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出采风归来,偿还“文债”之后,总是一身轻松。那日,我一改时尚休闲的姿态,端一杯茉莉花茶、捧一本名家文集,静坐在社区池塘之畔的路椅上,任随初春柔弱的阳光遍洒全身。随着册页翻动,我看到,十九世纪初,鸳鸯蝴蝶派笔下屡屡出现“早春二月”一词。有的文人说,这是让人奋力耕耘的时段,有的文人认定,那是让人情绪低迷的季节。
无可置疑,时而春阳乍暖、时而风寒料峭,朝朝暮暮的冷暖阴晴,消磨着雨燕与花蕾的耐性。我仰天凝视气象莫测的苍穹,感知人生千般况味,尽量避开李清照一首首伤春诗。
忽有朋来访,约我一道去潘家园收藏市场。目的简单——选购一个老旧的澄浆泥蟋蟀罐。那天,恰好我正在构思一篇描述澄泥砚的散文,由此,很想前往,感知一番“澄泥艺术”。
穿行在潘家园旧货市场花鸟鱼虫摊位间,我充分体味到“京城玩家”之乐。忽然,我听到既陌生又熟悉的蟋蟀声。
这个季节,本不是人们关注蟋蟀和炫耀斗虫之时。然而,当我翻开书摊上那一册玩虫行家所著《斗虫详述》一书时,一行解说映入眼帘——只有立春之后、春分之前鸣叫的蟋蟀,才可称之为“珍虫儿”。朋友随即告知,惟有过冬的“珍虫儿”,才有资格伴随文物、藏品,亮相于潘家园花虫市场。
蟋蟀的骁勇善战与雌雄唱和,在我儿时的记忆中永难抹去。20世纪60年代初,北京护国寺的“百花深处”胡同有个蟋蟀市场。每逢仲秋,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常用小手攥着日常积攒的几分钱,钻挤到围观人群里,凝神观望斗志昂扬、振翅亮牙的蟋蟀。然而,用买一包玉米花的3分钱,很难购得“开牙”的秋虫。由此,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只“虎将”被年长者用8分钱或一角钱带走,心升淡淡的酸楚。直到秋风渐大、虫市冷落、夕辉无力,几个孩子只好伴着无奈与惆怅,端着不善鸣斗的小虫离开那里,边走边不时回头,聆听一会儿散落在暮霭斜晖中那阵阵秋虫的鸣唱。
半个多世纪弹指一挥间。当今,外出参会、讲课之路,面对的大多是获取功利的噪声、人与时间赛跑的焦虑,是与非之间的飞短流长连同精神、形体的不堪重负,使我无暇留意花鸟鱼虫。蟋蟀的叫声,自然也渐渐成为遥远、模糊的记忆。今日在旧货市场偶然听到,像是听到老朋友的一声声呼唤。
我寻声望去,蟋蟀的鸣唱,是由一老者的怀中发出的。一时间,以懒散步履、犀利目光入市淘宝、自以为老谋深算的藏家们,放下手中文玩,一同把目光射向老者的胸前。
的确,能熬过一冬的蟋蟀,身上已浸润了万千关爱与期盼。雨水节气之后的寸虫,逐渐乏力的鸣唱,已替代了搏杀的节奏。其实,人与虫相近——蹉跎岁月、从少年到白头,尽管消磨了以往的几分戾气,越发显出品位和价值。
我思忆着相关史料,沉浸在这类“斗虫”的过去时……
3000余年前,蟋蟀仅仅作为鸣虫被诗人欣赏。《豳风·七月》在描述这种声音时,文字很轻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床下。”随着江河东逝、英雄迭起,人世间的杀戳也无休止蔓延,曾伴读书人展卷诵读或持剑起舞的雄鸡,曾一度被驯化为斗鸡。曾在田间俯首前行的耕牛,曾一度被选出斗牛。曾在悠闲秋风里相互唱和的蟋蟀,也成了斗虫。它们原本悠扬清脆的声音,渐渐转换为凄厉、凶狠,身价,竟然随着残害同类的程度而大幅提升。
说来有趣。腐败、孱弱,沉浸在“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南宋王朝,把蟋蟀写进诗文的大人物有一文一武;一将一相。大将,是高吟“昨夜寒蛩不住鸣……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岳鹏举;宰相,则是精心编写《促织经》的贾似道。前者,虽然痴迷过秋虫的闲唱,面对强敌,一向骁勇善战、战功卓著;后者,尽管对蟋蟀斗狠的状态颇有研究,收罗无数“五虎上将”,也只落个误国降臣的骂名。一只小虫,竟然在一段历史长河中,演示出复杂的人物个性与一朝兴亡的情节。
毋庸置疑,一个国家的破败,决不能以几只蟋蟀作为成因,喜爱蟋蟀,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颓落。景德镇珠山路的明代御窑厂遗址,曾出土过宣德官窑蟋蟀罐。经专家鉴定,是皇家极品瓷器。明宣德帝不仅在烧制青花瓷、祭红瓶方面有过人之处,玩虫也是行家。宣德一朝,总体说来,应被称为盛世。何况唐之李、杜,宋之苏、秦,连同那携虫出游的倪云林,都在赏玩蟋蟀的过程中,写下了大量的山川咏物篇。偶有大王竖降旗,罐中蟋蟀哪得知?
蟋蟀的威赫与畏缩,在斗虫市场改变着人们的眼神。蟋蟀的暴戾与柔婉,多因那根轻不足克的探须。被人们遗忘、忽略的“将才”们,只有在静野如画、暮草萋萋的半坡下终老天年,任随往昔的铿锵渐渐舒缓,尖利的色齿逐步圆滑。它们或许想起,雌虫,一直在期盼着情真意切的鸣唱;雄虫,或许想起,寒风将至,该提醒人们赶制些御寒的衣裳,面对月白风清下的点点村火,被农家称为“促织”的它们,声音总是显得殷切而苍凉……
忽觉一阵丝雨落在额头,让我从沉思中醒来。但见怀揣宝虫的老者,斜倚在被雨珠浸透的墙角。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怡然自得的神色。一位日本游客凑上前去,盯着那只曾在《促织经》里被称为“三段锦”的蟋蟀,请老者说个价钱,同时询问着老者的家乡。老者脸上泛出亮色,坦然相告——他是山东济南人,这就是立冬落汤后返老还童的宁阳虫。
听他们交谈,我又长了些知识——原来,蟋蟀有北虫南虫之分。当年贾似道在杭州葛岭半闲堂玩儿的是南虫。而以皮壳枭老、色泽苍秀、牙刃坚硬、斗性凶悍,在数次全国名虫赛事被推为种子选手的,多为北虫中的鲁虫。
这位生长于鲁西南的老者,家乡有一种蟋蟀名伏山虫,出将率最高。离宁阳不远的济南周边也是“上将”的聚集地。比如,泉城东部的姚家集生长“雪瓦青”;北郊的赵庄生长“紫横梁”;西郊的段店生长“麻头”;济南的长清县曾是“皇封名虫地”……近年随着虫市繁盛、藏家迭起、价位飞涨、赛事频频,齐鲁大地的捕虫者,面对群虫争鸣蜂拥而上,其中不乏有急功近利的人,把成虫、若虫“一锅端”。如此扫荡式的捕捉方式连同多地城建外延、农药泛滥等原因,导致一些珍品蟋蟀产地已无虫可捉,仅存的“上品”,其状态也大不如昔。捉虫致富、变野为厦,尽管给人们带来欢欣,也导致乐陵名虫“乐陵黄”和斗虫名著《秋战韬略》记载的几类“上将”,消失的无影无踪。
蟋蟀一族,因好勇斗狠而兴,相当一大部分,也会因“愈战愈勇”而亡!说起来,的确是一场悲哀。荀子曾对斗蟋愤愤而言:“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亲者也;忘其君者也。”鸳鸯蝴蝶派的散文大家张锦剑的一段话更耐人寻味:“蟋蟀的好勇斗狠,同类相残,无非是为了解决食色两项简单的生活问题罢了。而人类就利用这些小小秋虫的斗争,以为笑乐。不过,到底是人类玩弄蟋蟀呢?还是蟋蟀玩弄人类?这问题,我至今也不敢作肯定的断语。”
想到此,见那位怀揣宝虫的老者拿出一本《斗蟋秘要》。此书是一位以养虫、听虫为乐的玩虫儿大家所著。老人指着书中一行字句郎朗解说。我听到,品质上乘的蟋蟀本不嗜斗,它一般独处一隅,在通风润雨、土质佳良的树坡下声韵超群。古谱中的“佳虫不与凡虫聚,每择高冈独自居”可以为证。老人对日本游客说,真正玩蟋蟀的人,应排斥“斗狠”。
日本游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连连点头,以数千元的高价,买走了那只刚刚熬过冬季的鲁虫。
我默祝东渡他国的“三段锦”,能沐浴在人间祥和、博爱的阳光雨露中,成为昆虫学家法布尔笔下“精美的琴师”……
【作者简介】冯新生(笔名:心声,网名:京城散人)中国散文家、新闻纸媒资深记者。多家影响力网媒专栏作家。曾在省市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约7000余篇(首),获奖若干。文集《茉莉香茶》、散文集《物华天宝》《游出滋味》《行者手记》。人民日报、央视网转载多篇作品。北京广播电台文艺台曾播放系列配乐散文。著述简历入载《中国文化名人大辞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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