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晴朗得好，天子散朝无事，遂聚了百官，于御花园坐地，杀翻几口羊，将御库里好酒尽情取来，树阴下做个宴席，命今天不必拘束，尽兴而已。那百官吃得口滑，又素知天子平素宽厚，渐喧闹起来，谈论些文章，较量些曲艺，便有人取了琴、瑟、筝、笙诸般乐器于席上舞弄起来。天子看得热闹，心中甚喜，忽觑见人群中一条轩昂大汉，只顾流水价吃肉喝酒，也不理旁人说话，正是驸马王敦。看官听说，那王敦自幼英武，好经世治国之道，虽为世家子弟，却素不喜琴棋书画诸般玩意，故贵为驸马，朝中清流却无人与他亲近，视其田舍蠢夫之辈。那天子本是好嬉戏之人，知王敦平素不习音律，遂招王敦近前言道：“驸马少年英才，颇通音律否？”百官都捂着嘴笑，那王敦不慌不忙，道：“臣却击得好鼓。”天子便笑，命小厮抬御库大鼓来。不一时，四个小厮抬着一面巨鼓行来，后面一个小厮扛着一对鼓槌，那鼓槌长数尺，粗如儿臂。王敦信手一抓，如拈灯草一般，轻轻舞个棍花，把百官骇得钳口挢舌，纷纷议论道：“双膀无水牛般力气，如何使得动？”那王敦也不理会，奋臂挥槌，这鼓声便如旱雷般向人堆滚来，似有千军万马厮杀一般。三巡鼓毕，看百官都白了脸，鸦雀无声。正是：黄口孺子，怎闻霹雳之声；病体樵夫，难听虎狼之吼。
——《晋武帝设宴聚百官，王处仲击鼓惊群僚》
文/徐啸
王敦王处仲，小名阿黑，你看连小名都这么有个性，其行为即使在《世说新语》这样怪咖大集合中都显得格外与众不同。而且，刘义庆似乎对其特别厚爱。王敦在史书上，是被定为“反贼”的，不过他干的那些事也确实够资格，基本曹操干的事他都干过，而且他儿子也没曹操儿子那么出色，没让他成为周文王。造反这种操作，成功了就是天命所归，不成功，自然被归为反贼了。但《世说新语》中直接、间接描写王敦的那些条目中，往往尊称其“王大将军”。即使讲到造反都是“王大将军既反”“王大将军既为逆”，这就很有意思了，想象“九·一三”事件的新闻如果标题是《林副主席叛逃坠机》，该多搞笑。
某天我读《水浒》，突然笑出声来，其实刘义庆这家伙，写王敦的八卦，颇似施耐庵写水浒好汉。比如施公写李逵，定基调是“耿直忠勇，天真烂漫”。但也毫不掩饰写出他头脑简单，无赖凶悍，残忍好杀的缺点，把这个巨大的熊孩子写得栩栩如生。即使是鲁智深这样的真英雄，也毫不隐晦他在五台山抢老百姓酒吃的丑事，让人读了觉得很真实，不是脸谱化的人。刘义庆对待王敦也是如此。在《世说新语》中，与王敦密切相关的大概三十二则，大致分布是：《豪爽》六则，《方正》《识鉴》各四则，《赏誉》《汰侈》各三则，《术解》《尤悔》《容止》《品藻》各二则，《文学》《轻诋》《假谲》《纰漏》各一则。分布内容十分丰富，有夸他的，有骂他的，有嘲笑的，把个奸雄描绘得那叫一个立体。
王大将军最搞笑的两则故事都是和厕所较劲。《汰侈》第二则记载：石崇厕常有十馀婢侍列，皆丽服藻饰。置甲煎粉、沉香汁之属，无不毕备。又与新衣箸令出，客多羞不能如厕。王大将军往，脱故衣，箸新衣，神色傲然。群婢相谓曰：“此客必能作贼。”怎么回事呢，就是石崇这个暴发户，钱多烧得心理变态了，你说装修豪华卫生间就算了吧，毕竟现在也有中东的太子爷用黄金铸马桶的，可卫生间里面排了十多个服务员，全程盯着你，完了事还帮你脱光旧衣服，换上全套新衣服。于是好多客人每次到了石崇家的厕所，不是突发痔疮就是突发前列腺增生，上个厕所能上得怀疑人生。可王阿黑同志，每次在石崇家上厕所，拿自己不当外人，飞流直下三千尺后，酷酷的脱旧衣换新裳，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旁边的服务员不由赞叹：“确实只有无赖才对付得了变态呀！”
另一则就更劲爆了，在厕所还吃上了，《纰漏》的第一则记载：王敦初尚主，如厕，见漆箱盛乾枣，本以塞鼻，王谓厕上亦下果，食遂至尽。既还，婢擎金澡盘盛水，琉璃碗盛澡豆，因倒箸水中而饮之，谓是乾饭。群婢莫不掩口而笑之。王敦做了司马家的女婿，要上皇家厕所时，发现厕所里的箱子里还装着枣子。心想，这皇帝家就是不一样，怕上厕所无聊，还备零食，尝一个，味道不错嘛，再尝几个，哎呀，不小心吃光了，上完厕所，服务员又端来一盆水一盘豆子，哎呀，这皇帝一家胃口很好嘛，来吧，那就拌着吃吧。其实这枣子是上厕所用来塞鼻子的，那豆子是豆末和了药做的，相当于肥皂。王敦吃得很开心，服务员也笑得很开心，嗯嗯，没事，吃肥皂治便秘嘛。
土气吗？真的很土气，完全不是才子佳人小说里小白脸驸马的样子。然而就是这个土包子驸马，和他兄弟王导一文一武，硬生生的把晋朝的寿命延长了一百来岁。而把他当乡巴佬的那些清流，不是死在八王之乱，就是被另一个乡巴佬石勒给丢进了浊流做了淹死鬼。
王敦估计是热爱打击乐的，多年后位高权重，还是喜欢拿着玉如意敲唾壶伴奏，吟诵魏武帝的名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每次唾壶的边都被打得破破烂烂，大大促进了东晋唾壶业的发展。（《豪爽》第四则）其实，从他的偶像魏武帝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个想做忠臣小子的传统英雄人物，他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干一番事业，他绝不是个能体会民生疾苦，想救民于水火的人。还是石崇这个变态，每次家里摆宴席，都要叫歌女向客人劝酒，如果客人不喝，就杀劝酒的歌女，王敦和王导两兄弟去赴宴的时候，王导心软，虽然酒量不好，但歌女一劝酒就喝，每次都喝得大醉，而王敦一点面子都不给，歌女怎么可怜都不喝，眼睁睁的看着石崇连杀几个歌女，事后王导责备王敦太无情，他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弟弟说：“人家杀自己家里的人，关你什么事？”（《汰侈》第一则）这件事最无耻的人当然是石崇这样的变态，但王敦的回答，也确实让人心里发寒。
王敦这样的人，有点类似于现在的事业狂，他所想要的是实现自己的报负，所以别人怎么看他评论他，他根本就无视之，你爱看我上厕所就看呗，塞鼻子用的枣子，我想吃了，就吃呗，关你们什么事。从我行我素这方面来看，他倒确实有些魏晋风度。然而嵇康、阮籍这样的人，虽然也我行我素，但还是保留着心中的柔软，比如嵇康为了吕安伸冤而遭难，为了不连累山涛与他绝交，托孤时对儿子的安慰，这些情感在王敦身上基本找不到。比如王敦有段时间沉迷于大保健，有人劝他：你这样很伤身体的，以后怎么干大事？他立马就把家中那些莺莺燕燕遣散。果决得令人可怕。他以清君侧为理由起兵攻打首都时，全然不顾弟弟王导全家都在首都，随时有人头落地的可能性。他的好朋友周伯仁，两人是能开没大没小玩笑的，甚至在他攻打首都时，是周伯仁保护了王导全家，但是因为立场不同，攻下首都后，王敦毫不留情地处死了自己的好朋友。
所以很多英雄人物，从书上看看是很有气概，很可爱的，但真要想象和他待在一起，是很可怕的，毕竟我们都是普通人。比如你要不是宋江哥哥，和李逵待在一起的，很有可能莫名其妙被暴打一顿，说不得，车轮样大小斧头就落你身上了。我们捧着《世说新语》看王敦的轶事很开心，但你要是那个给他劝酒的歌女，就会觉得很惨，即使你做上了他的朋友，也是很有风险的。刘义庆虽然是个八卦记者，操守却好过现在很多喉舌，他没有去刻意评价，但还是告诉了我们，身为普通人，在键盘上发泄一下，做个英雄梦就好了，千万不要随便穿越，那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很多名著里面，都有些反派人物，恶得坦率，但恶得有风格，甚至让人恨不起来。巴尔扎克的《高老头》里面，有个配角，叫伏脱冷，是个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恶人，在书中那上流社会的恶心行为衬托下，反而令读者对其生不了反感。可知大师级别的作家，对人物刻画避免脸谱化，都是很下功夫的。
作者简介
慈溪三院坐堂，诗词学会站岗。因调《临江仙 自嘲》
甚愧流年虚度，换来满腹肥肠，半生养得臭皮囊。百般无一用，疏懒入膏肓。
人道条条大路，何如信马由缰。多情华发渐成霜。还妆弥勒笑，不复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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