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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力推荐】海男|小世界(四篇)下

         月夜。温一壶烈酒,等你。

小世界·下

作者:海男

编辑:小小贝  排版:兮兮

推荐语

海男老师是一位作家、诗人、画家,她的文艺创作充满人文探索,使人感到魔法一般的文字魅力。这篇《小世界》(四篇)以生活元素为基点,有着秘境和现实、理想和浪漫的精神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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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爱情

爱情,到底是何物?

现在,我想起了一双手,另一双非常年轻的手。他来云南写生时看见了我,他当时二十四岁,我18岁,他来到了我的小房间,因为我当时已经开始读书写作,他在这座边僻的小县城中看见了我房间里的书架,笔记本上的诗歌。他的手纤长,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対异性的手有兴趣,在他伸手取下书架上普希金的诗集时,我正在观察他的手,他翻开了书,一页一页往后翻。之后,他又翻开了我桌子上的黑色笔记本,他开始低声读我的诗句……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北方口音,因为我一直在观察他的手。有一个多月时间,他除了在县城外的山区写生之外,只要有时间就会到我的小屋中来看我。每次来,他都会跟我谈论艺术和诗歌,同时也会翻看我写在笔记本上的诗歌,房间里没有沙发,我们就坐在床边,有一次他读到我的一句诗时,突然就变得激动起来了,他的手伸过来触摸到了我放在膝头上的右手……一阵阵意想不到中的电流迅速的开始从指尖弥漫到全身,这是传说中的电流吗?也就是从这种电流开始,他喜欢上了我,他从来不在口头语言中使用爱情这个词汇,我当然也还不会使用……这是我记忆中最初始有关男人和女人交往中发生的故事。

现在我要使用爱情这个词汇去复苏从年轻时代开始,保存在我记忆深处的那些属于已逝时间中的故事。因为爱情仅仅有理论是不够的,谈论理论只会让我们看见剔得很干净的骨头。只有故事,哪怕只是片断式的插曲也会让我们看见一只只羽毛斑斓的候鸟,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讲,每一个爱情的故事,都是一只只鸟儿拍翅飞翔的空中之旅。在我年轻时,除了自己经历的故事,最主要的是在感知周围小世界中人们的爱情故事。

八十年代的许多爱情故事是从看电影开始的。爱情不会受到时代背景的影响,但每一个时代的背景又都是启动爱情故事的舞台。电影票,六十年代出生者对电影票应该是敏感的,森林里的树是敏感的,田地里的庄稼是敏感的,流云和风向是敏感的……简言之,万物都是敏感的,它们因敏感而相互致意。八十年代又是寂寞的,我喜欢属于整个八十年代的那种寂寞:在一个没有电子产品的时代,八十年代的人又是幸福指数最高的。在小县城的下班族中,凡是中午和晚饭以后都可以选择时间看电影。永胜县城的那座电影院,外貌呈灰蓝色,屋顶上有青瓦。人们手里捏着电影票,那小方块形的电影票上映着电影名和排座号。如果是刚来的新电影,则要排队或走后门才可能迅速的买到好位置的票。电影院在整个八十年代都是永胜县城的一座充满磁力的地方,它能让人们从吃饭穿衣的空间中走了出来,人们手里捏着电影票时的期待,也就是对于一座可以容纳几百人电影院内的场景的期待。在一个还没有电视、手机电脑的时代里,走进电影院仿佛就走进了一个帮助你身体造梦的磁场,最为重要的是无论外面是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只要你进入电影院就会感觉到光线暗了下来,于是,我们正在往下走,因为灯光暗,会看见抽烟的人划亮了火柴,一束光迅速的照亮了旁边的行走者,你会看见手拉手正在寻找座位的青年男女们……毋庸置疑,电影院是八十年代最隐蔽、最为安全、也是最浪漫的地方。如果当一个青年男子邀约你一块看电影时,有可能就是喜欢上你了。

电院里的屏幕上出现的是另一座有故事的舞台,里面有人物表演着喜剧和悲剧,观看者不知不觉中就开始融入了场景中去,对于正在谈恋爱的青年人来说,看电影会触景生情,当电影屏幕上出现抒情的场景时,坐在台下看电影的恋爱者们会在黑暗中出现了一男一女的手,它们捉住了对方的一只手,仿佛是在相互暗示在黑茫茫的人世间,手与手的相遇是多么美好。手,是恋爱者的暗器或通向自由之路的定力。很多在八十年代坐在电影院在黑呼呼的光线中寻找到手的恋爱者,无疑是已经进入电影叙事浪潮的又一对叙事者,后来,我参加了他们的婚礼,验证了八十年代通过电影院的背景约会而最终进入婚姻的一对对恋人的因与果关系。

爱情,如果在年轻时代像风暴一样卷来,那么,恋爱者将相互承担来自身体的磨难。在这里,身体是一种诗学,它在未碰到外力时,属于个人主义者的身体完整的延续着它的成长,同时也延续着它在时间中的微妙变化。而身体一旦碰到了异物,就像树枝碰到了闪电,有些树枝在与闪电碰撞之中依然完美的保持着自己的原型,而另一些树枝则被闪电所劈开。而她却只有19岁,却怀上了他的孩子,那个时代未婚女子怀上孩子简直像是洪水猛兽降临。那天黄昏她约我见面时,我们来到了县城郊外的麦田地,青麦地的涩香味从空气中袭来,我们坐在麦田的田埂之上,当她说怀上了他的孩子时,我身体痉挛了片刻,我们虽同年龄而对于我来说,为一个男人而怀上了孩子,像是地狱中的故事。因为在我们的周围,不间断的有某某女子又到医院堕胎的消息,而传播消息者的语气中总是又添油又加醋,对堕胎女子的道德行为评头论证,仿佛真理就掌握在他们手中。而此际,我们坐在麦浪起伏中,她说:我好害怕,就那么一次,我怀上了。我说,你爱他吗?她说:当然,我一见他就爱上他了。我说:他知道你怀孕了吗?他说: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因为他是不可能留下来的,而且我们刚开始认识时,他就告诉我,结婚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如果永远只谈论爱情将是最美好的。我说:你将如何对待怀孕这件事?她侻:留下孩子是不可能的。我和和他都没有能力接受这个孩子。我说:你想怎么办?她说:你可以陪我去堕胎吗?我说:到县医院吗?她说:当然不可能到县医院,这里人杂嘴碎。我想去一个离我们县城很远的地方,一个别人不认识我的地方。通过上述简单明了的对话,我明白了一件事,她想让我陪伴她去一个偏壤之地堕胎。我们从麦地里站起来时,天已经黑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们的身体带着麦香似的波浪开始奔向一座边壤小镇,起初我们搭上的是一辆拖拉机,后来没有路了,我们再搭上了一辆牛车……这是一次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旅足,也是来自另一个充满青春身体的磨难之旅,我们去了很远,来到了在云南北回归线上的一座小镇,虽然牛车以打哈欠般的速度疲惫中在沉坑中前行,我们还是见到了一座被碧绿的大青树和巴蕉叶枝撑开后带来凉意的热带小镇。接下来我们就找到了小镇卫生院,她填写在白纸上的是另一个名字,终于,她躺下去了,我站在一块白布帘子外,这块用白布改做的布帘有少许的血迹,但已经变得暗淡。我凝视着这块布帘,仿佛凝视着一块画布,多年之后当我画画时,我在涂鸦中眼前又飘忽过了这块布帘,然而,人生很快就帮助人们解决了一个又一个来自现实处境中的困难。

我听到了几声尖厉的呻吟后,再就没有声音了。之后,她掀开布帘走出来了,她的脸色很苍白,仿佛浮云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的那种白。然而,她什么都不说,一句话都没有。我们又搭上了牛车,沿来时的路回去,她重又回到县城,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到另一座小镇堕胎的故事。以后的她依然跟那个她自认为爱上的男人在一起,但好景不长,男人到外面闯天下去了,她告诉我说,男人都是不可靠的,这个让她遭遇到身体磨难的男人并不想与她结婚而且也不想带她走。她认命了,她说爱情是不存在的,于是,过了没多长时间,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并让我去做扮娘时对我耳语道:其实,我依然爱他,我可以为他去堕胎,也可以跟另一个男人结婚,但我仍然爱着的是他。这个故事很简单,许多人都在经历着不同的爱情故事,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大凡有理由的爱情,也许只是平衡器中晃向一边或另一边的轻重而已。

爱情,这个词汇是乌有之乡的去处。爱情一旦溶入现实生活中就会失去它的奥律,我周围有许多带着爱情走入婚姻之中的人们,最终都在日常事务的繁芜之中消磨尽了爱情的虚无主义精神。爱情的功效有几种是长久的:其一,旅行可以将爱情延伸到远方。两个人的旅行如果燃烧着爱情的火焰,那么,这束火焰就像黑暗中的灯光,恋人需要灯光,因为相爱者都喜欢黑夜,有一对恋人来到了一座山谷中的客栈,他们会在客栈外的山谷中缓慢中散步,更多时间是静守着客栈中的那座露台,他们似乎是为露台而来,因为从客房就可以通向露台。她是我的好友,有一次她一定要带我去这座客栈,那时候她的男友已经死了,死于一次突发的车祸。我无法安慰她,事实上她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她手中拖着行李箱带我去乘飞机,她说,如果你想知道我跟他在一起曾经幸福过,你一定要跟随我走一趟。那时候,我又恰好是对爱情比较着迷的年龄,我被她拉上了飞机在云层中飞了一小时再着地。她说:我今天只不过在带你重返我和他奔赴的一座爱情的客栈而已,接下来,将有来自客站的车子来接我们。车子在黄昏中驶进了飞机场后离开了,我和她还有几个旅客坐在白色的面包车里,车子驶向了一片荒原,将近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结束后,我们抵达了一座丘陵深处的客栈,站在客栈门口的男人很像我看过的一幕鬼异电影中的男主角。我虽然想不起这幕电影名了,但整幕电影故事都是围绕着在一座古城堡中所发生的异灵故事。这座滇西客栈外型采用很有时间感的装饰材料,里面的所有功能却又很现代化。她说:爱情就仿佛梦一场,置身在梦中的时候无疑是最为幸福的。

她取到了客房的钥匙,为了让我更深的感受她曾经在这里享受到的关于爱情的幸福感,她让我跟她同屋。我当然同意了,如果这里真有我感觉中的那种诡异气氛的话,我还有一个伴。我们打开了客房的门后她就开始煮茶,房间里竟然配备了煮茶的所有工具,我已感觉到茶意弥漫,我是一个喜欢品茗的女人。上午喝绿茶,下午晚上喝普洱茶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她说:我们可以在露台上喝茶,露台上很凉爽。我打开了房间里通向露台的门,确实的,门刚门开,我就明显的感觉到了一束银色的天光重照着露台,露台上有竹式圆桌,两把竹椅。看上去,场景虽小却显得很是舒服。她与我面对面的坐着开始品茗,月轮突然从漆黑的夜色中跃出,她说:我和他每天晚上就坐在这里看月亮,他仿佛知道自己要死,他曾经暗示我说,如果他有一天走得太远了回不来,就让我每天晚上替他看月光那皎洁的光泽。我们就坐在这里观月光的变幻,很奇怪的是每次来我们都能看到月光。恋人们的世界其实是最为简单的。我们坐在这里喝茶,看着月光怎样变幻,当然,我们少不了谈论爱情,我们说得最多的是彼此间在一起的感觉,我们谈到了触觉、味觉等等……我们往往要坐到半夜,然后再回房间睡觉。她说,现在他走了,他走得很快,我们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谈论过死亡,也许因为太年轻离死亡还很遥远。我们的这段爱情虽短暂却充满了幸福,我预感到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爱情。她的故事很简单,又过了几年,她结婚了,完全是另一种状态,她像所有女人一样结婚生育忙碌于家庭中永无尽头的烦琐,又见到她我想起了那座在丘陵中的滇西客栈,她似乎已经猜透了我在想什么,她说:我明白了,多年以前我为什么会体验到了爱情的幸福,因为我们的爱情离现实的垃圾桶很远,离婚姻中的厨房卧室卫生间也很远,离生育书也很遥远……婚姻生活长久了就是一段繁殖虱子的过程,那些无聊至命虱子来到了你的肌肤之上,附其在头发衣服中,令你不安、厌倦,于是,你使用种种手段开始清理虱子……她一边说一边笑,直到自己笑出了眼泪。

人,只要你出生于这个星球上就要经历一次或几次爱情故事。爱情之所以短暂或长久,全凭经历者投身其中的时间和命定的裁决。有些爱情在春天开始,亦在春天结束,本来,春天开始的爱情是最美好的,为什么要在春天就结束了呢?这是一种心花怒放者的爱情,也是在满眸春光中来又在春光中远逝的爱情,或许是因为春光美得眩目,相爱者不想让爱情进入烈火和暴雨之下,他们理智的掐断了爱情,想收藏这个春天中的爱情故事。有些爱情是在烈日炎炎下降临的,这时候,人仿佛孤独的走在沙漠深处,于是,另一个人出现了,他们相互看见并彼此成为了对方寻找到的甘泉,这样的爱情故事因孤单寂寞会相对走很长时间,会行走在地平线上升起闪电的地方,一束明亮的闪电让他们突然之间看清了对方的脸,此时暴风骤雨降临淋湿了全身,他们终于结束了沙漠上的旅行,而此时,他们正在旷野上寻找栖身处,一只鸟飞来了引领他们往人群中走去时,他们互拥着彼此的气味就这祥走到了婚姻之屋。而那些发生在秋天的爱情故事,意味着成熟凋亡并直抵冬日苍茫的大雪……没有一种爱情故事完全像蜜糖那般甜蜜,也不会完满到像十五的月亮丰盈。爱情无法经受住时间的考验,是因为它置身在社会史和自然界之中,并无法从繁芜和公众道德意识中完全抽身,爱情这个词汇可以有千万种辞条,又可以汇集到汪洋大海中去,所以,它在短暂和永恒之间的礼赞中彷徨不息,它是世人眼眶中的泪水和海洋,也是磁轮下一束束飞速逝去的光阴之火焰照耀和熄灭的幻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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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论

食物,这个词汇很容易激荡起我们舌尖上的味蕾。我更愿意回忆人生旅途中所经历的一些影响我们世界观的食物。还是先回到幼年吧,我们对于食物的认识和品尝是从幼年开始的,在一个贪瘠而使用票证的时代,满天下的食物都隶属于户口册名下每个人的票证,其中与食物相关的票证有粮票、肉票、茶叶红糖等。我记得有三条不同的路线,母亲小心翼翼的从家里的抽屉中找到一只铝饭盒,那个时代铝制品很流行。她取开饭盒撕票据的声音告诉我说,母亲又要去粮管所买粮了,或者要去排队买肉了。在那个黎明初晓的时刻,我钻出被子,我是一个参与感很强的孩子,母亲已经默认了我的参与一一毕竟,我们所成长的时代太寂静也太贫乏了,所以,小时候我们就可以从母亲的脸上判断出现实的需要,粮袋里的大米没有了,家里已经断肉很长时间了,盐罐也空了。我起了一个大早,在星期天的早晨陪着母亲去买粮,这条路只可能出现在滇西永胜县金官公社外的田野小路上,这是一条土黄色的小路,两边是庄稼地,母亲肩背竹篮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这个场景中的我从幼年到了十一、十二岁后,有一天,从母亲肩头接过了篮子独立的走向了通往粮管所的路。而紧紧捏在手心的购粮本似乎丢了就会要我的命,从这条路上我买回了大米,只有用肩头背过大米的人才知道大米有多香。第二条路,是陪母亲早早去肉食品公司排队买猪肉,我们穿过了小镇的小巷来到了唯一一家店铺窗外排队,我看见母亲紧紧的捏着票据手里还端着一只瓷盆,那时候我们的国家还没有生产出铺天盖地的塑料袋。我站在母亲身边慢慢的往前挪动着脚步,鲜猪肉味从不远处的窗口飘出来,我的舌头上正分泌着口水,人为什么要吃肉,这应该不是一个太大的问题。还有另一条路是奔往副食品店,这条路无疑是我最为喜欢的。路面上结着冰霜,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跑起来追赶上了母亲。真好啊,只有当我双手趴在副食品商店的柜台前,我的心才变得踏实起来。天地间就只剩下了七十年代记忆中的这间店铺,里面斑驳的柜台上有红糖,盐巴、白酒、茶叶,小时候真是馋,可食的东西又是那么少,我们最想吃的东西就是几分钱一根的棒棒糖,而父母奖励我们的唯一的礼品也只有棒棒糖。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发明了棒捧糖,它真是特殊的诱饵啊,只要有一根棒棒糖,我们就可以面对父母承诺许多生活学习中独立成长的愿望;只要有一根棒捧糖,就可以将它放在嘴中小心的吮吸着,这来之不易中的吮吸让让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克制,简言之,一根棒棒糖的存在是有限的,我们可以让它尽快在嘴中溶化,也可以以慢的节奏多品尝它一会儿。

在我记忆中食物最初是简单的,那时候的简单是因为整个地平线上的城镇和村落,都深陷于一个巨大的饥饿而贫穷的时代。小时候,我记得家里的餐桌上的饭菜刚好让我们三分之二的胃获得温饱,另一个三分之一的胃是饥饿的,这饥饿的胃带着我们在四野中戏嬉时,总会遇到果园菜地。记得那年秋天,我们在田野尽头看见了一座梨园,满园的金黄色叶枝上挂满了青绿色的果子,我们环顾四周看似没有一个人,于是,几个小男孩开始攀树,女孩就负责蹲在树下拣果子……抬起头来时,男孩子们已经攀到了树的半端,我看见了一只只鸟巢,一个男孩竟然从鸟巢抓出了一只正待嗷嗷待哺的小鸟,男孩很理智又将小鸟放进了鸟巢,然后专心的摘果抛下地……我记得这次以饥饿和游戏的名义偷梨的过程只持续了几分钟后就被守园人发现了,我们不知道在这座梨园深处有一座守园人的土屋,守园人大约是在巡园时发现了我们这群孩子们的恶作剧,于是,他吆喝着并挥舞着一根竹竿过来了,男孩们纷纷滑下树女孩们在惊恐中并没有忘记将手中的梨塞进衣袋裤包,我们朝着果园外的小路就像小兽们一样奔跑着,准确的说应该是逃跑着。直到我们跑到了另一片树林中回头看时,已不再看见守园人的竹竿在空中飞舞了。这时候我们一屁股坐下去,嘘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青绿色的梨贪婪的咬了一口又一口甚至连梨核也呑了下去。食物在这个时期除了充饥也滋生了我们寻找游戏的功能,我想,在饥饿年代奔跑起来后发现的一座梨园,它或许是上苍赐予我们的乐园,男孩们攀树女孩们蹲在地上拾果一一我似乎仍然能感觉到我们的喜悦中充斥着慌乱和惊恐,直到守园人吆喝着竹竿从果园中向我们奔来,这真是一幅饥饿年代的画卷:浸透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食物和身体史记的画卷,它朴实的画面中跑出来的几个孩子将一只偷劫而来的梨喜悦中送到嘴边,咀嚼吧!饥饿的孩子,咀嚼吧!亲爱的孩子!

作为六十年代出生的我们是真正经历贫瘠的一代人,这贫瘠不仅仅来自文化,也来自食物。从我记事到七十年代,整个家庭史的食谱基本上是单一的,尽管如此,从今天的角度再回到过去,我们惊讶的发现,那些简朴的食谱也正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所追求的。那时候的菜蔬没有人施造化肥和农药喷洒,来自田野中的谷米、菜疏、水果也是我们古老的祖先们品尝过的,鸡鸭肉品是靠家禽们自然生长而供人类享用的。所以,在那个年代,我们吃的食物品类不多,但每一种食物都取制大自然的光泽滋养后,成为了我们食谱中的充饥之物。除了家里的食物外,我们没有任何通向外在世界的可食之物,当然,孩子们可以偶尔闹一场恶作戏到果园上去偷劫人间仙果。

时间穿梭而过,当二十一世纪突然拉开帷幕时,我们的食物已经发生了巨大的蜕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食物发生变革的前夜,首先是来自街景的店铺多了起来,除了原来的百货公司外,还有了五金店服装店糕点店……毫无疑问,在我生活的那座小县城,自我们看见糕点店的那天开始,味蕾中似乎就已经飘忽过了一种甜品的味道……事实上,糕点是我们这个古老国度很早就发明的一种民间和宫庭点心,在它细小的局部中充满着无数人工制作的工艺,品精美的点心就像喝茶一样需要逢着好心情。我记得母亲给我们从乡下带来的一大箱米糕糖,那可能是我此生中品尝过的最香甜的食品,我的舌尖上过了许多年后都还保持着它的原味,里边混合着麦芽花生的浆汁味,还有一种秘窖过的糖精的味道。

九十年代的商品开始大量的批发上市时,我们的命运已同样像祖国的商品一样辗转着。我们已记不住饥饿史是怎样远离了我们,我从小县城来到了省城,在火车站看到了一节节货运车厢中的食品,之后,是整个高速公路时代的降临。在今天的中国,即使你去到一座最为边僻的乡寨,你也会在小卖铺的窗口中发现可口可乐、红牛等饮料。食物可以从大城市批发到县城乡镇再批发到乡村小寨……在元阳梯田还未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之前,我曾在元阳梯田边的许多小村寨住过很长时间,关于食物,我发现了两种食物文化的剧烈碰撞:我最喜欢到小镇的菜市场走一走,在里面我会惊喜的与许多在大城市根本不见踪影的瓜果野菜相遇,我还看到了用稻草捆绑起来的梯田鸭蛋……摆摊的都是当地的哈尼人,他们或男或女都身穿自己用土布绣制的民族服装,在这里的菜市街巷中你会看到竹篮中活生生待卖的鸡鸭,还有一只只黑呼呼的羊拴在旁边的石柱上……这是一个纯原生态的菜市场,偶尔路过此地的车辆会将车停在路边,将菜市场大量的蔬菜瓜果采购上车,采购者们个个满心欢喜,看得出来,他们终于在这个地球上最边远的一隅,发现了他们梦想中的那种食物的原形。当大量的外来人采购当地的原生梯田红米、瓜果菜蔬时,我同时也发现了另一个全球化的现实,当地的孩子们一旦从大人们手里要到了零花钱,跑得最快的一件事就是到村里小卖部窗口买下饮料、辣条等食物,如果一旦细看这些食物时,你就会发现这些包装好看的塑科袋里的可食东西,充满着地下造假工厂脏呼呼的伪证,这是一个满天下都在力图挣钱的时代,钱,是纸币,也是黑心人的爪子,它无处不在的企图只是为了超速度的将这些伪劣产品换成纸币。令人可悲的是孩子们生长在原生态的村庄里,并不喜欢喝从树根下造出的泉水,也不喜欢这里的青菜萝卜,他们盲目中追求着城里的孩子可食的东西,诸不知道在这些非常便宜的食物碳酸饮料中潜伏着可以破坏孩子们身体的毒素。

进入二十一世纪,真面上看去食物就像茂盛的向日葵般丰富而诱人,林立不尽的一座座大型超市的功能尽可能的满足俗世购物者的需求和喜悦。在里面你可以走上几小时,购物也是一种信念,它可以让你携带着你的身体在购物的天堂中花光你的纸票,让你的银行卡的数字向下递减,也许,唯其这样才能让你更努力的去挣钱。在那些小巷中的超市你可以看到居住在附近的居民们,他们中有老人中年人,年轻人要少一些……食物在我的国家丰富得像海滩上辽阔大海中的层层波澜,尽管如此,在我的周围以及更大的区域内,人们对于食物就像对待心灵一样已开始觉醒,当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寻找着自己的修行方式时,对于食物的追求同样也需要一种修行的理念。

信仰,成为活着的空气。人之信仰朝向天空的那部分,可以模拟鸟的翅翼,当你的信仰在飞翔时,你可以遗忘全世界去寻找自己的色空世界,这色空可以装下云絮和琴弦。而当你的信仰垂向大地时,你必须学会在尘埃中呼吸并咀嚼来自土地的食物,这信仰是色香也是菩提珠子环扣你手腕时出现的,一条血脉激荡的路。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对于食物的选择出现了以下的三种现状:年轻人依然追求着时尚的食物,其中包括口渴时畅饮大量的碳酸饮料,吃淘宝上的零食呼叫外卖来充饥等等;一些整日呼朋唤友者们则以聚会为理由,出现在城市的主流和寂静的餐馆饮美酒品昂贵和低廉的圆桌上的食物;另一类人正在摆脱上述两种世界,他们开始追求简朴的饮食观,喜欢在家烹饪食物,寻找原生态食品以此满足自己越来越简单的味蕾。

尽管天下食物的世界已经成为载动经济再生的动脉纽带,我所响往的食物却在生活的别处,在云南的大山深处或盆地上的一座座村寨里,我品尝并观察到了食物与自然生活的诗意关系:

那是在香格里拉的德钦县,从博里雪山沿澜沧往前走,就会在阳光灼热的地带看见江岸的茨中教堂和一座村庄的原貌。我走了进去,除了法国传教士以神的名义筑铸的茨中教堂,还有云南红葡萄酒的酿酒术,沿着青灰色斑驳的茨中教堂往外走,这座名为茨中村的村庄弥漫着自酿红葡萄酒的魔技,几乎每家都有酿酒的习俗,山坡上种满了葡萄树,这也是法国传教士引进的种植术,我曾在茨中教堂的后院中看见了葡萄树,看上去它们应该轮回了百年的历史。每次进入茨中村庄,一条从满坡葡萄树的中央衍生出来的小路会将我们引领到茨中教堂,同时也会将我们的呼吸引领到这座澜沧江岸上独特的村庄。在每一个村庄的庭院中也会看见葡萄树,总之,当你恰逢秋天进入茨中村时,你会看见满坡的紫葡萄垂悬在绿色的枝头,那些饱满的紫葡萄将我们引进了村民们的庭院中的酒窖,几只硕大的石缸密封在背阴的房间里,一阵阵葡萄酒在酿制中的时间之味禁不住诱引着我的舌尖,终于,村民给我递上来一杯萄萄酒,我端着那只当地人烧焙出的土杯,我看见了紫红色的葡萄酒,那个秋天,我住在了茨中村,有一星期的时间我每天在葡萄园中漫步,最幸福的时辰在正午和日落之前,在这两个不同的时间里我和一户纳西族的家庭用餐,我们坐在庭院中的葡萄树下,餐桌上有煮熟的鲜玉米,菜地里的青菜萝卜和腌制的腊肉等等,最重要的是每天都有葡萄酒。这无疑是我生命中品尝到最美的食物,如果食物也充满神性的话,当我坐在葡萄藤架下与当地的纳西族村民们分享着食物和美酒时,我们可以在两个不同的时辰中看见茨中教堂的钟楼,我看见了正午时热烈的时光和落日临近时的余晖,正是它们照耀着人间并赋予了茨中教堂以神性的光芒。除此外,当我略带忧伤的坐在木椅上品尝着葡萄酒时,我会看见山坡下那条深蓝色的澜沧江正西流而下,它将途经滇西北那些曾撼动过我灵魂的那些峡谷和山脉的走向……

我曾在两千多年前的博南山古道行走中,与当地的文友们来到了一座座被核桃树掩映的村庄用餐,这是两千多年前云南最古老的道路,是无数将士、神秘的僧侣、乐师们走过的道路,我们坐在半山腰的村庄,这无疑是神仙走过的地方,我们有幸坐在当地村民的四方桌前,品尝着那些用山坡森林中的野菜松针烧制的美食……在这样的时刻,我欣慰的感觉世界是纯净的,这简朴生活中的纯净,让我再次拷问世景:如果地球如此缓慢的将速度减慢,从食物开始延续着我们人类祖先们的食谱录,那么,人类就不会制造如此众多的原子弹,地球的污染就不会像中国北方天空中的阴霾覆盖住人心之肺;如果我们视大地草木于春秋之神,我们的挖掘机和钢筋水泥就不会一寸寸的使大地失去种植术的乐园……食物越简单越好,而此刻,我所热爱之食物,像水一样清澈,像谷物果实一样饱满。

END

图片来源于海男插画

 

作者简介

 

海男,原名:苏丽华,女,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中国女性先锋作家代表人之一。曾获1996年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世纪十大女诗人殊荣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等。出版有跨文本写作《男人传》《女人传》《身体传》《爱情传》等;长篇小说代表作《花纹》《夜生活》《马帮城》《私生活》等;散文集《空中花园》《屏风中的声音》《我的魔法之旅》《请男人干杯》等;诗集《唇色》《虚构的玫瑰》《是什么在背后》等。现为云南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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