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茶事（1）】茶棵地里爬大，才有对茶的一往情深
公园里的草坪日益转青变绿，生机盎然的迎来生命里的春天。在楼前那棵野樱花开又飘零白的迷离恍惚中，我清晰的看到故乡那漫山遍野鳞次栉比的茶棵地，看到那柔嫩的茶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流露些许的羞涩……故乡竦坑在歙东的崇山峻岭间，常年云雾弥漫笼罩滋润着青油油的茶棵地，给村民带来繁衍生存的希望。读书建房，买粮娶亲，皆是靠茶棵默默无闻的无私奉献。不敢想象，若没有茶棵，村人的生活将是怎样的无依无靠怎样的苦不堪言，也许亦因生计而颠沛辗转流离失所。我自记事起，就没有离开过茶棵地。幼时家贫，父母荷锄背篮的上山，自然得捎上我。他们拿了大棕垫铺在老茶棵间的阴凉处，让我坐在上面，折根细草塞在我手中，然后自顾摘茶，或挥锄挖地播种除草施肥，随我一个人怎么爬怎么玩总在他们温柔关爱的视线里。如果我不哭，他们只在歇息时才过来，喂我水喝，或抓只蚂蚱逗得我 “哈哈”的乐。茶区的村童，稍稍懂事，茶季到来，也就背种子篓跟父母上山摘茶。青翠的茶园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时不时的有鸟儿此起彼伏的“吁—吁—”“嘀—嘀—”的应和，引得小孩子魂不守舍心神不安的，老想溜去瞅瞅那茶棵里是否有鸟窝，看看有无蓝色的小鸟蛋。父母常在他们发愣走神时一声断喝：“别只记着嬉，‘摘茶拔草，不分大小’，篮不摘满别想回家吃中饭……”刚刚被那婉转的鸟语吸引过去的村童立马回过神来，重新左手扶着茶枝，右手象鸡吃米般的“哒哒哒……”使劲的拽着嫩茶。有时，父母开恩，欢天喜地蹑手蹑脚的跑去瞧，那茶棵里其实啥也没有，重新背篮在身也就摘茶心定下来。慢慢的，年龄大了，小篓换成了小篮，手脚麻利的读初中就背可同父母一样的大篮，彼此不分上下了。摘茶季节照例是有东西吃的。香喷喷的粽子，甜腻腻的肉包，还有冻米糖，芙蓉糕，顶市酥…… 每一样都是惹人心动，想吃嘛，却是不容易。谷雨前后，茶日长夜大，家家摘茶忙，要拿茶袋去，摘满身后的大茶篮，按一遍再摘满，经过父母验收后倒入茶袋才可以吃。三口两口的吃完，还是九点钟，还得再摘满一篮才能回家吃中饭。置身于茶棵地，没有那乐曲《采茶扑蝶》中描述的诗情画意，茶农只是地头在烈日下暴雨中都俯身忙碌。茶季，对恋爱中的人来说，是幸福而甜蜜的。为了能娶到心爱的女人，男青年顾不上自家的茶叶变老，整天的帮着女方摘茶，边勤快的摘茶，边天南地北的胡吹海侃，逗得女友心里乐呵呵的，两个人同摘一棵茶，慢慢的离开众人的目光去茶棵地的另一旁，两个头也就碰在一处。窃窃私语的一季茶摘下来，那女的也就慌了神失了魂，两情相悦，一个新的家庭水到渠成的组成了。过了立夏，茶就长了骨头，卖起来是如卖干菜般的不值钱。食指中指变黑了，裂开了口子，缠上橡皮膏。看着绿油油的茶棵在自己的手下慢慢的变得乌黑透明时，让人欢喜让人忧的茶季也就走向了尾声。茶季结束，并不能轻松的嘘口气，还得及时的修剪老茶棵，让它焕发青春活力。芒种的节气里，茶棵地是不给它空闲的，菜地里的山芋秧已开始爬蔓，得及时扦插，杂交玉米也正是急需播种的时候。男人女人们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挖茶棵地，点种玉米，或等来场痛快的及时雨扦上山芋秧。玉米发芽，山芋转活，是该锄草了。可夏茶又在茶棵上笑吟吟的望着人们，自留地里的油菜也灿烂金黄起来。起早摸黑的摘几天茶，再起早摸黑的锄几天草，忙里偷闲的去割菜籽倒菜籽，与白天抢时间，循环往复的差不多又是一个月，以茶为天的村民们一个个的瘦弱下去，唯能聊以自慰的是一年的希望终于全部放在口袋里。一年之际在于茶啊，苦点累点，值！ 我是在茶棵地里学会了爬学会了走，知道身为茶农的父母日日忙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与不易，早早的懂得了什么是生活。在故乡读书时，每年都有半个月的茶假，天天与父母一样的晨出晚归。即使下雨，也是披蓑戴笠的站在茶棵边，双手被雨水泡的发白，依然故我的坚持。平时，也是黎明即起，不顾蠓虫叮咬，踏着露水，心无旁骛的摘到七点，才匆匆忙忙的回家吃早饭上学。苦也好，累也罢，只要能减轻父母负担，就感到由衷的欣慰。 进城读了三年书毕业后分在邻村教书，亦是有漫长的茶假，亲近茶园的心情更是舒畅。后来去省城读书的两年，人在异乡，茶季到来时，空气中似乎飘荡着悠悠的茶香，魂不守舍的熬了几日，干脆请了一星期的假，回家采茶去。调入小城为师，再也没有了茶假。茶季到来时，最忙的日子，父亲打来电话，匆匆的，找同事调课，多少总有几天得以走进茶棵地，感受它对我的殷切期望。 年前，朋友约散步，无意间讲到新茶上市，哪种茶好喝时，我仅寥寥数语，说得他连连附和惊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那么多？”我很觉自豪的坦然一笑：“别忘了，我可是茶棵地爬大的……” 每到茶季，总要回家几次，为摘茶，为亲近茶棵。因着对茶的挂念与回报，在2008年出自己的散文集时，我给文集取名为《亲亲茶棵》。我想起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2020年的茶季，又将如期而至，我怕是不能回故乡摘多少茶，女儿高考将近，总得多陪着。面对轰然而来的茶季，甚觉惭愧，只有在心里默默的想着念着父母没日没夜的忙碌，摘茶卖茶。只能在梦中亲近茶棵，满怀欢喜的走近它们了。
不过，等到女儿外出读大学。茶季来临的时候，我又可以在周末回到山里，伴在父母的身边，一如四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茶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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