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跑，茶不摘，苞芦都踩扁了……”小姨在岭头喊调皮的小孙子。我抬头看时，那小孩在茶棵间的土塝边跳上窜下。我在心底笑笑：小小男生啊，在山上吹着清新的风儿，比在教室惬意多了。母亲在身边说，要是雨之回家就好，几个小孩子一起摘茶，肯定热闹！
去年“5.1”小长假，原本要带女儿回家摘茶的。可出门时天下着蒙细雨，想着行程匆忙，也就一个人回了。看着眼前奔来跑去的小侄子，我真后悔没带女儿来。母亲说，看什么啊？以前，你也不是跟他一样调皮？
一语惊醒梦中人，不是吗？三十年前的我，正是他现在的这个年龄，读着村里的小学，每年都有半个月的茶假，在茶棵地里跟随父母身后天天摘茶。岁月的流逝，如今的母亲虽依然身体健朗却头发花白，我人到中年胡须凌乱，身边却是真切的多出了一代人。曾经少年时的点滴，在心灵深处隐藏蛰伏着，记忆的闸门被打开，那年月茶季的忙碌与快乐，也就纷至沓来。
家乡所在的山村，距离县城约八十里，在歙东的深山更深处。童年记忆里一切的熟悉，都是从茶棵地开始。环村皆山，遥望是层层叠叠的茶园，碧绿着远远近近的山峦，也盎然着村人的希望。我从被父母背上山，放在老茶棵树的阴凉处，等到能跌跌撞撞的行走，也就开始背着种子篓跟着大人学样。在我读小学高年级的时候，茶园分到农户。茶叶是山村收入的唯一来源，一年到头都指望着茶叶，收成多少价格高低，慰藉着一家人的心情。
立夏一到，茶棵嫩叶绽放，绿茵茵一片，期中考试结束，就是接连半个月的茶假。每个山村少年，义不容辞地成为家里采茶的主力。成绩的高低，在茶农父母的眼中都不是很在意。山里读书出去的人少，大多都是跟亲朋学手艺或随父母做农的。摘茶，是手头上的事情，人人都是两只手，摘茶拔草，不分大小。
刚从读书考试的辛苦和厌倦中出来，去山上采茶是兴高采烈的；阳光灿烂燕舞莺歌的时候，采茶也是幸福的。可日子，茶假不是所想象的那样妩媚多情，就是安好！天气风云变幻月有阴晴圆缺，几天热度过掉也就淡漠，山村少年的顽劣本性暴露无疑，父母的责骂和手段，也就闪亮登场！
春暖花开茶叶翠绿的季节，生机勃勃的不仅仅是茶，还有许多其他的生命一起醒来，享受着无限明媚春光。茶园与山林的交界处，有着一直陪伴的覆盆子，还有野草莓。天气的转热，茶叶由青翠而碧绿时，它们开出白色的花儿，陆续地绽放凋零结果，自家地界的，他家土塝上，山路背后的，每一处都了然与心，挂念着期待着。要知道，苹果和香蕉，还只是书本上的黑白插图，没人见过实物！
村人的善良，不忍心也不懂茶棵需要修剪。茶树一直疯长着，摩肩接踵的茶棵绵延成了灌木丛。人一旦进了茶棵地，也就淹没在一片绿意里，唯有那茶枝的抖动，知道有人在那儿。小鸟的鸣唱，“吁——嘘——”的在这棵茶树，又“嘘——吁——”在那棵茶树上，呼朋引伴，引得小孩子们魂不守舍，想去看看它们的窝。心胡思乱想，手不由地慢下来，大人的暴喝在耳畔响起：“你背来的袋子不摘满，回家别给我吃饭！嬉心太重，讨打啊？”好在茶园茂盛，总能躲过大人的眼睛，实在忍不住央求兄弟掩护，悄悄去看看。虽然很多时候啥都没有，但那份心思放下了，也就安心摘茶！倒是父母在有些时候，往往能带给孩子快乐：“来我这里摘，嘘，有情况……”，那精致的小巢，青绿的鸟蛋，中午回家时捧在手上，可是能一路炫耀张扬的。
摘茶时节，一家人都忙碌的。天亮时分，女人督促着准备茶瓶带开水，还有包子冻米糖等零食。当女人带着睡眼惺忪的孩子，高高低低的队伍前往茶棵地时，一夜未眠忙做茶的男人端着饭碗到村口打听茶价回来，考虑着村里的收茶点或是邻村的价格更好。太阳在头顶显得有些热浪，身后茶篮里也显山露水沉甸甸的。倒进带来的棉布袋里，拖到树荫下，女人分配着带来的零食，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好吃的有没有俺的份啊！昨夜的茶卖了今朝最高价……”孩子一听，心里快乐着，他们知道好的茶价。回家，或许有带鱼，或许有时令菜蔬，是茶忙辛苦的奖赏！
时光流逝，一切似乎都在昨天。可看着眼前那调皮的孩子，耳闻时不时随风飘来的普通话，才知道曾经的不再回来。不是吗？以往那粗大茂盛的茶棵，已经在好多年前消失。当毛峰茶在山里时髦卖高价时，绿茶也就成为历史。村民顺应时代的需求，全部修剪成低矮整齐的茶园。那柔嫩的茶枝，随风起舞。青绿肥厚的叶片，捏在手心肉乎乎的，想着都是惬意。偶尔有着鸟鸣，只是在山林边浅吟低唱，茶棵地里却难得一闻。
山脚下沿着溪流的公路，一样有着小车过来，转弯抹角时的“滴滴”声，还是能惹起摘茶人去凝视几秒钟。小村所在的乡政府二十多年前就被撤并，难得再有领导来调研察民情，那车里是熟悉的邻居：是谁家孩子回家了吧？ 那车型那颜色，似乎是呢？
时代在变化，层层叠叠的梯田式茶棵地没变，只是茶棵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在茶棵地里忙碌的人，也不再的那个无知可爱的村童。三十年来，我从一个懵懂的茶乡村童，而成为一个在他乡谋生的中年男人，体态微胖，皱纹横生；二十四年来，我离开山村读书求学行走人生旅途中，感受的尘世冷暖听着热言冷语，淡看名利。
站在茶棵地里，当茶香挟持着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的时候，我想起生命的轮回。山村的茶棵季节更替，年年吐绿点缀山峦哺育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很多熟悉的人已经在泥土里永远陪伴着抚养他们一生的茶棵地，左邻右舍的纷争也在茶棵地头轻柔的风中飘散而去。茶棵树年年绿意精神焕发，村里后人纯粹的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的，开始找寻着山村的全新的生活。
三十年，茶园风景依旧似昨日，所有的所有，都是那样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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