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嫩翠鹅黄、心潮开始涌荡。
庚子年开年不利，疫情如诡异妖风席卷全球，人们迎春心情受挫，面部表情失去鲜活，但缕缕温馨一如既往，一池绿水依然悦目，春，没有谁能阻隔与屏蔽。
我所居住的社区，绿植面积较大。物业管理部门种植了多款乔灌木。眼下，依次怒放、静静争艳的，有梨花、杏花、白紫玉兰花、迎春花、海棠花、山桃花等。记得往年，我总是沐着灿烂春阳，近距离拍摄一些花树特写。
今年仲春，鉴于众知原因，我选择黎明前散步。那时，大多住户尚在梦中。朦胧晨色、泛香泥土、四周无人、摘下口罩，恍然有几分景物专属感……
与往年不同。今春，我重点关注苦菜。
走过池塘、走过曲径，我在社区一隅停下脚步，凝视野花野草间初绽小花的苦菜。
记得在书卷中，我曾求证这类野菜的生长源头。此类草本植物，最早出现在《诗经》中，竟然有数千年历史。唐诗宋词元曲内，也有记述苦菜的名句。辽阔华夏、芸芸众生，每逢灾年，苦菜为穷苦人家充饥之物。每遇丰年，人们肚满肠肥之际，也寻求这一抹口感鲜嫩、解毒清火的绿色。佛家四谛“苦集灭道”中，苦字为先。可叹世人，一生饱尝苦味，却极少有人悟出“苦中之道”。即便是苦菜，也仅尝鲜而已。
眼前这几株小花初绽的苦菜，在疫情漫卷之年可谓幸运。往年此时，物管早已招来民工，用震耳的除草机予以铲除，一时间，蓬勃的野花野草随即消失。据说，是维护整体大环境的美观。有公费培植的春花在，岂容你墙角一隅、星星点点野生之物？由此，茵陈、马齿笕、蒲公英、地黄、荠菜连同苦菜，瞬间被利刃削平。由此，我联想·——激情写作，也要有所忌惮，不能太过率意。
苦菜，内含清苦，花朵清香。大多绽放于偏僻一隅。记得儿时，我住在京城胡同。燕子归来之际，门楼之下、台阶缝隙，总是开放一丛苦菜花。柔细向上的茎、紫色与黄色的花，娇羞养眼。带有几分乡野气息的苦菜花，还会吸引一两只蜜蜂萦绕缠绵。邻居齐家，父子都在公园养花，四合院内，每家窗台上，都有他家培植、赠与的时令盆花。齐家第三代——齐小圃是我小学同学，也是这丛苦菜的“护花使者”。每每看到有的孩子想掐花，便大声喝止。每遇春旱，还会提着喷壶，向上洒水。超凡脱俗的苦菜。鲜亮、娇美、简约、清浅。在铅灰色古建筑中，昭示新春新气象。我儿时居住地，为北京西城花枝胡同。据载，这里曾花开似锦，春夏多鲜丽，与不远处的‘’百花深处‘’胡同连接，故有此名。因位于恭王府西侧，曾引发红学家联想推测。因为，《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叙述贾琏偷取尤二姐时，在外面购置了一所小房子，位于“荣宁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很多红学家认为，恭王府即《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故此，距王府一公里的“小花枝巷”，也就是当今花枝胡同。试想当年，倘若胡同百花盛开，一丛苦菜花，自然不会吸引锦衣摇扇赏花人。那丛苦菜，根藏石阶深处，经历清秋寒冬，早春萌发，优雅从容，从含苞到凋谢，持续低调，不与名花争艳。甘愿冷清淡泊、静享天年。不计较过往者是否赞美，也淡看蜂缠蝶绕。记得每逢春雨潇潇，我会担心那丛苦菜被雨打风吹去。于是，撑着油布伞去门楼看望。每当此刻，便会见到齐小圃站在门楼下，凝视那丛鲜翠。苦菜之上，斜放一把与我同样的油布伞。伞面橙红透亮，与淡黄色、深紫色小花相辉映，颇见意境。那时，我便有了写诗冲动，试着把作品投到《中国少年报》，竟然变成铅字，得到点点回报……
时光荏苒，人过中年。我成为一家报社总编室记者，虽然经常在百花齐放的景区采访，也不忘忙里偷闲，专程到儿时居住的胡同走走。让我感到欣幸的是，尽管胡同四合院被“指令性美容”，古朴深沉的古建遭浓妆艳抹，但老门楼下那丛苦菜尚存。即便扎根之地土壤贫瘠、水分奇缺，优雅小花，依然散发醉人清香……‘’护花使者‘’—— 齐小圃，在北京一处景区花卉组工作，研究花卉培植颇见成效。那次，我约他品茶闲聊，他给我讲起苦菜生长习性、花期，以及学名——“山苦荬”，并道出一些别名，诸如节托莲、苦丁菜、活血草、败酱草等。我则向他背诵北宋苏辙一篇小文，其中，有苏轼被贬、流落儋耳（今海南一带），与爱子食用苦菜、芋头的情节：“东坡先生谪居儋耳，置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淡荼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在于胸中。”小圃说，如此境地，真真辜负了一代美食大家……由于各项杂事，不觉已3年未见小圃，也一直未去儿时居住的胡同……
此时，社区已春阳明灿。眼前的苦菜花沐着晨辉，愈发俏美。思及小圃，思及胡同门楼下的那丛苦菜，我拿出手机联系小圃。
小圃说，门楼已翻盖刷新。那丛苦菜，也在更换台阶时消失。胡同口醒目处，新植了一些时令花种，说是“与整体环境相谐”。
我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一丛野花、一点念想，深情留存又有何妨？一如景区、酒店、民宿、茶馆……设置一二旧时景貌、一二私密空间，既可愉悦个性体验者，也凸显休闲地几分人情味。
鉴于此，我用手机对着苦菜花，拍摄了几幅近距离特写。唯恐一切正常化之后，那一片片野花，又在铲草机下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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