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行游多地,忽有发现——天下事与天下景,有的简单明白,通俗易懂。有的会让观者感到高深难测、隐含寓意。一旦深入其中,仔细揣摩、用心感悟,便能解析二三。品读河北省承德避暑山庄,便为一例。
第一次到承德避暑山庄,竟然是“反季节旅游”。山庄既为避暑胜地,就该在炎夏期间深入寻爽。而我,却选择在隆冬成行。
迎着零星飞雪,走进避暑山庄内午门,仰看康熙帝题写的“天下第一错字”——避暑山庄的“避”字,右边“辛”字下方多了一横。我仰叹一声、苦笑一下。悠悠华夏、漫漫古今,纠错多在民间。庙堂至尊,即便有误有失,也无须更正,也会留下“第一”之名!
始建于清康熙四十二年(1704年)、竣工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的避暑山庄,当年称为离宫,是中国封建王朝最后一座皇家行宫。散履环顾,会见到这里古建栉次鳞比,多达百余处,面积幽深广远,据说是北京颐和园古建总数的两倍之多。
我坚信,足具文化素质者,只要踏入康熙爷题字的36景,只要静坐烟雨楼、热河泉、文津阁或是松鹤斋内悠闲品茗,只要面对“万壑松风”、“烟波致爽”、“南山积雪”发思古之幽情,只要是在梦醒后听听“月色江声”一带松吟竹韵,便能领略一代睿智帝王,在日理万机之间、是非成败之后,追寻的那种超然物外的意境。
那天,我走出亭台殿阁。仰见雪花远、北风歇。鉴于多年来在外省游走的习惯,我直奔古街,寻一处旧书摊随意翻阅。忽然,一位精神矍铄、学者风度的耄耋老人飘然而至,与我闲谈之余,向我推荐了几册晚清善本。“以书会友,分享墨香”,在急功近利、处事浮躁的当今,尤显珍贵。故此,我邀老人到街心茶楼一叙,老人慨然应允。
当杯底碧叶初绽、雅室暗香浮动之时,老人指点窗外的山庄向我发问:“读书人,你知道北京故宫和避暑山庄同为皇家宫阙,为何一处是金碧辉煌,而一处是青砖灰瓦?”
自以为博览群书的我,面对此问,一时语塞。脸上发热,怔怔望着微笑的长者。
老人捋银髯,亮答案,随着他舒缓叙述,康熙帝构筑离宫的情景,在我眼前浮现……
8岁即位;15岁即铲除权臣鳌拜、中止圈地、下令削藩,20岁平定三藩叛乱,27岁出兵反击帝俄对黑龙江流域侵略的一代帝王清圣祖玄烨,堪称一代圣君。他自幼饱读经史,不仅胸有数学、天文、地理、医学、书法、诗画等学识,深谙定国兴邦之韬略 ,还时刻不忘“节俭”二字。常以“勤俭可以兴邦,奢侈可以亡国”来勉励自己。在康熙帝49岁那年(1703年)修建承德离宫时,明确提出——离宫的建筑格调,一定要突出朴素淡雅。由此,所有建筑皆以灰瓦罩顶。
与老人道别后,久久未摆脱思忆状态的我,重返山庄正殿——澹泊敬诚殿,再次端详这座建筑。是时,暮色渐深,雪花去而复返,古松银装素裹。高檐下,归鸟与风铃互动,把我的思绪再次拉入遥远的年代……
300余年前,山庄正殿——澹泊敬诚殿,是为清帝举办寿诞活动、文武大臣和王公贵族参政议事的聚会之处。外国使节往复于斯。令海外来客困惑不解的是,与离宫相隔不远的“外八庙”,不仅高大巍峨、金碧辉煌,有些寺庙,居然覆盖闪亮金瓦,就豪华程度而言,远超大内建筑规制的档次。尤其是接待群臣、外宾以及举办大型典礼的正殿,居然用色调古朴的楠木构建,墙体与殿顶,都呈现与市井民房相近的青灰色。一代君主“办公厅”的匾额上,居然出现了中国隐士喜爱的“超然”及“澹泊”字样!
那年,在一次盛宴之后,几位外宾面带困惑表情,以此提问,向辅政老臣请教。老臣告诉他们,一向推崇节俭的万岁爷,当年为这座正殿题名时,想到了诸葛亮《诫子书》中“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对富含“恬淡寡欲、涤除奢望”之意的“澹泊”二字品思良久,决定用“澹泊”为正殿匾额的前二字。继而,康熙帝又想起,《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戒尔车乘,敬尔君事,诘朝相见。”一语中的“敬”字,隐现“做事严肃认真”之意,“敬诚”二字,也可引申为在宁静中修身养性,最终实现远大目标之意。便把行宫“心脏建筑‘’,命名为“澹泊敬诚”。
翌日清晨,我迎着飘舞的雪花,来到距避暑山庄不远的外八庙。
迷蒙雪晨,视感清爽。我长时间欣赏山峦之间的外八庙,感觉比夏日一览无余更见情趣。特别是金碧彩绘,在“玉龙缠绕”中给人梦幻般感觉,我为这片充盈宗教意味的宏伟建筑而惊叹!想当年,离宫动工,历经10个寒暑,当属不易。继而,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开春,外八庙工地又响起第一声开工鞭炮。工程浩大、历时67年、直到清乾隆四十年(1780年)才竣工的外八庙,更是一番壮举!这片古建不仅高大巍峨、造型优美,而且富含民族特色。康熙帝、乾隆帝经常在此接见来自漠北、青海、新疆、四川等地的少数民族首领,并举办增进民族团结的系列活动。为实施怀柔政策,尊重多民族的信仰,在离宫附近建起了有着汉、蒙、藏不同建筑风格的寺庙,表现出一代清帝“尊崇黄教,绥服远藩”的政治观点。
雪花不知何时,漫空纷然。一串串雪地上的脚印,夹杂着游人的欢声笑语伸向承德古建集中地。我伫立雪地之中,远望、思索。从两处色调、规制反差极大的建筑上看,这座海内外知名的避暑山庄,给后人留下的精彩之处,绝非是古园林之幽深与皇苑之奇伟,而是博大襟怀、卓识远见。居高不忘平朴,强大不失谦和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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