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的感受，太刻骨铭心。这土地，本来是长庄稼的，却养活不了人，让管谟业小小年纪，看到了人性的底线。饿得没力气，眼冒金星，脑子开始胡思乱想，开始魔幻。再就是孤独。莫言只读了五年小学就辍学了。他只能牧牛放羊。荒草连天，渺无人迹，野兔飞奔，鸟儿徘徊。孤独。孤独让他莫名恐惧，尤其是青纱帐起来的时候。莫言决意离开土地。现在我们说，莫言的故事，都来自故乡。莫言小说中的很多孩子“出了门，沿胡同往北，再沿河堤往西，过了桥再往西”，都这个方向，原来这是莫言村庄的方向，家的方向。但十几岁的莫言，就一个念头：离开家乡，越远越好。18岁开始，莫言每年参加体检，想当兵，几年后终于如愿。莫言在部队什么事都抢着干，争取立功。可是到了第六年，危机来了，如果还提不了干，转不了志愿兵，就得回家种地。莫言的大哥说，莫言这一生，总能遇上贵人。这时，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个贵人。保定地区有两份杂志，一个《莲池》，一个《花山》。1981年，莫言的第一个小说《雨夜情思》受到《莲池》杂志编辑毛兆晃的青睐，毛编与作者面谈修改后，莫言终于有了印成铅字的作品。正是靠了两份杂志上发表的文字，莫言提干了，可以继续留在部队了。莫言遇上的第二个贵人，也是最重要的贵人，是解放军艺术学院当时的中文系主任徐怀中。那时，“军艺”成立了中文系，面向全军招生。莫言误了笔试的时间，拿着两个发表的小说，还把孙犁的评论剪贴上，递给了徐怀中老师。徐怀中真是一个有担当的人，这样的老师，以前的大学里也有过，无私无畏，只为提携人才，为国发现人才。徐怀中担心莫言没好好复习，文化考试通不过，这位徐主任跟学院的同志说：“我看了他的作品，分数不够也要收他。”莫言运气很好，文化考试居然考了第二名。他回忆说，记得有一道考题是写出我国邻国的名称，正好墙上有一张地图，结果这道题10分，全答对了。“军艺”有一位徐怀中，是莫言们的幸运。学校虽然没有非常强的教授阵容，可是他们遍请名家，以讲座形式，为学员们带来了八面来风。
▲1987年夏的莫言
徐怀中老人现在说起莫言，还叫他“农民作家”。确实，莫言一直不脱本色。那时的莫言，在学员眼里，形只影单，歪瓜裂枣，形象也不怎么样。别人都急着出作品，莫言不急，珍惜每堂课，每课必听。他接受着八面来风。有一天，莫言不声不响拿出来一个作品，题目叫《金色的红萝卜》。徐怀中老师读了后，连声赞叹：好啊！好啊！这么年轻，居然写得这么空灵，居然可以这么写！他在稿纸上改了题目，改成《透明的红萝卜》，推荐给冯牧主编的《中国作家》杂志。冯牧派萧立军做责编。萧读了，立马提议开一个座谈会。萧立军至今还记得去研讨会路上的遭遇。萧和莫言两人骑着自行车，突然一辆东风140大卡车，把莫言给剐了。莫言回忆当时情景，只听一阵剧烈的刹车声，还有一股轮胎的焦糊味。萧立军当时吓死了，心里说，莫言要是出了事，这罪过大了。他心里认定：莫言来到这个世界，是为小说而生的。莫言一直记得人生路上遇到的这几位贵人。可是，他没说出来的最重要的最大的“贵人”，是他当年一心要离开的故乡，那个他称之为“高密东北乡”的那一小片地方。原本那叫高密县大栏乡平安庄，是高密县城东北方向的小地方。莫言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文学故土，构筑自己的文学王国。写莫言，也不能免俗。我要说说，我是见过莫言的。2010年5月30日早晨，我见到了莫言，在慈溪的一个酒店。我们两个人，在走廊上，相遇了。以前我没见过他。可我觉得他特别熟悉。头发梳得很整齐，穿一件浅色的衬衫。很挺括。我很热情地招呼他，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自我介绍，报出我的名字。他一听，说，你的名字好。我和他一起，走过长廊，乘电梯，一起走向一楼吃早餐。我想说，我买了你几乎所有的作品。我读了你的长篇《丰乳肥臀》《酒国》《生死疲劳》，还有你数不清的中篇和短篇。我想问，王安忆说，你的短篇有点拘束，长篇有时候不够节制，中篇是最适合你的体积，你怎么看？……可是，我没有说这些。我毕竟是一个有点矜持的人。我忘了说了些什么。进到餐厅，他在边上挑了张小桌子，一旁是阿来几个人。我没有和他们坐一起去。我只是远远地看着这个男人，真是一个很清爽的男人。眼睛比我想象的略大些。在照片上，他的眼睛常眯成一条缝，周围是缥缈轻烟，他喜欢抽烟。哦，今天，在这个叫慈溪的沿海小城的一个酒店里，中国当今顶级的两位大作家，坐在同一个角落喝稀粥，而我，却像一个傻瓜，远远地看着他们，傻想。呵呵，这样挺好。中饭时候，我和莫言同桌，就在莫言身边。趁着还没开筷的空档，我从包里拿出头天准备的小说《丰乳肥臀》，请莫言老师签名。我看着他写。先竖的写下“向明小兄”四个字。接下来，一般的套路是“雅正”“惠存”之类。他没写这些。他写出的，是我完全想不到的。他换行写下了“上林高翥”四字。我心里说：俺服了YOU。确实，我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与我一下近了，特亲近特亲切的那种。这时我想起早上他听到我名字时的神情，原来他读了我的文章。我们在作家下榻的房间放了不少书，包括“慈溪作家文丛”四卷本，那有我写的总序。就在这篇序里，我写到了上林湖畔筑“信天巢”的南宋诗人高翥。他没说他翻了这些书，也没说读了我写的序。我忽然觉得，他也是个有点矜持的男人。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继续换行，又写下四个字：“左右沪杭”。他以前没到过慈溪，今天刚听我们介绍了，我们的左边是杭州，我们的右边是上海，他记住了。最后是日期，也颇有莫言特色：庚寅四月。不错，按农历算，还是四月天。颁奖活动后，莫言要去奉化溪口。我很后悔，我没陪他去。客观原因是还有客人，但深层的原因，还是个性。我毕竟有点矜持。这让我失去了很多，包括初恋；也让我得到很多，至少让我保持住了自己。方向明， 1966年9月出生，浙江慈溪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散文选刊》等期刊及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故乡书》《西皮散板》，主编文学评论集《斯人可嘉：袁可嘉先生纪念文集》等。曾任浙江省慈溪市文联主席。现任宁波市作协副主席，慈溪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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