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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树街散文|魏新永|痴呆的娘

痴呆的娘

作者:魏新永

编辑:老板娘   排版:涟漪

1

娘不知道自己要动手术。我们没有像哄婴儿般去欺骗她,姐姐们噙着泪,握着娘的手。临到手术室门口,娘摆摆手,不让我们跟了,要我们等她回来。手术门关上,门上方的灯亮了。血色的灯,闪的我心焦。大伙儿站在外面等待,二姐失声痛哭,她后悔自己没照顾好娘,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墙壁上表一下一下走着,节奏是那么缓慢。

     二姐做饭的片刻,娘摔了跤,倒地后,一直喊二姐。听到娘喊,二姐扔下刚要入锅的馍,就跑出厨房。她想把娘扶起来,可胖胖的娘已经站不起来了,倒在地上瞅二姐。瘦弱的二姐怎能把娘扶起来呢。她急跑出家门,去村里找人,村街空荡荡,家家户户紧闭院门。村里基本没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人,二姐不敢喊,怕有啥闪失。在村里没寻到人,二姐又飞奔到桥头小卖部里,喊我堂叔,二人才把我娘抬到床上。她又给在城里的我们打电话,我们都到家后,坐在娘的床头,痴呆的娘竟然问我们怎么回来了。哥让侄子把车开来,我们送娘去医院。路上,娘竟然没一丝疼痛感,看看这,瞅瞅那。二姐一直抱怨自己,本来不该出事,就在那一霎那。哥劝姐,不要再抱怨了,谁也不愿出这样的事,本来痴呆病人就不好伺候。

     痴呆后的娘静不下来,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二姐一直跟着。娘不要二姐搀扶,二姐上手去搀,她骂二姐,“还没老呢,扶啥。”快九十的娘,竟然患个这病,二姐只有偷偷抹泪。

     父亲在世时,她搬个板凳坐在父亲床头,吵闹到深夜,父亲就蒙着头倦伏在被窝里,有时用棉花塞住耳朵。父亲一直在忍受。我们去劝娘,别吵闹俺爹了。她不听,谁劝她,她就拿起拐杖打谁,我劝父亲出去,不待在她身边。父亲说,“不能走,就让她骂吧,她没被骂的对象,就该泄气了,你娘只要泄了气,人就完了。她骂得凶,说明她底气足,没了底气就会卧床,人到卧床的地步,离死就近了。”父亲的话很在理,他在用自己的痛苦为娘延续生命。

     父亲去世了,棺材摆在堂屋里,族人与亲属都伏在父亲的棺材边痛哭。娘柱杖走进来,看到人就问,“谁死了,恁都哭谁呢?”穿着孝衣的三姐,把娘扶进套间,娘说,“俺没死,为啥给俺穿孝,是不是咒俺早死啊。”

     娘也许不敢信父亲去世的事实,也许哪根神经在控制她。等父亲将要被抬出去时,娘憋不住了,走到父亲的棺材前,用拐杖使劲敲打棺材,“他爹啊,恁坏良心了,就这么走了,怎么不带俺走啊,还让俺继续受罪。”看到娘的样子,叔与姑泣不成声。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娘会得这种病,娘是开朗脾气,爱说爱笑,婶子每次回来与她说话,妯娌俩的笑声能听半个村子。

2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我们快速围过去。娘睡着了,苍白的脸上,皱纹紧锁着。姐又哭泣,护士告诉我们,“别哭,手术非常成功,骨头接上了。”又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坚强的老太太。

     我们把娘推进病房,轻轻把她移到病床上。也许麻药问题,她一直昏睡。我问护士,娘啥时候能清醒。她说,没事,几个小时后,自然清醒了。然后,护士给娘注射药物,尖尖的针头刺进血管,一股殷红的血流出,随着药水的反推,血又回到血管里,粘好胶布固定针头,不让它掉了。完了,叮嘱我们弄些加温的水,不然手会痛的。

     药水一滴一滴进了娘的血管里,娘均匀呼吸着,姐坐在娘身边握着娘的手,怕她乱动把针头甩掉了。

     病床上的娘,完全失去了霸气。她是怪脾气的人,喜欢争强,一家人在她的带领下,生活始终在上游。父亲平时不爱管闲事。爷爷去世后,父亲去当了兵,还是新媳妇的娘,就做了当家人。叔叔姑姑都是孩子,家里还有年迈的太爷爷与病床上的奶奶。娘拉扯小的,伺候老的,一直到土地改革,家里的粮食被分,全部家财归了集体,只剩下一座老房子。叔叔们上学争气,考取了大学。姑与娘在家伺候老人,靠工分吃饭。爱逞强的娘干活不逊色男人,挣来的工分换来四季粮食。奶奶熬不过病,去世了,父亲与叔叔回来,用门板埋葬了奶奶。父亲回来后,全国解放,他就去了学校教学。村前的河开挖,村里的人都挪走了。挪得七零八散。大姐陪太爷爷住了丁村,父亲与母亲带着三姐四姐哥哥住进了杨村,二姐去了二叔家。我出生后不久,河挖好,村民回了本村居住。没多久,太爷爷去世,父亲用几块薄木板,做了简易棺材,葬了太爷爷。家终于安定了,回家后的村民没粮食吃,靠政府救济。救济粮吃不了太久,娘便领着姐姐们挖野菜,野菜挖完了就吃榆树皮,一个个都饿得面黄肌瘦,哥哥只剩下骨头架子。我记事后,又一次土地改革,分了田地,大伙儿的日子逐渐好转了。娘开始养蚕,养了几年的蚕,家境稍微富裕些了。我十三岁才知道什么是白面馍,第一次吃的时候,肚子撑了几天。白面馍不是常吃的,要用粗粮搭配,娘便想着法做饭,红薯叶,豆腐渣,榆钱,槐花,萝卜樱,野菜,这些现在没人吃的东西,在那个时候,就是美食。父亲经常夸娘有功劳,不是娘撑起这个家,就不会有现在。

     父亲感恩娘一生,临去世还牵挂娘,让我们不能亏她。

难忘娘亲

3

麻醉药力终于过去,娘醒了,睁开眼看看四周,问,“俺在哪里?屋里咋恁多人?”说着,就动身子。姐忙按住她,不让她动,娘动几下,没动成,急了,就骂起来,“死妮子,想困死俺吗?”不知内情的临床陪护,说娘的脾气怪,姐告诉他,说就这样,习惯了。几个姐姐与哥,小时候没少被娘打。我小时淘气,也没少挨打,俗话说,“棍下出孝子。”这话在我们几个身上应验,不管娘怎么打骂,谁也没顶过嘴。自己有孩子后,更知道娘的辛酸与苦心。

     大姐给娘做点饭,端到病床前。娘饿了,吃一碗鸡蛋羹。她吃完,便嚷嚷着,让我们去吃饭,从她脸上找不到一丝痛苦,别的病人都痛得直叫。从摔倒,到现在,娘没喊过一声痛,我甚至怀疑她哪根神经断裂,不知道痛了。手术刀是残酷的,它把皮肉与骨头分离,殷红的血流着,白森森的骨头用钛板夹着,然后用钛钉固定,钻骨头眼的电钻“嘶嘶”作响。再把皮肉用针线缝合,这样能不痛吗。玻璃划破手指,还把我痛得直跺脚。我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配娘的思想。 医生与护士每次来检查,都夸娘坚强,真的没见过这么大年龄,身体竟然这么好。医生在没做给娘动刀之前,心里捏把汗。毕竟年龄大了。

     睡不着的娘手不闲着,一会摸摸针管,一会摸摸加温的瓶子。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谁也不理。忽然,她看到邻床上的中年妇女,她哈哈大笑起来,“她装的,不干活,躺在床上装病,缠着他男人不让下地干活。”我真切看到那妇女的脸,先是惊疑,再是微怒。面对我们一群人,她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好把娘的疯话强咽进肚子里。大姐忙给她小声解释,“俺娘有点傻了,你别与她一样,心里不舒服,俺给你赔不是。”妇女脸上的微怒顿时没了,有了同情的表情,“唉,老年人这样的病多啊,怪不得她反常,俺的麻药,药劲过了,伤口钻心痛,俺喊过几个半夜,哭过多少场,俺闺女看到俺痛得样子,哭的心焦。”

     护士来换药了,长纱布一圈圈从腿上剥下来,白色纱布被渗出的血,染成红色。纱布剥完,伤口完全裸露在目光下,近一尺长的刀口,用黑色的羊肠线密密麻麻缝合着,似一条长长的虫子在腿上趴着,缝隙处还在渗血。护士用药棉拭去。我忙问护士,“碍事吗?”护士边擦去血水边透过口罩说,“没事,里面的血水渗完,就不渗了。”上完药,护士又把新纱布一层层缠起。我问娘,“痛吗?”娘却说,“这是干啥的,摸俺的腿干啥?”我急了,大声问,“娘,你真的不痛吗?”

     娘纳闷,抬头看着我,“你这孩子,嚎那么大声干嘛,痛啥,不痛。”姐难过,背过头,偷偷抹眼泪,哥叹口气出了病房门。

4

经过我们几个轮流照料,娘出院了。

     临走时,医生叮嘱不要过早走动,在床上多躺一些日子。回到家后,娘躺在床上,一会坐起来,一会躺下。不让她动,她就哭,“没你爹了,恁都轮流欺负俺,不让俺吃,不让俺动,想让俺早死。”哭完,用衣服袖子一抹泪,就开始骂,骂东家,骂西家,骂姐,骂父亲,骂哥,骂我。从中午一直骂到下午不停息,我姐问她,“全家你都骂一遍,怎么不骂你孙子与媳妇呢?”娘说,“不骂媳妇,俺媳妇对俺好,也不骂孙子,孙子天天给俺掂尿盆。”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娘床头有个木柜子,不大,上下两层。柜子上层,装有亲戚拿的礼,柜子的下层,装有鸡蛋,鸭蛋,牛肉等。柜子门天天锁着,钥匙被娘放在床头。能打开柜子的人,是我儿子与侄子,其他人免谈。姐怕鸡蛋与牛肉放坏了,建议拿出来吃掉。与娘商议时,怎么也不成,反而惹来一顿臭骂,“俺还没死呢,就想来分俺的家业,天天啥事都不想,就想着吃俺这点东西。”姐气得边哭边说,“我不是怕东西放坏了吗。”哥劝姐不要哭,也不要生气,就放着吧,放坏了就扔掉。我知道这是娘的心结,她过惯了苦日子,没有痴呆前,经常让我要节省,不要大手大脚,一旦过穷了日子,没法活。

      小时候,过苦日子,娘把白面留着,也是在这个柜子里紧紧锁着,平时吃些粗粮,等到农忙或者过节时,才拿出白面吃。我儿子与侄子吃剩的东西,我们都不喜欢吃,娘看到怕浪费,自己拿起来吃掉。四姐的孩子到我家,把一个夹肉馍咬一口,扔了。娘看到,骂四姐一顿,骂我四姐怎么教孩子的,这样下去,能行吗,这粮食从播种到白面要多少汗水。四姐挨一顿骂,气得饭也不吃,拉着孩子走了。正在吃年饭的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娘说,“生气就走吧,不能养个孩子是败家子。”

      柜子就是娘的仓库,我小时候为寻找好吃的,把锁弄坏几次,每次都要挨顿打。痴呆后的娘,始终没放权,姐在家伺候她三年,钥匙还在娘的床头一直放着,谁也不去动一下。

      四年内,娘一直骂,天天骂,四年内的娘,瘦了下来,胖胖的身体消瘦了,白发一缕缕掉下,头顶秃了几处,黑瘦的脸只剩下了皱纹。为娘的病,二姐四处烧香,求药,该信的,不该信的都信了。

      她的虔诚始终没有治好娘的病,我与哥跑了很多家医院,我甚至求到在北的朋友,对于痴呆,都没什么好疗效。

     娘还在一直骂,从黎明到天黑。累了,就睡觉。二姐耳朵里的茧一层层脱落。

作者简介

魏新永:笔名,阳夏,河南太康县人,现居新疆昌吉市。爱好文字,曾在(奔流)(牡丹)等杂志,报刊发表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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