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即政治——读《东京贫困女子》

日本一直没有从中国视野缺席。《日本的反省》《失去的二十年》《日本第一：对美国的启示》《日常日本》《巨浪下的小学》等涉日著作汗牛充栋，关注的视角也从国家政治渗透到了日常生活，尤其是对当代日本社会问题的关注不断升温，例如《无缘社会》《女性贫困》《老后破产》《工作漂流》《看护杀人》《高中生穷忙族》《老后两代破产》等，都是对日本特殊群体生、老、病、死的关注。

《东京贫困女子》

[日]中村淳彦  著   傅栩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1年8月

大抵是一衣带水的缘故，有相似的文化背景、经济和社会发展走向，随之而来的是相同的社会问题：逐渐被重视的“孤独死”，性别视角下的女性贫困，老年人的经济困境，年轻人的低薪工作漂流，因看护家人而导致的全面危机，女性生育所面对的各种阻力，以及“非自然死亡”的尸体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等等。《东京贫困女子》聚焦于东京女性的经济危机，取材时间集中在2016-2019年。记录了几十位女性的贫困经历，涉及的群体包括孩子、女大学生、精神病患者、单身母亲、非正式雇用劳动者、被权力欺压的被害者、能力得不到认可的高学历专职主妇、独自生活的中高年龄女性等等，几乎所有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或身边人的影子。“个人即政治”，从来没有单独存在的“女性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社会的问题，所有问题都是需要两性来共同面对。

这本书后来入围书店大赏的非虚构单元，再后来出了漫画版本，在日本销量很好。作者中村淳彦曾经是成人杂志的编辑，一直进行成人女优和风俗业的专访。面对这些特殊女性，作者曾有想喊出“她们并不是性玩具，而是人”的冲动，也曾经因为个人的价值观而同情过她们。时间是剥夺者也是馈赠者，作者专业的惯性让他从猎奇、同情的访问者成为一个倾听者，书里的文字几乎没有主观视角，只转述她们的故事。她们不仅是数据中的零点几，而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凸显了个人化的叙述。

《东京贫困女子》日文版漫画封面

书中展现了很多种不同形式的贫困：东京大学的硕士毕业生交不起孩子的学费；前外交官员夫人交不起煤气费用；刚刚进入大学就负债累累的花季少女……面对困境，只能援助交际、风俗屋，为未来一个星期或三天吃什么着急。她们的经历如此真实而具体，在看过之后，不禁会想：何谓贫困？又为什么？

 

不过书中没有做学术性的分析，但也指出了当下日本社会存在的问题，我大致梳理了几条：

一是奖学金制度的不完善。

“知识改变命运”，但是，在日本普通家庭升学也是一个问题。她们中很多人只能去申请助学金。金融事业化的“助学金”已经成为实质上的学生贷款，使得很多大学毕业生被动陷入负债的境地。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日本学生支援机构以财政投融资和民间资金为财源，将助学金制度作为金融事业发展，年利率上限为3%，助学金变成了徒有虚名的、实际上以利息为收益的金融产业。所谓助学金，本质其实就是学生贷款，却被商业性地利用了。

二是对贫困人口救助措施不完善。

在贫困和诸多工作条件的限制之下，相当数量的女大学生走向了风俗业。大学生是真的没钱。大学校园，就是贫困的巢窟。有两个一半的数字能够说明问题：超过学生总数的一半的学生在领取日本学生支援机构助学金；超过一半的大学生不得不背着足以让自己破产的负债步入社会。因此，在读女大学生出现在风俗屋便是很正常的事了，和入学的难易度没有任何关系：“纠结到最后，就剩风俗这一个选择了。”

三是对子女教育的不重视。

由于现实且紧迫的生存压力，贫困家庭的父母对子女教育普遍缺乏重视。

四是女性儿童照顾忽视导致受性虐待的问题居高不下。

曾遭受性虐待的女童很少会被发现、更少会得到关注，她们更容易落入性压迫行业。大部分遭受过侵害的女童之后的人生都很惨淡。对人严重缺乏信任、孤独、精神疾病、过度依赖异性、性行为依赖症以及求死冲动折磨着她们，长大成人后，童年的经历依然会持续为她们带来痛苦。

五是特殊的雇佣制度对女性带来的不公。

在思考女性的贫困问题时，我们无法回避的便是雇佣问题。非正式雇用制度已经成为极其普遍的雇用形态，以至于贫富差距达到了阶级差距的程度，这对女性的影响尤甚。在女性当中，非正式雇佣占了70%。相关数据显示，非正式雇佣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转变为正式职工。而转正这件事，仿佛成了很多女性生活中一面高墙，阻止了她们飞向更宽广的天空。

六是临时雇佣者被盘剥的问题日益严重。

所谓“官制穷忙族”是指地方自治体的政府机构或公共设施等以临时职员、非常勤职员的形式雇用的劳动者。这些社会福利相关职业看似光鲜动人，但其中的劳动者却陷入了被长期剥削的贫困之中；最近几年我国的社工专业正在蓬勃发展，相关毕业生的未来去向很值得关注。

七是代际传递效应。这种代际传递的效应，传递的不仅仅是贫困的现状，也遗传了贫困的内心。物质上的贫困或许可以通过一定的援助得到解决，但是精神方面的贫困它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

还有“相对贫困”带来的新的贫富差距的问题。事实上，有一些女性，她们“看起来”——并不贫困。无独有偶，《看不见明天——越来越严重的年轻女性之贫困》《调查报告：女性贫困——新连锁的冲击》通过大量的采访案例直指日本女性“看不见”的贫困问题。大部分女性贫困者大都表面光鲜亮丽，穿着干净时装、化着淡妆，从外表上看不出她们会跟贫穷一词扯上联系。作者也讲述了“专栏的内容刊载出来以后，收到留言说都有手机了还能称之为贫困吗？”的事情。每个人对于贫困的感知不尽相同，因此很多贫困被隐藏了起来，问题也就由此滋生。女性的贫困不仅是经济上的，更是教育、资讯等多方面的。原本结婚是一种依靠，但事实上，无论结婚与否，女性都得独自活下去的时代已经到来。与此对应的是女性独立生活陷入贫困的比例更高，母子单亲家庭的贫困问题尤其严峻。甚至于，越是低收入的人群，罹患精神疾病的比例就越高，这使得她们更加难以生存。

作者最后也感慨：女性贫困问题终将影响到所有人。个人即政治。女性贫困，追根究底，那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女性作为社会中重要的群体，同时还承担了抚育后代的属性，她们的生存状态会影响到社会的状态。她们生存的境遇、职业的发展不仅会影响自身的生活质量，还与下一代的成长和整个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采访这些生活在东京的女性，让我不得不想象这样一个黑暗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