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无数次饭，最欢喜的当在寺院里。
第一次进入斋堂，是在柏林寺生活禅第20届夏令营期间，同身著白色汉服的五百学子排班而入，于长条木凳上，端然而坐，雍雍穆穆，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虽然正逢盛夏，内心是特别清凉的。当维那师的声音响起，悄然站立在两侧的人员，开始行堂，每人面前放置两个瓷碗，一个菜蔬，一个主食。很平常的一碗白米饭，几样素菜，我珍重地端起饭碗，把米饭送入口中，开始慢慢咀嚼，一种从未有过的甘味溢满舌尖......如此安静地吃饭，平生还是第一次。
后来经常去寺院，才知道在寺院，早饭和午餐称之为“行堂”，晚饭称之为“药石”，单从名字上就知道寺院的吃饭亦是修行的一种方式，是食更是药，根治习气，对治贪心，慎防放逸。早晚行堂是寺院每日的佛事，更是一种盛大庄严的仪式。寺院的一切行事都是以打板为号令，行堂的三通打板过后，挂在斋堂门口的长鱼，会被僧值师敲响，继而云板，僧俗排班于斋堂门口静候，待住持进入，坐定正中的法座，方次第进入斋堂，两边落坐，进入斋堂必须止语，轻步缓举，端身敛容，久已失传的中国礼仪在这里鲜活地复盘，“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进过斋堂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如此优雅地进餐，是佛事，更关乎修养。
待僧值师举腔唱《供养偈》，大家合掌齐唱，开始行堂，唱赞过后饭已添好，左手持碗，右手持著，安静就餐。这时的斋堂是异常寂静的，内心亦是专注的，是心意和食物相遇的美好，虽然只是几样素淡清简的菜品，可是定下来的一颗心，会溯流回源，品出食材原本的滋味。
记得小时候，家境清寒，饭食是极为简单的，以红薯玉米饼子为主，一年四季除了夏秋两季当令的蔬菜，餐桌上的菜是极少的，多是一碟咸菜，每年到了长春，青黄不接，咸菜也不续的时候，母亲会把过年做豆腐脱下来的黄豆皮，放在大铁锅里，和干红辣椒一起煸炒，用以一家人的佐餐，豆皮干硬，但是比炒豆子还要香，加之辣椒的烈味，配上焦香的锅贴饼子，特别能下饭。那时，物质匮乏，人心倒是很富足的，吃饭时禁止打闹，专心在饭上，每一口都是和心意贴合，虽是简单至极的食物，亦能食之有味，甘之如饴。到后来年纪渐长，饮食日盛，倒不记得哪一餐饭是最难忘最知味的，不知是生活的节奏太快了，来不及细细品味，还是之于食物的感知力退化，“五味乱口，使口爽伤”，各种美味杂陈，吃得多了，日日贪食美味，追求口感，吃饭的心情被张皇的欲望所蚕食，味觉逐渐退化，几至丧失，有很多年没有吃到过蔬食里的至味了。
上周末和朋友一起行脚，经过两三个小时的徒步，到达正定临济寺，寺院的晚饭早已开过，我们还是试着走进斋堂，有义工菩萨殷勤招呼，幸好还有斋饭，唯有馒头，咸菜，和白粥。虽然饭食简单如斯，大家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一碗粥热热地喝下去，周身舒贴安适。出得禅堂，我朋友问，这是什么粥，怎么这么好喝？虽然她并没有佛教信仰，可是品出了不一样的滋味，大概在斋堂里，静下来的心，是最能知味的。
在斋堂吃饭，不张不慕，不急不缓，不挑不拣，对眼前的食物是万分珍视，心知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以如此视若珍宝的心情来结缘，回到当下，回到食物本身，亦和那个久违了的自己相遇，方能体味禅悦的滋味。
禅悦的滋味不单单在一餐饭、一箪食中，亦在行路，饮茶，汲水，读书，及其一切细作中，于一切时，这心慢下来，静下来，心海澄清，历历分明，世间所有的际遇都是好的，都如春风十里的路途，花开处处，泫然生机。
夏丏尊曾谈及弘一法师，“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小旅馆好，统舱好，挂褡好，粉破的席子好，破旧的手巾好，白菜好，莱菔好，咸苦的蔬菜好，跑路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这是何等的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人家说他在受苦，我却要说他是享乐。当我见他吃莱菔白菜时那种愉悦丁宁的光景，我想：莱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要算他才能如实尝得的了。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
在人世的繁华历尽，于文艺的蟾宫折桂的弘一大师，投身佛门，是真正以禅悦为食的，于琐碎的生活日常，一如泰山绝顶的无限风光，哪里还有张爱玲所谓的“咬噬性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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