷斯、苏亚雷斯和舞台监督也明白了她的心思。众人拼命阻拦。
苏亚雷斯:“安娜!你要干什么?”
贡萨雷斯:“姑娘,冷静一些!听见吗?”
舞台监督:“现在可不能乱来呀!看在上帝份儿上,你不能去!”
但是安娜一切都听不见。她冲上了舞台。
卡门和安东尼奥正在认真做戏。卡门百般妩媚地倚在安东尼奥的肩头,亲热地坐在台口对面的长沙发上。
安东尼奥:“让这似水柔情毁于一旦,真叫我于心不忍……”
安娜突然地提前出现在舞台上,令他们大吃一惊,四目相望的同时,身不申己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事变。场记在提词掩洞中大惑不解地看着突然冲上场来的安娜,他急中生智,忙把台本掀过几页,找到接头处,念安娜此刻应该说的台词。
场记:“请你们原谅我跚跚来迟……”
安娜如木雕石刻似的毫无反应。场记不得不渐次提高嗓门,重复这句台词。
安东尼奥站得离安娜较近,也压着嗓门向她提示。
舞台监督在侧幕内也不断地提示安娜,同时满脸苦相地向安东尼奥示意实在抱歉得很。
安娜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浑身战抖着,慢慢地,把手中的那几张纸攒成一个团。她的两眼充满了泪水。
舞台上下一片可怕的死寂。渐渐地,从观众席上传来不满的骚动声。苏亚雷斯只得挺身出来救场。他三步两步走上舞台。
苏亚雷斯:“请各位原谅我来迟一步……不过……”
他一时没词儿了,只得临场现编。
苏亚雷斯:“不过……好在我已经来了。我想同您……谈谈……”
安娜满腹的怨愤终于爆发出来。她失声痛哭起来,掩面奔下台去。
安东尼奥:“当然,当然……这个……她已经对我提起过……”
卡门已经气不可支,她强做笑脸,对他们说:“好吧……还是你们单独谈谈的好……”
安东尼奥:“好极了。”
卡门退场。场面上沉寂得令人害怕。
安东尼奥:“坐吧,孩子,请你说吧。”
场记在一阵忙乱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接头。他从提词孔向台上送话。
场记:“我认为您未必能想象得到……”
苏亚雷斯接过话头:“我认为您未必会想象得到我将同您谈些什么。”
安东尼奥:“何出此言?”
戏总算接上了。
后台。卡门气得简直就快发疯了。不顾众人的劝慰。她愤怒地叫嚷着。
卡门:“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那位大小姐要干什么?而你,你干什么去了?”
舞台监督:“我对您说了,卡门太太,管不了呀。贡萨雷斯可以做证的。”
卡门:“她冲了场!我们不得不把我那一大段戏给跳过去!而她却想撂场就撂了!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啊?为什么?你们都是一群笨货!一群笨货!”
她越说越气扭身向后面走去。
卡门:“瓦尔德斯!瓦尔德斯!简直是祸害呀!……”
安娜的化妆间·内景·夜
安娜浑身抽搐着,伏案掩面痛哭。玛尔伽也陪着她在一旁抹眼泪,脸上的油彩已然是不成模样了。玛尔伽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着。
渐渐地,安娜的抽泣声开始舒缓平静下来。
玛尔伽气乎乎地把刚抽了两口的烟掐灭,动手修补面妆。这时有人敲门,玛尔伽不予理睬;敲门声更响,玛尔伽索性又点燃一支香烟,还是不应声。门被推开一条缝,瓦尔德斯可怜巴巴地说:“这个,这个……卡门太太请她过去一下呢……”
他用手指了指伏在桌上的安娜。
瓦尔德斯:“……请她去太太的化妆室……”
玛尔伽:“去告诉卡门太太,就说安娜小姐不在!”
瓦尔德斯:“可,可……太太在等着呐……”
玛尔伽:“你没长耳朵吗?安娜小姐不在!”
瓦尔德斯:“玛尔伽你行行好哩……我,我不是……”
玛尔伽:“滚开!安娜不在!”
瓦尔德斯吓得缩回头,把门关上。又有人敲门,门又推开,瓦尔德斯又探进头来。
瓦尔德斯:“安东尼奥先生问是否能上来看看她……”
玛尔伽:“鲁易丝小姐不在这儿!”说着便要抄桌上的东西去砸瓦尔德斯的脑袋。瓦尔德斯吓坏了,赶忙关门溜走。
安娜抬起头来,对着镜子,轻轻摸了摸哭得红肿的双眼,然后便沉思起来。玛尔伽背对着门,翘脚收拾腿上的长丝袜。这时又有人怯生生地敲门,随后便有一个男人探进头来。说时迟那时快,玛尔伽抄起一只空罐头盒便向门口扔去。来人赶紧掩门退步。就在这一刹那间,玛尔伽认出了他,不由得先是一惊,继尔索性扳起老脸,发怒了。
玛尔伽:“喂!傻蛋!你给我进来!”
门小心谨慎地推开一条缝,战战兢兢地伸进半个头来。
玛尔伽:“你就不能先通报一声自己是谁?”
陌生人:“乖乖,我不知道咱们还处在战争状态中呢!”
陌生人这才放心壮胆走了进来。来者是一个体格健壮,相貌和善的中年男子。
玛尔伽:“你怎么上来啦?为什么不在车上等我?”
陌生人:“小乖乖,我是想问问你今晚是否打算在化妆间过夜了?”
陌生人见安娜坐在一旁,便通过梳妆镜与安娜点头致意。安娜也对着镜子里的他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屏风后面去。
房间很小,安娜几乎和他擦身而过。男人问玛尔伽:“我说,小乖乖……”
玛尔伽:“别叫我小乖乖!”
陌生人:“好吧。我说,玛尔伽,这位小姐是……”
玛尔伽:“她是谁对你无关紧要!”
这时安娜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抱歉地向来人微微一笑。
安娜:“您别在意,她在闹情绪呢!”
陌生人:“啊,是这样。”
安娜:“我是安娜·鲁易丝。您好。”
说着向来人友善地伸出手。那男人握着她的手说:“我好极了。您呢,小姐?请允许我自我介绍……”
玛尔伽打断他的话。
玛尔伽:“你还是住嘴吧!……安娜,这位先生就是帕克·托雷斯,你听说过的,我的那位资本家伙计。”她转而向帕克叫道:“喂,怎么着?你打算带我去哪儿呀?”
帕克:“听你的吧。”
玛尔伽:“听我的,听我的,哼!你成心气我哩!我今天真想宰人呢!”
帕克:“用我帮忙吗?”
玛尔伽:“真会贫嘴!这样吧,带我去跳舞,去喝两盅。今天我要喝个一醉方休!”
帕克:“那么,您不和我们一起去一醉方休吗,安娜?”
玛尔伽:“别啰嗦了,快走吧!”
安娜:“谢谢你们,可是我……”
玛尔伽:“走吧,为什么不去?你一定得去。你说呀,帕克!”
帕克:“您愿与我们同往吗,安娜?”
安娜:“好吧,十分荣幸。我也要好好散散心呢!”
玛尔伽:“跟他可太没劲了……嘿,你还有朋友吗?”
帕克:“有,在外面等我呢。”
玛尔伽:“你这笨蛋,为什么不早说?”
帕克:“你哪里容我有说话的机会呢?”
帕克开门向外招呼。这时安娜已穿戴完毕,从屏风后走出,轻轻整理着发发。
从门外走进一个四十来岁风度翩翩的男子。
帕克:“这位是玛尔伽,你认识的,对吗?”
那人朝玛尔伽点头微笑。
帕克:“这位是安娜·鲁易丝。这位是卡洛斯·马盖斯。”
卡洛斯:“很高兴认识您。”
安娜:“很好。”两人隔着玛尔伽和帕克互相握手。
安娜:“咱们该出发了?”
帕克:“时不我待。走!”
众人涌出门去。玛尔伽刚刚熄灭了灯,又急忙返回身,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便携式收音机一边向外走一边关掉它——收音机里播放的一首情意绵綿的歌曲嘎然消失……
夜总会·内景·夜
一位女歌手起劲地唱着一支流行歌曲。
安娜、玛尔伽等四人围坐一桌,正开怀大笑。他们举起了酒杯。
帕克招呼过来的侍者:“照这样再来一份儿,劳驾了。”
侍者点头离开。玛尔伽显得格外高兴。
玛尔伽:“你们看我是不是有些上脸了?”
卡洛斯:“还看不大出。”
帕克起身握住玛尔伽的手,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
帕克:“咱们去跳一曲吧。”
玛尔伽:“我迈不动步啦。”
帕克:“那更好,我就不会显得太笨拙啦。”
玛尔伽无可奈何地嬉笑着,被帕克拖下舞池。
安娜和卡洛斯微笑着目送他们走下舞池。
卡洛斯侧过脸来端详安娜。
安娜看着舞池的眼睛渐渐呆滞,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陷入沉思。究然,她发觉卡洛斯正带着一种骄矜的笑意盯着自已,立刻显得很不自在,随即向他报以腼腆的一笑。
卡洛斯:“旅途太劳累了吧?”
安娜没有听懂对方的问话。
安娜:“嗯?”
卡洛斯:“今天晚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您身在桌边可心思却飞到千里之外的他乡去了……下一次您再神游,我是否能陪您同往呢?”
安娜:“不行。那是禁区。需要有通行证。”
卡洛斯:“到哪儿可以申请到呢?”
安娜哈哈笑了起来。
安娜:“好,好,我认输啦!这一番对话是可以写进雅剧的,可现在我没词儿啦……还是谈点别的省心的事吧。”
卡洛斯:“那么,谈谈我吧。”
安娜:“又入戏了……好吧,就谈谈您吧。可以提问吗?”
卡洛斯:“请便。”
安娜:“您是干什么的?我是问您以何为生?”
卡洛斯:“生意……”
安娜:“真不错……什么生意?”
卡洛斯:“戏剧。”
安娜:“戏剧?您说是戏剧?”
卡洛斯依然故我,矜持地报以微笑。
安娜:“等一等……那么说,您是马盖斯,卡洛斯·马篕斯?”
卡洛斯:“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安娜显得侷促不安,追悔自己的疏忽。
安娜:“我真傻!刚才在剧场里帕克向我们做介绍时,我正在……”
卡洛斯:“我知道,当时您刚刚做了一次神游千里的旅行回来。”
安娜:“是的。”
侍者把他们点叫的饮料送来。在这一阵沉默中,两人相视而笑。
侍者走开,音乐在大庁中低回。
安娜:“我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儿……”
卡洛斯:“有这么严重?”
安娜:“当然。假如我一开始就认出来是您的话……这一晚上我该多高兴啊!”
安娜的语调变得更加天真甚至多了许多稚气。卡洛斯彬彬有礼地送上他的烟匣,安娜取了一支香烟。
安娜:“目前您有东西吗?”
卡洛斯:“指剧作吗?不,眼下还没有。您也许知道我于此道完全是凭心血来潮。高兴时便组一个班子,租一间戏院,干这么一两年,然后呢,突然有一天不干了,放假歇息了。看情况而定。”
安娜:“歇了……”
卡洛斯:“特别是要看戏班的情况而定。”
安娜:“取决于戏班?”
卡洛斯:“取决于挂头牌的女演员。”
安娜:“当然,可供挑选的余地不大……”
卡洛斯:“您说对了,难挑。所以有时不得不冒风险,捧出一些新人。”
安娜:“您这么认为吗?”
卡洛斯:“是的。可惜,我从未欣赏过您的表演。”
安娜:“这对您不算什么损失。”
卡洛斯:“但我有所耳闻,评价不低。”
安娜:“过奖了。您会发现我将让您大冒风险的。”
卡洛斯:“也未可知。不过我希望很快能亲睹您的演技。在布拉斯科的剧中您担任重要角色吗?”
这话重重地戳到安娜的伤心之处。
安娜:“是的,我想是的……一个重要的角色。对于我来说也许是重得过份了……”
说完,她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慢慢悠悠地吐出一缕细细的烟云。
安娜:“我要离开剧团。我辞职了。”
卡门太太的化妆间·内·夜
一间比普通演员的要稍大些的化妆间,内外两部分被垂挂的纱帘隔开。安娜倚在帘布旁,从镜子里默默地看着刚刚卸完妆的卡门太太。卡门太太穿着浴袍,正在往脸上搽香脂。
卡门(很严峻地看着安娜):“为什么要辞职不干?我可以问问其中的道理吗?”
安娜(激动地近乎有些神经质地):“最好还是不要逼我做出解释,我不干对你们不造成任何损害。从明天复演《陌生的公爵夫人》到上演布拉斯科的新剧这段时间里,没有我什么事;你们有时间找一位新的演员。”
卡门太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卡门:“你同安东尼奥先生谈过了吗?”
安娜:“是的。”
卡门:“他怎么说?”
安娜:“没什么特别的。”
卡门:“好极了,真好极了……”
安娜:“好吧,那就祝您前程似锦!”
卡门终于按捺不住,爆发了。
卡门:“住嘴!(转对化妆师路易沙)路易沙,你可以走了。谢谢你,明儿见!”
路易沙明白一场风暴已不可避免。她一边道别,往外走,一边用眼神示意安娜。就在她关门出去的同时,卡门太太暴跳起来。
卡门:“虚伪!”
安娜:“什么?”
卡门:“我说了,你太虚伪!前程似锦……我祝您前程似锦……可同时你却对所有的人说我抢了你的角色!”
安娜:“胡说!一派胡说!我根本就没有说!”
卡门:“但你是这样想的!”
安娜:“不错,我是这样想过。我当然要这样想的!而且这是事实!正是您抢去了该由我担任的角色!”
卡门:“那又怎样?这剧团难道不是我的吗?钱不是我的吗?我不是这里一切一切的主人吗!这是我的家!我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就是要演那个角色!”
安娜:“您演不了的!这是您唯一做不到的事!您年纪太老了!”
卡门预感到安娜要讲的话,她悲怆地企图阻止那个“老”字从安娜的嘴里说出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一声令人颤栗的悲号。
卡门:“不——!”
安娜被震撼了。她看见脸上的膏脂尚未搽匀的卡门太太突然塌落下去,长久不吐一言。
沉默。终于卡门太太喃喃地开口了。
卡门:“太老了……”
安娜:“对不起,我本来想说……”
卡门:“我懂,我懂得你的意思。对于那个角色,我是过于……无论如何我是扮演不了一个二十五岁的姑娘了,是这个意思吧?”
安娜:“是的。”
卡门:“很显然,是不行了……我的年岁太大一些,大一些……”
安娜:“假如您允许,我想我还是……”
卡门:“不,不要着急,不要走开……现在我情绪平静多了。”
卡门太太重又坐在化妆台前,徐缓地搽匀脸上的香脂。
卡门:“啊唷!”
安娜:“您太疲倦了吧?”
卡门:“是的,疲倦得很……自从上台以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天下午、晚上两场演出……你来看!”
她用手指了指挂在墙壁上的许许多多剧照中的一张,安娜顺从地走上前来仔细观看。
卡门:“后来,到拉庇诺剧团,演管事嬷嬷;在《负情女人》中演阿卡西亚,初获成功;这以后去美洲巡回,那是一次令人难忘的经历;不久我便演了伊内丝,那是我的毕业学位之作;跟着就是《恶女疯情》,《快乐天使》……我不再是小的卡门·索勒,我成了卡门太太。作家们专门为我写戏。我功成名就,理所当然地扮演主角。戏最多,最叫场……有什么办法昵,安娜,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不能休息的,得一个劲儿地往脑子里装一页又一页的、而绝多时候又是那么乏味的台词……(她顺手拿起布拉斯科的剧本)布拉斯科的这出戏总的来说不错,有戏可演……”
安娜:“可您指望靠它得到什么呢?再一次的成功吗?”
卡门:“当然!”
安娜:“您不是已经很有成就了吗?难道还嫌不够多吗?”
卡门:“不够。永远没有够的。没有谁会甘心坐失成功的机会。这一切似乎很难说清楚,是吗?可是,当你听到那雷鸣般的掌声的时候……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娜点头。
卡门:“那对我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时刻,美好的时刻……我本可以把玛蒂一角让给你,我来演苏姗。那样也不错,甚至对我更合适……就年龄而言,更好一些罢……是的,那样做我会觉得很高尚……”
卡门顿住了。她看着安娜,眼神中透着热情和理解。安娜似乎从中看到了巨大的希望。但那仅仅是一秒钟的事。卡门面色骤然一沉,声色变得冷漠而严酷。
卡门:“但我不能,安娜。《天涯咫尺间》一剧的角色不会再变了。我也不勉强你留在我这儿,如果你真想走的话……你看着办吧。”
安娜不再抱有幻想。
安娜:“我决心已定,我是要走的。”
卡门:“随你的便。我真心祝你能交好运,安娜。”
安娜:“我也是的,卡门太太。再会。”
卡门听见背后一声门响,知道安娜已走。她看看墙上纪录她艺术生涯的相片,然后对着镜子,用手轻轻抚摸透过面霜和香脂依稀可以看见的一道道皱纹……
艺术家咖啡馆·内景·白天
冬日的黄昏。咖啡馆内热气腾腾,人声鼎沸。桌几之间,一个堂倌穿巡环视,叫道:
“鲁易丝小姐!鲁易丝小姐!”
安娜应声过来。
堂倌:“您是鲁易丝小姐?您的电话。”
安娜点点头,走过去拿起话筒。
安娜:“你好,卡洛斯!”
对方大约讲了些很有趣的话,安娜哈哈地笑着回答:“不错,你知道这儿就是我办公的所在……(她一边听对方说,一边看看手表)好的,好的……顶多过一刻钟……就这样说定了……好吧,你来接我……”
安娜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遵承对方的指令似的,她回头扫视了一下咖啡厅,回答道:
“是的,人多极了……三教九流,各色各样的都有……噢,当然啦,卡洛斯,当然啦,一杯戏子的咖啡等着你。待会儿见!”
她挂上电话,面上的笑容随之渐渐消失,陷入沉思。她苦涩地品味着“戏子的咖啡”这个字眼,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沿路,一个个熟识的或陌生的男人或女人向她投以微笑或招手致意。
安娜(内心独白):“这里是我们的窝儿,我们的俱乐部,我们的掩避所,也是我们的……市场,劳力介绍所,展览会,信息中心拍卖行;或许又可以称做是当铺,银行,慈善堂;其实,简而言之,就是一间咖啡馆罢了。”
安娜(内心独白):“东闯西跑的戏子们聚会在这里。我们中间有走运的,也有失意的;有来马德里的,也有转向内省的,有刚刚散了摊子的,也有正在筹建新戏班子的。真是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
安娜刚刚回到自己的桌前,经纪人佩佩便风风火火地追了上来。
佩佩:“让我们来谈谈你的事吧。九、十月份圣胡安剧团可能来马德里,周薪十二杜罗,最高不超过十三……怎么样?”
安娜摇摇头,佩佩继续说:
“有一个团要去摩洛哥和加那利亚群岛演出三个月,周薪十五杜罗,全是时新剧团……”
安娜仍然摇头,佩佩面不改色地接着报价:
“有一个团去巴塞罗那,整整一个演季……不过我想你不会有兴趣的,呃?这还有一个要去托莱多,昆卡和萨拉曼卡……”
安娜一个劲儿摇头,情绪益发低沉。佩佩收起那些揉得乱糟糟的纸片,清清嗓子说:
“得了,今天的行情就这些,我这嗓子全说哑了。我怎么对你说的?难哪!”
安娜:“不一定吧。”
佩佩:“不一定?演季快过半了,你又没有经理人,要价还那么高!你得落落价儿才行。”
佩佩突然灵机一动:“你搭雷伊的班子怎么样?他们准备在马德里上演《安达露西亚的巫师》,薪水比较高,怎么样?”
安娜:“可我对弗拉曼科舞是一窍不通的,佩佩。”
佩佩:“你不用唱也不用跳,只须在幕间走个过场就行,没人看得出的。”
安娜:“那我演什么呢?”
佩佩:“串场的嘛,你往台上一站,然后就朗颂道:'星夜月如银,窗下花流香’……”
安娜轻蔑地一笑,佩佩顿时住口。
佩佩:“不去?对,当然是不去的。”
佩佩耸耸肩膀,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佩佩:“到此为止吧。我的姑娘,你瞧见了,为你谋个位置可真不容易啊!再说吧。”
安娜却拉住他的胳臂,欲言又止。佩佩其实料到她要说什么。安娜终于开口:
“听我说,佩佩,能不能借给我一些?”
佩佩:“日子不好过?”
安娜:“再宽一两天,然后,我可以和那些吉普赛人搭伙。行吗?”
佩佩:“不行,亲爱的。就实在话,我也是吃一天混一天的。实在抱歉……”
他突然看见了什么人,眼睛一亮。
佩佩:“你为什么不去求求你以前的老板呢?”
佩佩说着便迎上去和正朝他们走来的安东尼奥先生握捏手,然后扬长而去。安东尼奥走近安娜,两人互相问候一番。安东尼奥把礼帽和手套放在椅子上,坐下来。
安娜:“在这儿见到你真不容易。”
安东尼奥:“为什么?我可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牧羊人哩。”
安东尼奥说完这句玩笑话,面色变得十分认真严肃。
安东尼奥:“我来是为了把你领回去。我希望你回来……还有她……”
安娜固执地摇头表示谢绝。
安东尼奥:“别孩子气了。现在正值演出盛季,一切都成定局;自尊心太强对你有百弊而无一利。”
安娜报以沉默。
安东尼奥:“我亏待了你……那一天我曾经答应给你一个喜讯……”
安娜:“您何必还提它!”
安东尼奥:“要提,应该提……现在你只身一人能干什么呢?”
安娜:“我知道如何保护自已。”
安东尼奥:“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可眼下时局不……所以,我希望,我们大家希望……”
这时,卡洛斯·马盖斯阔步走来。
卡洛斯:“诸位晚上好啊!”
安东尼奥应声起座。两人冷冰冰地互相问候。安娜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冷淡。
安娜:“你们认识?”
安东尼奥:“当然。”
卡洛斯向安东尼奥敷衍地点点头,却亲热地问安娜:“谈完了?”
安娜:“快了……你不坐一会儿吗?”
卡洛斯:“不,不坐了。我还是回车上去等你好了。你知道,这种地方……”
卡洛斯:“请尽量快一些。再见。”
安东尼奥目送卡洛斯离去。然后他郑重地看着安娜,恳切地说:“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我们希望你能回剧团来。”
安娜:“为什么?”
安东尼奥:“我们需要你。”
安娜:“您明白这不是真心话。我那份差事还不致于重要到别的人干不了……您瞧,这里等待机会的姑娘之中的任何一位……”
安东尼奥:“我对她们不感兴趣。我希望你回来。”
安娜:“不。”
安东尼奥:“那么你打算怎么办?象这些姑娘那样地等下去吗?”
安娜:“那样并不是什么坏事。”
安东尼奥:“但是可怕,我知道那滋味。没有工作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我想,再过个把月,你的钱会用光的。”
安娜:“我自有主意。”
安东尼奥:“你的主意里有卡洛斯的一份?”
安娜:“或许是的,又怎么样?”
安东尼奥:“瞎,只是出于好奇问问而已。请你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过些天,最多不出一个星期,我们要彩排布拉斯科的那出戏。你的角色我还替你保留着。不错,不是主角,是个小角色……”
安娜不待他说完便站起身来。安东尼奥随之也起身离座。
安娜:“还有什么?”
安东尼奥:“我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你呢,也不能;所以我请你答应回剧团来。”
安娜:“但是有些事您……”
安东尼奥:“把自尊心暂且忘掉吧。那么,你同意考虑了?”
安娜:“好吧,让我想想。”
安东尼奥:“一天?两天?你得来参加彩排才是。”
安娜:“噢,行了,安东尼奥先生,你别逼我呀,我一定考虑您的意见,一定。我很感激您,不过,人家在等我呢。请原谅……”
安东尼奥:“是啦……卡洛斯·马盖斯他……”
安娜:“看来您不喜欢他?”
安东尼奥:“啊,啊,的确不太喜欢。我讨厌那些收藏家……”
安娜:“嗯?”
安东尼奥:“是的,讨厌收藏家。收集邮票之类的东西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这一位……”
安娜:“他收集什么?”
安东尼奥:“名牌女伶。”
安娜似乎体味出这话的含义,原先脸上的笑意顿时散尽,神情变得严峻而略带愧容。她迟疑了一下,向安东尼奥伸出手:“再会!”
安东尼奥:“别忘了来参加我们的总排练。”
剧场·内景·夜
剧场内台上台下一片忙乱喧哗,到处是彩排时特有的紧张而又兴奋的气氛。
场记:“玛尔伽!大家都在等着呐!”
玛尔伽(从远处某个角落):“来啦!”
安东尼奥(从舞台下):“马诺罗!”
场记急忙忙从台侧奔向安东尼奥。
场记:“您叫我?”
安东尼奥:“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接着来?”
马诺罗:“立刻就接下去……那不是,玛尔伽下来了。”
安东尼奥使劲地拍拍手掌,叫喊道:
“快点,快点!已经三点半啦,还没搞出个名堂来!快!”
玛尔伽气喘吁吁地,一边收拾着行头一边走上舞台。
玛尔伽:“怎么回事?我那一场不是排完了吗?”
安东尼奥:“一点不错,可是布拉斯科先生想变动几句台词……”
卡门:“你怎么耽搁这么久?”
玛尔伽:“我得换换行头不是?”
安东尼奥:“好啦,我们开始排练吧……赫苏斯!”
提词员赫苏斯费劲地从提词洞口里伸出头来。
赫苏斯:“有何吩咐?”
安东尼奥:“台词改过来了吗?”
赫苏斯:“改好啦!”
卡门:“请稍等……赫苏斯,再让我看一眼台词……”
安东尼奥再次发出开始排练的命令,但舞台下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亲朋好友和其他看客仍然嘁嘁喳喳地谈个不休。
安东尼奥:“喂!台下诸位是不是可以清静一会儿呀?”
剧场内总算安静下来。玛尔伽、卡门和何赛·路易斯在舞台上各就各位。排练开始了。
玛尔伽:“我以为他们今天不打算走了。谁能想到天下会有这样两个如此令人讨厌的人呢。”
卡门:“他们是些小人物,与世无争,对他们当然不能指望过高。”
玛尔伽:“你们不觉得开一盏灯就够了吗?那吊灯照得让人心烦。”
何赛·路易斯:“节约用度也是应当的。”
玛尔伽伸手去按开关,但吊灯依然亮如白昼。何赛·路易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布拉斯科喊起来:
“怎么搞的?吊灯为什么还亮着?”
安东尼奥:“嗐,你别打断他呀!没关系,现在是彩排嘛!”
布拉斯科:“彩排,彩排!都不算回事!灯光不行,布景不行,服装不全,演员也不齐,算什么彩排?”
卡门:“别着急,明晚就全齐了。首场演出绝不会出差错的。”
布拉斯科:“天晓得!”
玛尔伽:“会晓得的,天涯近在咫尺嘛!”
众人哄堂大笑,紧张气氛顿时消散。
安东尼奥:“好了,我们往下排!”
安东尼奥、布拉斯科和其他在台下观看彩排的演职员重新归座,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一场戏。镜头摇向观众席一隅——身着夏季戏装的安娜和刚刚从外面进来,正在脱去沾着薄薄一层雪花的外套的卡洛斯在低声谈话。
安娜:“还在下吗?”
卡洛斯:“小多了。”
安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卡洛斯:“一下雪,我便想到你……我来送你回家。”
安娜:“从哪儿来?”
卡洛斯:“从阿斯托里亚咖啡厅来,我和巴特勒喝了一杯……”
安娜:“就是巴塞罗那的那个大老板?”
卡洛斯:“正是他,我们在一起吃了晚饭……”
安娜:“你还是那个主意?”
卡洛斯:“决心已定。我要组建一个头等的剧团,好戏,好演员,好生意。”
安娜:“人物色齐了?”
卡洛斯:“这容昜得很,真正困难的是找一位头牌女演员。而现在我已经找到了。”
安娜:“这么背定?”
卡洛斯:“肯定可以说是找到了,但能否留住她,还不太有把握。”
卡洛斯瞟了瞟安娜手里的几张台饲,客客气气地:“那是你的全部台词吗?能让我瞧瞧吗?”
安娜感到卡洛斯的话语中含有几分揶揄的意味,脸上露出不悦。
安娜:“你看不上?”
卡洛斯:“我觉得太少了。”
安娜:“你认为我能胜任大角色?”
卡洛斯:“为什么不能?”
安娜:“你认为我有那份才气?”
卡洛斯:“绝不会比台上那位差(指卡门),甚至不比阿美丽亚或者别的什么人差。你唯一需要的是机会和运气!”
安娜:“怎么个运气法?”
卡洛斯:“靠一个好角色;比如台上的那个玛蒂,对你合适之极;你演好了,完全可以名扬话剧界。此外,还要靠人帮助,靠知心助友。”
卡洛斯注意地审视着安娜。
安娜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看他。
安娜:“也就是靠您了?”
卡洛斯依然嘻皮笑脸地摆着派头。安娜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不起,我该上场了。”
安娜顺着观众席的通道向侧门走去。卡洛斯悻倖地点燃香烟,把脸转向舞台——
舞台上卡门、玛尔伽和何赛·路易斯继续在做戏。
玛尔伽:“我看胡思乱想帮不了您多少忙。”
卡门:“你真那么认为吗?”
安娜踏着卡门的尾音上场。
安娜:“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玛尔伽:“你来干什么?”
安娜(对何赛·路易斯):“他们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把一张看不见的纸片递过去,何赛做了一个接在手中的动作,同时说:“谢谢。”
布拉斯科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喊叫起来:
“送来的是什么?一份电报?这份看不见的电报说些什么?”
安东尼奥竭力劝他安静一些,解释道:
“埃尔内斯托,这是在排演……”
布拉斯科:“我懂,我懂,你要说现在虽然错漏百出,但明天首演肯定大获成功,是不是?这全是一厢情愿的希望!因为首演时也有可能发生关灯灯不灭,开枪枪不响,电报是张虚纸片,窗是个空洞洞之类的事……到那时怎么办?到那时怎么办?看在上帝的份上,希望大家认真一些!”
安东尼奥:“好吧,伙计,好吧,别那么紧张嘛。来,我们重排一遍。马诺罗!”
马诺罗远远地应道:“我可没错儿!电报原本是放在指定地方的!”
安娜:“是我的错儿,我上场时没看见。”
布拉斯科:“嘿,姑娘,明天可别又看不见呀!”
安东尼奥:“好啦,安娜,再来一遍!”
一样的出场,一样的台词,但这回的确递过去一份真正的电报。
何赛·路易斯:“谢谢。”
卡门:“是电报吗?”
安娜:“好象是的。出什么事了吗?”
何赛·路易斯:“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希门尼斯给我发来的邀请……”
玛尔伽:“真吓人!我这人有点跟不上时代了,一见电报心跳就加快。”
安娜:“我该走了,你们一聊起来就没个完。”
玛尔伽:“请把门关上,好吗?”
安娜从侧幕边下场。马诺罗赶紧凑上来。
马诺罗:“安娜姑娘,你要是真对我好,那我求你明天,后天,永远都不要忘记出场时拿好电报,我就把它放在这桌上。你答应吗?”
安娜:“我保证一定不再忘。”
马诺罗高兴地送给她一个飞吻。这时管事匆勿走来。
管事:“安娜小姐!有个小伙子送来一盒东西……”
安娜:“是我的戏装!”
管事:“我想是的。我把他带到您的化妆间了。”
安娜没等他说完,早就急不可待地向楼梯奔去了。
安娜的化妆间·内景·夜
一位年轻人在房内好奇地浏览墙上的剧照。安娜兴冲冲推门进来。
安娜:“我的戏装在哪儿?”
小伙子:“这纸盒里就是,刚刚缝制完的。”
安娜把伙子晾在一旁,忙不迭地打开衣盒。突然她意识到小伙子似乎还有话要说,便从衣袋里摸出一笔小费递给他。
小伙子:“这儿还有一张付款单,您看……”
安娜迅速地瞟了账单一眼,回答说:
“我手头没有钱,请你把单据带回去。罗萨里欧明明知道得等到下星期一我才……他干嘛还让你来讨债呢?”
小伙子:“嘻嘻……生怕它飞了吧。”
安娜:“快回去吧。路上小心别滑跤。外面还在下雪吗?”
小伙子:“不,已经停了。再见!”
安娜:“再见!”
安娜急忙把衣装抖开,复在胸前,对着镜子比试起来。恰巧玛尔伽推门进来。
安娜:“你看怎么样?”
玛尔伽:“这是第一幕时穿的吧?好,非常合适……多少钱?”
安娜:“一千二百块。”
玛尔伽:“不错。你还没有试吗?离你上场还有的是时间。”
安娜开始卸去身上穿着的夏装。玛尔伽一边修整脸上的油彩,一边意味深长地说:
“我看见你和你的卡洛斯双双坐在台下。”
安娜:“什么你的不你的!他又不是我的私物。”
玛尔伽:“此话不假,他知,你知,我知;不过,要让别人也这么想……”
安娜:“我用不着去说服任何人。”
玛尔伽:“也包括你自己?”
安娜:“什么意思?”
玛尔伽:“安娜,我说说心里话吧。我见不得你总同他在一起,他配不上。那人不是好东西。”
安娜:“我看未必!他很不错,而且是办实业的。”
玛尔伽:“安娜,你该知道办实业的是些……”
安娜:“都是些大胖子。”
玛尔伽:“我说的是正经事。问题可怕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大胖子!胖人倒是没有什么坏心的!”
安娜:“玛尔伽!”
玛尔伽:“不错,胖子模样是不中看。你的味口挺高呢。看来我必须送你几句忠言了。”
安娜:“我不需要。”
玛尔伽:“好极了,但我有嘴就能说,对不?我告诉你,安娜,你应该保持住本色,千万不要找个什么……资本家伙计!”
安娜:“玛尔伽!”
玛尔伽:“这个称呼还比较雅致,是不是?还有更难听的呐!”
安娜:“不用你说,我知道。”
玛尔伽:“但是你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那会导致什么恶果!”
安娜:“那你让我怎么办?继续等待下去?在随便什么样的戏班子里默默无闻地混下去?沉醉于三等文人墨客的吹捧?在破破烂烂的客栈打发时光?在乌烟療气的火车内奔波?在倒霉败运的小城镇虛度一生么?”
玛尔伽:“不错,这些话有它的道理。但这就是你的职业,外加不断地奋争。你莫非对自已丧失信心了吗?”
安娜:“信心很足,而且坚定。我认为我比那一位要强得多,绝不比任何人差。我希望成名,也能够成功,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
玛尔伽:“假若你不能成功呢?嗯?怎么办?到那时你连退回目前这种状况的路都断绝了!你只能成为由阔佬供养摆布的高级附属物,象我这个样子!”
玛尔伽和安娜的眼圈都湿润了。玛尔伽把手绢递给安娜,此时传来一砗急促的铃声。
玛尔伽:“看来马诺罗着急了。”
安娜:“我要迟到了……你帮帮我好吗?”
玛尔伽忙着帮安娜脱去新装,换上夏服。上场的铃声催得更急了………
剧场·内景·夜
马诺罗紧张地揿着一个又一个按钮,场内铃声此起彼伏。在他身后的一块布告板上醒目地写着:“十一时:《天涯咫尺间》首场演出”。后台一片紧张忙乱。刚刚化了一半妆的何赛·路易斯慌慌张张地从小屋探出头来,胡乱地高声问道:“这是第二道铃吗?”
化好妆的拉法尔·穆尼欧斯正巧路过,随声应道:“二道好象不是。”
何赛·路易斯:“不可能!怎么可能是第三遍铃呢?”
一时间,各个化妆间象炸锅似的乱叫起来:
“第三遍铃?谁说的?”
“拉蒙!是第三遍吗?”
捡场的见习生风尘仆仆地赶来,听见到处在喊“三遍铃”,吓得跑起来:
“哎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舞台上已经置景完毕,人们走马灯似的走来跑去。马诺罗边跑边叫:
“安东尼奥先生!”
他一把抻住一路小跑而来的瓦尔德斯,问:
“你看见安东尼奥先生了吗?”
瓦尔德斯:“我还问你呢!你看见费南德斯了吗?”
两人嗟叹着各自跑开。马诺罗正拉住置景师询问,安东尼奥穿着半截衣服出现在另一侧幕旁。
安东尼奥:“喂,马诺罗,你钻到哪儿去了?”
马诺罗:“我也正要问您哩!唱片在哪儿?”
安东尼奥:“我怎么知道!该打第三遍铃了。快去把费南德斯找来!”
侧幕边壁板上的电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化妆师路易沙还在紧张地为卡门梳理头发。卡门往身上喷洒了一些香水,对着镜子不停地眨着双眼,嘴里喃喃地背记台词。
卡门:“嗯……嗯……怎么可能幸福……下面是……嗯?”
卡门不得不再看看台本,然后又嗑嗑巴巴地往下背词。这时马诺罗敲门进来。
马诺罗:“好了吗,卡门太太?”
卡门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随时可以开演……劳驾把费南德斯找来。”
剧作者布拉斯科透过大幕上的小孔向观众席里张望。
安东尼奥:“怎么样?剧场里怎么样?”
布拉斯科面如土色地伸直腰板对安东尼奥说:“真可怕,剧场全满了。”
安东尼奥:“来,让我瞧瞧!”
台上,置景师,电工,效果员忙忙乱乱地进行最后的调试。
马诺罗冲上来,大声命令:
“下场!全部下去!”
然后他跑到安东尼奥和布拉斯科面前,报告说:“安东尼奥先生,现在一切就绪了!”
安东尼奥:“好,开演吧,我们已经晚场了。”
布拉斯科紧张得面色惨白,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晕倒在地。隔着大幕,观众席那边沸騰喧闹之声如海潮般地传入耳鼓。安东尼奥点尖示意,马诺罗一声令下,舞台的主灯,侧灯,背景灯一一燃亮;留声机开始送出阵阵优美的乐曲;舞台沉浸在一片温蕴柔和的气氛之中。
观众席渐渐安静下来。
安东尼奥右手一扬,马诺罗立即发令:
“赫苏斯,拉幕!”
红灯亮了,铃声响,大幕徐徐升起。众人虔诚、屏神静气地望着升起的大幕。
布拉斯科听着观众席上发出的一阵轻微的细语声,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
卡门太太飞快地划着十字。
马诺罗一边默默盯着秒表,一边把手放在何赛·路易斯的肩膀上。突然他用劲一推,何赛·路易斯手里擎着酒杯,走上了舞台。
观众席一片低声细语。
何赛·路易斯装出刚刚从一场热闹的宴会上跑出来喘口气的样子,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马诺罗跑到卡门女士身后,俯在她耳边说:“上吧,笫一句是:杰拉尔德,您知不知道……”
卡门女士被马诺罗一把推出台口。
卡门:“杰拉尔德!您是否知道?”
她见何赛·路易斯独坐在沙发上,顿时把话打住。
卡门:“实在对不起,我以为是杰拉尔德在这里。”
何赛·路易斯:“不,他不在。”
卡门:“您认识他?”
何赛·路易斯:“不,我只认识我自己并知道我不是杰拉尔德……”
在侧幕边,安娜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的演出。她眼中泪水汪汪,在脚灯地折射下闪闪发光,显得益发明亮。
卡洛斯守在她身边,但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安娜脸上的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安娜(内心独白):“她在演着应该由我演的角色……她在演我的角色……我的角色……不,我不妒嫉她。是啊,多么奇怪,此刻我对她毫无妒嫉之意。我只愿她幸运,愿她今晚成功……”
舞台上卡门和何赛·路易斯在热烈地对谈,但我们听到的却仍是安娜发自内心的独白。
安娜(画外音):“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无法再改变了……布拉斯科在经受着痛苦……这难道是他当初所希望的吗?这些男男女女都是他意想中的人物吗?”
布拉斯科啃着手指甲,脸上的表情随着台上的表演千变万化:一会儿微笑,偶尔皱眉头,一会儿放松,继而又摇头嗟叹。
安娜(画外音):“多么奇怪,人们倾刻之间就变成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外的人。我现在不叫安娜,而叫康琪塔。我不是演员,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市俗女子。玛尔伽不是我的好友,我连认都不认识她,相反,要由其他的人来把我介绍给她……”
舞台上,除了先前的两人,又多了安东尼奥和安娜。玛尔伽上场,人们相互寒暄、介绍。
安娜(画外音):“布拉斯科发慌了。他会想,刚才这句台词为什么没有引起观众的笑声?台底下为什么有人咳嗽?……这几句话是他写的吗?不,不可能,他的原本里没有这几句台词……”
布拉斯科已经站不稳了。他问了问马诺罗,后者极力安慰他。这时何赛·路易斯下场了。布拉斯科又拉着他质问。路易斯一个劲儿地向他解释,辩白。
安娜(画外音):“一切顺利,一切顺利,第一幕过去了,好兆头……”
在提示孔里,赫苏斯把第一幕的台词本放在一边,手里拿起第二幕的提词本。
安娜(画外音):“一切都进行得顺顺当当,什么纰漏也没发生。瞧,玛尔伽一揿开关,吊灯就熄灭了……”
马诺罗得意扬扬地朝安东尼奥点点头,意思说:您瞧见啦!安东尼奥却朝布拉斯科那边努努嘴,表示说不放心的是他呀。
布拉斯科对这暗中的“对话”毫无觉察,他显得比方才更有信心了,连脸上也泛出了笑容。
安娜(画外音):“布拉斯科也许终于相信首场演出会大获成功的了。演出丝丝入扣,电报也没有再出差错……”
舞台上,安娜举止优美地把电报纸交到何赛·路易斯手里。
安娜(画外音):“离终场不远了……快演完了,剩下的戏没多少了……”
提词员把第二幕的台本轻轻放在左手边,拿起第三幕的本子肃然以待。
安娜(画外音):“布拉斯科心里踏实多了。不,还有点悬着。不是有人说过嘛,结尾最容易出漏子,一切往往就毁于一瞬间。”
演出已经进入尾声。舞台上卡门和安东尼奥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悲剧气氛达到了顶点。安东尼奥穿上披风,忿忿欲退。卡门嘶喊着对他施加威胁。
卡门:“你要记住,费尔南多,是你自己教给我给我这条路的!”
安娜已经卸好妆,身着便服,立于台口。卡洛斯守在她身边,两眼滴溜溜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安娜的心在燃烧,眼里泪花闪闪发光。
卡门:“在我的纯情中浮动着恶敌的阴影,这是你写的,对吗?这是你写给我的吗?不错,你就是那恶敌!你,一向就是那仇凶!”
安东尼奥向门口迈出一步。
卡门:“费尔南多?你明知将会发生什么事,可尽管如此……”
安东尼奥:“你不要吓我,你也吓不住我了,吓不住了!”
卡门:“好吧,你滚吧!你自己往那可怕的绝路上奔吧。你不要想再回来了。我要关上窗户,钉上门板,挖掉自己的眼睛……如果可能,还要撕碎我的心!”
安东尼奥慢慢走到门口,站住。
卡门:“我想独自一人呆在这里,一切如烟飘逝了,没有留下任何回忆,没有留下一丝声响……逃吧,费尔南多,逃之夭夭吧!”
在卡门自语的当儿,“砰”的一声门响,安东尼奥下场了。卡门应声急转过身,悲号:
“费尔南多!费尔南多!”
卡门背对观众埋头抽泣。场上一片寂静。电话铃响起来。卡门绞扭着双手,慢慢挺起胸膛,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台口走来。电话铃声固执地叫唤着。
大幕徐缓落下,遮去卡门孤独的身影。
场内掌声如雷,一阵高过一阵。大幕升起,卡门频频谢幕。安东尼奥,布拉斯科也先后出台致谢。在热烈的掌声和开怀的欢笑声中,他们互相握手祝贺。剧团的其他演职员在周围激动地拍手欢跳。人群中,安娜肃然而立。
公路上和小汽车内·外景/内景·下午
冬日的下午。细雨蒙蒙的公路边上停着卡洛斯的美国瑞福牌小卧车。
透过摆动的雨刷,车外的景物朦胧而轻淡。收音机里一曲甫毕,掌声雷动。卡洛斯旋动调谐器,收音机发出一串刺耳的叽嘎声。
安娜:“别拨了,好吗?”
卡洛斯刚好找到一家正播放音乐的电台,便停下来,点上一支香烟,缓缓吐出一大口烟团,让它在车内弥漫,飘散。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下正在出神发愣的安娜,合着音乐的节拍轻轻吹起口哨。片刻沉默之后,安娜突然咕哝出声来。
安娜:“……希望!”
卡洛斯:“你说什么?”
安娜:“希望,肮脏的希望。”
卡洛斯仍然未解其意。
安娜:“你从来没听说过这话?”
卡洛斯:“没有,毫无印象。”
安娜:“是我曾经参演过的一出戏的台词。”
卡洛斯:“有所指吗?”
安娜:“不……我刚才在想,正是希望,这种幻想成功的希望在不断地催促我去争,去搏……卡洛斯,你怎么看?你有信心吗?”
卡洛斯:“对你吗?我要说……”
他停顿了一下,机巧地使自己的语调更加富于幽默感。
卡洛斯:“我要说:信心不大!不错,你有一定的实践,有些舞台经验,是吧?但你至今默默无名。你演的全是台词不超过二十句的小角色,报纸对你的评价从未超过一行字。最好的评语不过是'自然’,'得体’,'不激不火’之类的话,而评论家恰恰用这些字眼儿来表示不屑一评……”
安娜明白卡洛斯这种半似玩笑的回答所包含的深义,但还是忍不住表示一下嗔怪。
安娜:“卡洛斯!”
卡洛斯:“你不认为这样的回答更好一些吗?实际上,事情不象你所想见的那么富于戏剧性,而最惊人地简单。”
安娜:“但如果不是……”
卡洛斯:“如果不是什么?”
安娜(茫然地):“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弄不清,谁也弄不清……你也弄不清。”
卡洛斯:“现在你想象一下,在巴塞罗那或在马德里,周末大剧院的海报上用这么大的字母写着:'卡洛斯·马盖斯荣幸推出由安娜·鲁易丝主演的三幕著名喜剧……’,那结果会怎样?成功!”
安娜将信将疑、心怀感激地看看卡洛斯。
卡洛斯:“结果肯定是大获成功!”
安娜:“为什么肯定?”
卡洛斯开始感到沮丧。
卡洛斯:“因为和你同台主演的将会是阿古斯汀和洛马士这样的名角,因为演出的将是布拉斯科或多里加这些名作家的喜剧,还因为有杜兰一类的舞美技师……”
安娜:“是呀,一切全是第一流的,好得不能再好的,唯独领衔的女演员是一个毫不知名的叫什么安娜·鲁易丝的人。”
卡洛斯不耐烦地抬高了声调,并从衣服里抽出一份报纸。
卡洛斯:“对,对,毫不知名,毫不知名……那你就继续窝在演员表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吧。你好好读读有关首场演出的剧评,然后再告诉我你究竟想怎么办吧!”
安娜:“不知道。”
卡洛斯:“不知道,不知道……我却知道,在江湖戏班里继续演那种愚蠢的角色,就这么心甘情愿地等待着,等着有一天赛西尔大老板突然从天而降,把你带到好莱坞,和克拉克·盖傅搭挡……要是等不来这一天,就过一天混一天,泡在乡村小镇的咖啡店里诅咒别的名演员……”
安娜的眼圈湿润了。她明白卡洛斯言之有理。卡洛斯也平静了一些。
卡洛斯:“假如你想在演戏或其它什么事业上有所成就,你就得对自己充满信心,独独地相信自己。有了自信心,就得去闯。成天抄着手等,等不到就哭是最蠢的。要迎着风险向前……”
两人都不再说什么。卡洛斯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安娜则愈发显得沉靜,刚毅,冷峻。这是一个卡洛斯从来没有见过的新的形象。
安娜:“我对自己是充满信心的。我渴望成功,我能够成功。为安娜·鲁易丝喝彩的鼓声已经开始轰响,任何人都夺不去的……只是……”
卡洛斯:“只是什么?”
安娜:“我说不清。有件事情在使我的希望变得肮脏起来,有件事情。”
卡洛斯似乎预感到安娜要说什么,他紧张地等待安娜继续往下说。安娜以最心酸的、最冷醅的率直吐出了心里话。
安娜:“这事情令我作呕,那就是……做你的情妇!”
卡洛斯愤怒地,蔑视地瞪了安娜一会儿——仅仅是很短的几秒钟。尔后他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以惯常的傲慢和冷笑来应付这一局面。
卡洛斯:“不这样做,你将一事无成。想想吧,当你厌倦了粉墨生涯时,有一天你会委身于一个同行,说得乐观些,成为某个男演员的合法夫人。到那时,你将饱尝坐守栈店的清苦,奔波的劳顿,和失意的无聊……”
安想的心中只剩下憎恶,但她耐性地听着。
卡洛斯:“假若你做我的……嗯,假若你是我的,那么将会出现两种情况:你可能大成其名,而一旦成了名,你也就解脱了,就是说,从我这儿解脱了……或者你失败了,那时你同样得以自保,当然,那会是以另外一种方式……你看,合算吗?”
安娜没有立即回答。收音机在唱,雨刷在摆动,雨点“的的答答”地敲打车窗。终于安娜冷冷地开口:
“合算。”
卡洛斯发现自己的殷勤和引诱换来的却是安娜冷酷而高傲的蔑视,气得面色铁青,无法自持。
卡洛斯:“你拿定主意了?”
安娜又经过一段长时间的痛苦的思忖和斗争,低声回答:“是的。”
卡洛斯狂暴地揪住安娜的衣领把她拉近身边,然后发疯似地吻安娜的嘴唇。安娜木然地睁大两眼,茫然若失地看着前方——
水汽朦胧的车窗玻璃外,雨刷拼命抵御着雨点的冲击;车内收音机里,小号独奏在痛苦地哀鸣……
卡门的化妆间·内景·夜
一位五十多岁的医生正俯着身,为躺在床上的病人听诊。我们暂时只能听见病人沉重的喘息声而看不见其面目。安东尼奥和其他已经化好妆准备上场的演员焦急地守在病榻左右。
医生:“您稍稍侧下身行吗?”
外屋的房门打开,剧院的老板面色阴沉地衔着半根雪茄走进来,对站在门边的布拉斯科大声发问:“怎么样?医生说怎么样?”
布拉斯科指指垂在房间中央的布帘,示意老板小点声。
老板:“到底是什么病啊?”
布拉斯科忧心忡忡地耸了耸肩头。老板狠狠吸了一口雪茄,发现它已经灭了,便气冲冲地把烟掼在地上,绝望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听见医生开口讲话,他立刻驻足倾听。
医生(画外音):“好极了,好极了,再用一点劲!别担心,卡门,别担心嘛。这算不了什么……”
帘后几声击掌拍打之声过后,医生撩开布帘,拿着听诊器走了出来。卡门的化妆师路易沙赶紧跑进去,而老板和布拉斯科却立刻迎上来,用焦急的目光向医生探询。医生扫了他们一眼,分开众人,走到屋角的小桌前坐下来写诊断书。
老板耐不住了,急切地问大夫:“大夫,是什么病?”
医生瞟了他一眼,嘴里咕哝了一声,又低头去写方子。
刚刚退下场来的安东尼奥进来了。这时医生才开口。
医生:“嗯,看来没什么大问题……”
老板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医生:“不过要悉心调养。”
老板的脸立刻又拉长了。
老板:“那么说是肺炎了?”
医生厌烦地瞪了他一眼。
医生:“肺炎?不。是患了神经炎。(他撕下药方递给安东尼奥)立刻派人去买药吧,吃了会很快镇痛消炎的。医嘱都在上面了。”
安东尼奥(对瓦尔德斯):“快去买药!”
医生站起来,布拉斯科帮他穿上大衣。老板松了一口气。
老板:“谢天谢地,不误场就好。”
医生:“不误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板:“就是说,卡门太太还能接着演下去呀。”
医生:“绝对不行!”
布拉斯科:怎么?”
老板:“您说什么呀?”
医生:“这位太太不能再继续演出。必须卧床静养。”
老板:“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医生:“当然!我再说一遍:卡门太太至少在两三天内是不能演出的。”
布拉斯科:“等等,大夫,有没有办法,比如说,用青霉素针剂什么的压压炎症?”
医生:“做为医生我只能斩钉截铁地说:太太必须遵照我的吩咐好好休息!”
老板:“什么休息不休息的?照您说,我得在戏票全部售出的情况下停演吗?”
医生:“先生,您的生意如何我概不过问。我已经尽了一个医生对病人的责任。我很遗憾无法强迫你们照我的吩咐去办。晚安!”
医生戴上帽子径直向门外走去。安东尼奥追到门口,向外面喊叫:“马诺罗!送一下大夫!”
布拉斯科、老板和安东尼奥各怀焦虑和担忧,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张。
安东尼奥:“只好停演罗?呃?”
老板:“别讲傻话了!叫我怎么办?下午和晚场的票全卖出去了!”
布拉斯科:“是啊,安东尼奥,停演不是办法。刚刚演了八天,今天又偏是周末……”
老板:“是这话。周末和星期天停演,这不等于破产吗?”
安东尼奥:“丧气!”
老板:“您说啥?”
安东尼奥:“我说真丧气!不能停,对吧?因为那样会破产的!可主演却偏偏爬不起来!”
老板:“安东尼奥,我看还不至于如此……卡门太太还是可以上台的嘛,她可以坐在椅子上说台词嘛,反正都是说呗。”
安东尼奥:“反正都是说呗!你给我出去,你这个笨蛋!”
老板:“安东尼奥,请注意您的……”
布拉斯科:“行了,都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还是冷静地商量个对策吧。安东尼奥,依我看,虽然,虽然有点那个,可……”
安东尼奥:“我都明白:当演员的只要有一口气,就该上台演出,至于是死是活,能动不能动都没关系,只要能说就行,对吧?”
从帘子后面传来卡门太太轻声呼喊安东尼奥的声音,众人赶紧涌过去。
安东尼奥:“卡门,想要些什么?”
卡门:“请大家别吵了,有什么用呢。”
安东尼奥:“卡门,你现在不能再演了。”
卡门:“我能演,至少下午这场能顶得住。我已经化好妆了。”
老板:“晚场呢?”
卡门:“不,晚场看来是不行了……”
老板:“可是,卡门……”
卡门:“只有一个法子:让安娜替我。”
老板:“安娜?安娜是谁?”
布拉斯科:“安娜·鲁易丝。”
老板:“哦,那个姑娘。你觉得她行?”
卡门:“肯定行。我的角色她很熟。我演的所有角色她都暗暗学会了。”
安东尼奥:“你估计她会愿意吗?”
卡门:“那还用说吗?”
安东尼奥:“好,我们可以调整一下角色……”
布拉斯科:“对,埃尔维拉可以演安娜的那个角色,总共才二十几句话嘛。”
一言甫毕,所有人都轻舒一口气,紧张空气消散了。
马诺罗推门匆勿进来,直奔卡门太太。
马诺罗:“您好些吗,卡门太太?”
卡门:“好多了,马诺罗,让你劳累了。”
马诺罗:“那么,怎么着?可以打三遍铃了吗?”
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到安东尼奥身上,等待他的决断。安东尼奥终于开口:
“可以打了。”
马诺罗返身便走,安东尼奥又吩咐:
“请你去叫安娜到这儿来!”
马诺罗匆匆跑去。室内的人沉默不语。安东尼奥思忖片刻以后,朝卡门太太微微一笑,转身出去。
老板宽心地露出笑容,掏出一只雪茄送到嘴边。这时铃声骤响。
剧场·内景·夜
又是一阵急促的铃声。
化妆间内,玛尔伽在为安娜扣背上的排钮;安娜紧张地扬头呼吸,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在玛蒂尔德的帮助下,最后一次温习背诵卡门的台词。她的心中无法平静。
安娜(内心独白):“第三遍铃声响了!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这么多的台词,我怎么能记得住?太可怕了!但愿我能平静下来……”
马诺罗进来笑眯眯地对安娜说了些什么,安娜想报以微笑,结果却更显紧张,急忙对着镜子又看了一回——她似乎不认识自已了。
安娜(内心独白):“我这就下去。我现在要去演这个属于我的角色了,这是我的机遇,我等得已经够久了,但事到临头,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安娜在众人的陪伴和鼓励下来到了台口。布拉斯科勉为其难地冲她微笑,点头,因为他自己也已经紧张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安东尼奥抓紧时机再次提醒她几个重要的剧情的处理。提词员赫苏斯抖擞精神,准备苦干一场。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做提词员缺吃劲的一次。
安娜(内心独白):“就要上场了。大家对我多好,他们将会助我一臂之力,给我提词,替我遮掩差错,帮我……不,不,我是安娜,我要自己来演好我的角色,一句不错,一字不差地说出每句台词!让大家瞧瞧好了。可是,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些布景,陈设都是怎么一回事?门在哪儿?噢,我应该从这儿上场,坐在那张沙发上……刚才安东尼奥对我说的那些,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明白呢?啊,但愿我能听清赫苏斯的提示……真难啊!不过要镇静,千万镇静!听清他的提词然后再开口讲……我怎么感到这么冷?”
随着马诺罗的一个个命令,灯光一一设置完毕,场内的嘈杂声渐次平息。留声机播放出柔倩似水般的乐曲声,又一阵铃声过后,大幕徐徐升起。
安娜祈祷般地望着冉冉升起的大幕。
安娜(内心独白):“我要上场了……下面为什么郅么安静?静得让人害怕。观众在等着我呢……我的头一句台词是什么?……啊,'杰拉尔德,你知道吗’……杰拉尔德是什么人?哎,我全糊涂了……响铃了,时候到了。”
安娜象在梦中似的,紧张到了近于恍惚的程度;她看不见赫苏斯在掩孔向她微笑地点头,也听不见马诺罗反复在她耳边重复着她上台之后的第一句台词。她心中一再默默地背念:“杰拉尔德,你知道吗……”
马诺罗轻轻一下把她推上灯光明亮的舞台。
安娜已不再是安娜。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是一个天真活泼的纯情少女,一个叫做玛蒂的姑娘。她从热闹的晚会上溜出来透风儿,不期在客厅中遇到一位陌生人,错把他当成了杰拉尔德。她满面春风,神采飞扬。
安娜:“杰拉尔德!你知道吗……”
何赛·路易斯:“不,他不在这儿。”
安娜:“您认识他?”
何赛·路易斯:“不,我只认识我自己并且知道我不是杰拉尔德。”
侧幕内的同事们一个个轻松地吐了口气,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满意的微笑涌上面颊;他们象是突然听到一首陌生而确实奇妙的乐曲似的,惊愕地相互对视。马诺罗瞪着眼睛看得入了迷,先前因为怕砸锅而吓得背过脸去的布拉斯科,已经慢慢把头转过来。赫苏斯絮絮叨叨地提示由紧转慢,由小声化为无声,最后他索性放下台本,专注地倾听来自舞台上这个“灰姑娘”的纯熟的道白;两个闲聊的置景师被台上出现的奇迹吸引到了侧幕边,仔细观看;电工放下手里的通俗小说,惊讶地向前凑;景片边的一个正在吃夹肉面包的美工师,停止了咀嚼,出神地看着。
两边侧幕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马诺罗目不转睛地看。
布拉斯科默默地重复着安娜的每一句台词,他仿佛不相信这么精彩的对白竟会是出自于自己的笔下。
路易沙禁不住热泪盈眶。
玛蒂尔德·阿古斯汀泪如雨下。
赫苏斯在激动地抽泣。
此刻本应在后台奔忙的瓦尔德斯一动不动地驻足聆听。
幕启时拼命咬嚼着雪茄烟的老板惊诧得半张着嘴,早已熄灭的雪茄烟几次差一点从嘴上滑落。
我们前面曾看到过由卡门演的和我们从未看过而现在由安娜演的一个又一个片断展现于舞台上;安娜赋于它们新意,她举手投足,回眸转瞬,处处都是好戏。
安娜和玛尔伽在交锋,唇枪舌战。
安娜与何赛·路易斯恳谈,柔情脉脉。
安娜在独白,情天恨海。
安娜,安东尼奥和玛尔伽争论,怒涛狂泄。
尾声时,安娜与安东尼奥决裂,哀怨无限。
安娜全身心地进入了她所扮演的角色。她把玛蒂胸中的沉郁无边的哀怨表现得淋漓尽致。
安娜:“逃吧,费尔南多,逃之夭夭吧!”
安东尼奥扮演的负心人把门一摔,走了。
安娜闻声急速转身,悲怆地叫道:
“费尔南多!费尔南多!”
安娜躬身暗泣。静场。抖瑟的双肩和颤抖的双手。电话铃声骤响。安娜慢慢挺直了腰板,一步一步缓缓地向着观众走来。
幕徐徐落下。场内一片沉寂。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剧场早已空空荡荡。舞台上只有最后的一盏吊灯在亮着。大多数演职员和工人已经离去。最后离开的人向仍然站在阴影处的安娜祝贺、道别着,匆匆走开。
安娜象个幽灵似的在昏暗的舞台上左顾右盼,神情迷离而恍惚。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把她从沉醉中唤醒。
安东尼奥:“安娜,今晚不想去睡觉了吗?”
安娜没有回答,只是醉一般地笑。
安东尼奥:“高兴吗?累坏了,呃?好了,听我的话,该去睡啦。明天再见!祝你走运!”
安东尼奥刚要走,安娜叫住他。安东尼奥在与她相距数米远的地方站住。
安东尼奥:“什么事?”
安娜:“安东尼奥先生……我果真象大家说的那样,演得很好吗?这是真的吗?”
安东尼奥:“是真的。很少有人象你今晚演的这样令我激动。少有,很少有。也许可以说,你是头一个。”
安娜:“但这怎么可能?我当时紧张极了。”
安东尼奥:“紧张?”
安娜:“是啊,紧张,害怕,吓得几乎晕倒。我演错了不少地方,是吗?”
安东尼奥:“这有可能,但我没有注意到。”
安娜:“还有许多地方处理得很糟糕。比如第二幕和您的那段戏,还有和玛尔伽的那部分……不过您瞧吧,明天我会沉着多了,我会演得更好。我想过了,明天我将……”
安东尼奥:“不会再有明天了!”
安娜:“您说什么?”
安东尼奥:“不会有明天了。卡门已经好多了,她明天可以继续演出。”
安娜呆怔得竟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安东尼奥沉默片刻之后,低声说:“晚安!”然后扭头走开,消失在昏喑之中。
安娜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耳边只听见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冰冷的门的撞击声。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安娜用哀戚的目光,一一打量舞台上的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布幕,吊灯,景片,桌椅,提示孔,地板……一切都灰朦朦的。
安娜慢慢移动脚步,朝黑洞洞的台口走来。她的目光从下向上扫过一层层的空荡的包厢。
突然间,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响起一声干涩、骇人且充满讥讽意味的鼓掌声。安娜循声望去。
卡洛斯·马盖斯正独自坐在观众席第三、四排靠通道边的一张座位上。从他身后很远的地方不时有光亮在飘忽闪耀,使黑漆漆的剧场更加显得阴森。
卡洛斯温文尔雅地击着掌,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中心通道上,在离舞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住。
卡洛斯:“小宝贝,你今天演得真好哇!老爷子为你感到骄傲无比呢!尾声时你的表演搞得我心头一阵阵地发酸呢。”
安娜从舞台上远远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搜寻到往日的记忆。
卡洛斯:“走吧,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你一定是累坏了吧?你想怎么着:是回家好好睡一大觉,还是找一个地方庆祝一下呢?(他看看金表)瞧,时间还早呢。要不咱们去你最喜欢的那间咖啡厅吧,就是咱们相识的那个地方,怎么样?”
安娜:“不。”
卡洛斯:“随你的便。那么我送你回家吧。”
安娜:“不。我哪儿也不跟你去。”
卡洛斯:“什么?”
安娜:“我哪儿也不跟你去。”
卡洛斯:“安娜,讲什么傻话嘛!”
安娜固执地摇头。
卡洛斯:“对不起,你一定是累坏了,一定是神经过于紧张而吃不消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安娜:“不!”
卡洛斯:“那好吧。你自个儿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去接你,然后一块儿去吃午饭……”
安娜:“不,我不同你去。”
卡洛斯:“也好。那么,你总该决心就此告别舞台了吧?”
安娜闭口不答。
卡洛斯:“安娜,你怎么了?难道今晚的成功使你昏了头吗?”
安娜继续沉默。
卡洛斯:“安娜,别这么傻呆呆地站着呀!你倒是说话呀!难道鼓声和喝彩把你搞糊涂了吗?”
安娜:“卡洛斯,你好象是没有听见我的话。我已经说过了,我哪儿也不跟你去了。”
卡洛斯:“啊,这么说,你是要离开我了?”
安娜:“是的。”
卡洛斯:“可为什么呢?因为今晚有这么千把名观众为你叫好么?”
安娜:“或许是的。”
卡洛斯:“你真傻透了!你当他们是为你拍掌叫好吗?得了吧!你的名字在戏单上找都找不到哪!”
安娜:“这对我无所谓。”
卡洛斯:“好个无所谓!明天还有谁会记得你今晚的成功?没有人,听见吗,没有人会记得的!这也无所谓吗?”
安娜:“是的。”
卡洛斯:“不赖嘛!你今后打算怎么办?自已挑班子呢,还是给别人串场?”
安娜:“不知道……或者继续干下去。”
卡洛斯:“好个继续干下去!就象现在这样四处巡回,东跑西窜的?真荒唐!如此说,我们原先说好的事儿你要退堂不干了,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安娜:“可以。”
卡洛斯:“你这主意是今天,是刚刚拿定的吗?”
安娜:“是的。”
卡洛斯发出一阵虚伪的冷笑。
卡洛斯:“好吧,你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或日后什么时候可以再好好谈谈,也许那时候你会更清醒些。”
安娜:“我们没有什么可谈了。”
卡洛斯:“安娜!你不要逼我太甚!可以问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安娜:“我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卡洛斯。”
卡洛斯:“安娜,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需要你……请不要讲得那样冷酷……我,我需要你呀……”
面对木雕石刻般的安娜,卡洛斯苦苦哀求。
卡洛斯:“安娜,不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你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光彩照人……留我在你身旁吧,一切都依你,都随你吩咐……我刚才讲的话你不要介意,那都是些气头上的话……现在,你不离开我了,对吗?”
安娜:“不!”
卡洛斯:“可这……为什么?”
安娜:“我对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清楚,的确是说不清楚。”
卡洛斯:“难道是……是希望?希望又回到你心里了?”
安娜:“也许是的。”
沉默良久之后,卡洛斯嗫嚅地开口:“这么说来……”
安娜:“再见了。”
卡洛斯:“再见。”
安娜目送他沿着过道走到尽头,在一扇黑洞洞的门后消失了。
安娜的特写: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似有所视,但什么也看不见;她似有所思,似有所闻,神情哀惋而自尊。
在万籁俱寂之中,鼓声渐起。初时嘈嘈切切,俄尔如海涛轰隆,最后变成震耳欲聋的回响,一阵高过一阵地从空无一人的观众席上向她涌过来——演出结束时观众那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久久地在安娜耳畔激荡。
安娜优雅地,风度翩翩地一次又一次地向观众席鞠躬致谢。
掌声和欢呼声叠衬着观众席各个角落的画面,经久不息……
头等包厢·内·夜
包厢顶上的灯随着火车的行驶而摇动。剧团的演员们互相偎依着,拥挤着,或沉入梦乡,或闭目养神。
安娜临窗静思,长夜难寐。然而她的目光沉静而充满着自信。她看看沾满水汽的窗外——漆黑的夜色中一排排景物急速闪过;她又看看周围的同伴——他们在困顿、疲倦和睡意中颠簸。安娜把目光转既望着前方,望着她期待中的未来。
铁道·外景·夜
汽笛长啸。列车从镜头前飞驶而过,带着滚滚的烟云,发着沉重的轰鸣,划出一个巨大的弧形,向着遥远的地平线奔去。
地平线上微熹初露,云蒸雾霭。列车愈去愈远,轰隆声渐渐消失,一切归于平静。
(全剧终)
辛何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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