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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昼之海

褪尽铅华

一、

长明是无昼之海唯一的地仙。他驻守在这里有多久的岁月,已然不可考。那些得他庇佑的渔民因为不识字,未曾留下什么记载。口口相传中,长明脚踏石云,一身白衣,左手持一根长棍,棍尾吊着一盏灯。灯有八角,形似莲花。人们都叫它长明灯。

无昼之海,顾名思义是一片见不到白日的海域。这里潜伏着无数凶猛奇异的海兽,也滋养了许多邪魅怪趣的妖精。除了帮助那些迷路的渔民和寻宝客,长明唯一的爱好便是将这些珍奇异兽编入《海心志》。他不喜多言,因此用词也极为简练。

这一日他路过浅海滩的石头岛,偶然发现一种从未见过的奇物,那花苞待放,似开未开,竟不像任何一种海中植物。长明凑近瞧了瞧,闻了一闻,提笔写下:奇物,色白而质软,味芬芳。

“小家伙,改日再来看你。”话音落了,突然自己都害臊起来。好在四下无人,他轻轻咳嗽两声,又回头看了看这花苞,喃喃自语:“也是怪了。”

一直藏在石头岛泽地的海兽听了地仙这一句,差点呛了水。待长明灯消失在黑暗尽头,它才壮起胆子爬出水面,也绕着那花苞瞧了几圈,闻了一闻。天啊,这是什么神物,竟然迷了那素来没什么笑容的地仙?这一口吞下,会不会长几年修为?

花苞似乎感应到海兽的不怀好意,趁它不备,竟然跑了。

是的,跑了。它的根茎就像两条大长腿,呼啦一下子跑得好远。

没过几日,长明又过来瞧,发现这小东西正趴在另一处浅滩上晒月光。它含苞待放,流露出月华之泽,似乎有一种莹莹发光的资质。长明眉头一蹙。“难不成,竟是夜明珠?”

这无昼之海作为天下最凶险的地方之一,每天还是有许多不怕死的探宝客和世世代代的渔民前来送死。长明能救下的实则不满十之一二。搭上这么多条人命,为的是无昼之海的奇珍异宝。因为见不到太阳,这里的许多生物都有些稀罕。尤其是无昼之海的珍珠,又名夜明珠,乃是天下奇宝。而以花的形态出现的夜明珠,就连长明,都是第一次见到。

“留你在世,必定祸害不浅。”长明伸手就要去扭断它的根枝,可那一瞬,那小小蜷曲的无数小叶竟舒展开来,轻抚长明的手,宛如情人。

丝毫不害怕,也未见羞耻。长明一惊,明明两根手指已经捉了它的命门,却不忍掐断。

沉思半晌,他摇了摇头,放开了手。

“就留你自生自灭吧,若你能成了仙宝,也是你的福泽。”

他遂在《海心志》上添了一笔:如婴,喜作态,端端然,福祸不知。

这之后几天,东南一雾兽成精,祸害了许多商船。长明忙着救人,一连几日不曾来看它。它闲着无聊,便任性地在海面打滚儿,再不收敛自己。两月过后,长明可再也不敢轻视它了。石头岛附近水域,远远近近已经被它给吞噬了。直到此时,长明方才大悟,那含苞待放的奇物,竟是莲花。

此时它所有的莲叶大大小小、层层叠叠铺开在水面上,声势极为浩大,仿佛在拼命吸收海水里的养分。奇怪的是,如此多的枝叶上千娇万宠的只有一朵花苞。它已透露出莹莹的粉色,鲜嫩可人,花瓣上闪烁着贝壳似的光泽。

长明将灯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突然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还在傲然挺立的莲花,突然一个激灵,就好像一个昂头挺胸的小姑娘突然发现心上人不见了一般,懵懂了一阵,然后垂头丧气下来。

“真是奇了,这花竟如人一般,难不成它修炼成妖了?”石头岛的那只海兽远远瞧见这一幕,禁不住咋舌,“若真成了人形,那定是媚死人的祸害啊!”

莲花听了这一句,莲叶化为拳头,隔着好几百米汹涌地翻滚而来,追着海兽敲打。

“仙子饶命,仙子饶命。”

海兽满嘴胡诌,莲花竟然真的欣欣然收了手。看来再霸道的妖精,心中都还渴盼着度化成仙的,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莲花觉得海兽智商不错,遂收了它做小弟。

海兽哪里不懂花妖的心思?想方设法想要勾引长明过来与花妖相见。这只平日胆小的海兽于是一反常态、兴风作浪,但只要远远地见了长明灯,它拔腿就跑;可那地仙也是怪了,一看是前往石头岛的方向,便抽身而返。如此这般,又是数月,海兽不仅没有把长明勾引过来,还被其他地盘的妖怪们群殴。

“你追求花妖便罢了,为何要闯入我们的地盘?活得不耐烦了吗?”

“嘘嘘嘘,”海兽连忙反驳,“花妖心里只有长明大仙一人,我哪里敢造次。”

“噗,这花妖也太痴心妄想了。别说人妖殊途,就算大仙垂怜,那也要她先修炼成人形才好啊?难不成要大仙与一朵莲花谈情说爱吗?”海兽一愣,是啊,可能这就是为何大仙不上钩的症结所在。海兽回去一禀报,花妖也沉思了许久。

只短短片刻,海面莲叶迅速枯萎,只剩下正中央一个硕大的莲叶不断伸展,那朵已经极其饱满的莲花光华四射,明亮得叫人睁不开眼。无昼之海,似是第一次出现了白日。

在海域徘徊的长明一惊,愣神片刻,凝望着花妖出现的方向。“难不成是它……”

他翻身上石云,心中一时忐忑不安。远远见到那光源渐弱,竟几次想要掉头回去。一本《海心志》还握在手中,某一页,还停留在那行“福祸不知”上。

他照旧去搜寻那一大片绿色,可目光所及竟只剩下漆黑的海面。心头一紧,他举灯四望,终见海中央一片荷叶上,一个娇弱的女子身着白衣,裙角是淡淡的粉色,一头黑发垂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千种媚态,万般妖娆。柔若无骨,肤发幽香。

“花妖成人?”长明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她。她并不狡辩,而是脚趾碰了一下水又缩了回来,娇滴滴嗔怒着,“还不救我。”

“莲花会怕水?”

“我只是怕海水。”她双手捂住腮帮子,似在气愤,又似不满,却显得格外娇羞可爱。

“海上生莲……”

之前就觉得哪里奇怪,这回方才明白。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可是她偏生来了。

“有什么好稀罕的?无昼之海都可以有长明灯,为何不能海上生莲呢?”

这一句真叫长明哑口无言了,他本也不是好辩之人,只能板起脸孔问:“你想怎样?”

花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荷叶上,宛如当初花苞撒娇似的打滚一样,娇憨可人。

“还能怎样啊,带我回去嘛。”

……

长明一张脸黑若无昼,而花妖则明媚得宛如白昼。

“你闲着也是闲着,养养花,有益身心。”

二、

长明给她取名为若莲。花妖很不满:“人家里里外外都是莲花,为什么要叫我若莲?”

“莲花本高洁。”长明瞥了她一眼,叹息一声,又伏案写着《海心志》。花妖扭着花枝一般柔软的腰,嗲声嗲气地质问:“本姑娘哪里不高洁了?”

长明笔下一滞,忍不住抬眼瞧了瞧她那种媚死人不偿命的小脸,咳嗽两声,终还是没有反驳。花妖并不气馁,而是扭动着腰肢进了屋。

这是无昼之海中心的一座小岛,上面立着个漏风又漏雨的小屋,名为“永夜阁”,乃是长明这几百年修行之所。因为地仙可以辟谷,厨房与茅厕自然是不必,所以永夜阁从落成那天起就只有一间屋子。如今这间屋子成了“花房”,而堂堂地仙就被撵到屋外露天而居。

长明倒是无所谓,他只是把书桌和文房四宝搬了出来,施了一个风停雨住之法,小心翼翼确保《海心志》不被损毁。至于那位登堂入室的花妖究竟在闺房里折腾些什么,长明并不感兴趣。反而,他趁着这机会,又开始写《海心志》花妖说:化人,媚而近妖。

长明写下几笔,仿佛就能在纸面上看到她那双勾人神魄的双眸,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我真是糊涂了,什么近妖,她原本就是个妖精嘛。”

于是涂涂改改,纸面上最终留下了这样一行字:

“化人,然未得三魂,六魄尽无。欲远妖而近人,无奈媚气深重。”

“什么是三魂六魄啊?”突然一声传来,吓得长明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一看,花妖正俯身案前,偷看他的大作。她转过脸,再不复妖媚惑人。那分明是一张素素淡淡的美人脸。

“你、你、你、你——”

长明反手捉了她的手腕,厉声质问:“你为何换了这张脸?”

“你认得这张脸?”花妖指着自己刚刚换了的一张脸,理直气壮地说,“我孕育在天地之间,本是天生之物,不知为何却有些模糊的记忆,反复梦到这张脸。可这张脸太寡淡,我原以为你们男人不喜欢。”

“胡闹。”

花妖傻傻的没有回击,因为她竟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东西。“你哭了?”

长明掩面转身,长长久久没有回答。花妖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突然间长明双手准确无误地掐住了她细嫩的脖子,就宛如当日掐住了她的命门。

“当日就不该留你这个妖孽。”

“你舍不得杀我,”花妖狡黠地眨眨眼,“若是舍得,你便早动手了。”

长明紧咬着嘴唇,似不愿承认,他与她四目相对,自她那清澈无虞的眸中彻底败下阵来。他刚一松手,花妖立马窜出好远,拍着小胸脯说:“还说我没有三魂六魄,我看你才是冷血。”

长明苦笑两声,竟回答道:“说得不错。”说罢,他望着黑漆漆的海面,翻身上了石云。他竟这样跑了。花妖傻愣愣地杵在岛上,半晌才回过神。于是这堂堂地仙,就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家出走了?

“你说气不气人,我这样纯种的莲花,竟然叫我是若莲,这是欺负我不如他有学问吗?”

“就算要灭了我吧,竟然还徒手掐死我,他好歹是个神仙啊,施个法术会死啊!”

“还有,还有——”

海兽趴在中心岛上,懒洋洋地听着花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仙子,我觉得此事蹊跷之处,就在莲花上。”

“我身上?”

“不是说你——而是那个你梦到的女子。”

花妖慌忙摸上自己刚刚换上的这张脸。对于妖精来说,长相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她想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可偏偏这张脸,对长明来说,似是极重要的。

“难不成,这是他的道侣?”花妖问出这话时,不知为何觉得嗓子都紧了,只觉得极不开心。但见海兽摇头,她又单纯地高兴起来。

“我在这无昼之海活得算是长久的,从来没听说大仙有道侣。恐怕那个女人只是凡胎,元寿已尽,无法陪伴在大仙身边。”

花妖抢着说道:“她不行,换我啊!我很容易养活的,浇浇水,施施肥,连阳光都不需要,我自己就能生产!”

说罢,花妖突然周身绽放出萤火之芒,如温玉,似暖阳。海兽瞪大了眼睛,忙喊:“仙子,万万使不得——”可这话说得晚了。

花妖竟然是已修炼成人的夜明珠?!轰的一声,海面炸起三尺高的浪,也不知潜伏了多久的海怪猛地出没,还有更多海怪在匆忙赶来。夜明珠不仅对人类有着致命吸引力,对妖怪来说,更是滋养修炼的极佳补品啊!海兽忙钻入泽地,它只来得及对花妖吼一句:“快跑。”

跑,跑到哪里去?她沾不得水,而这是一望无际的无昼之海上的孤岛!几个呼吸之间,岛四周都被奇形怪状的怪兽包围了,有的吐着长长的芯子,有的挥舞着巨大的羽翼,有的则单纯在用体重碾压。

花妖弱弱小小的身子,真的就像狂风骤雨中一朵将要被摧残的莲花,脆弱得不堪一折。

“永明——”花妖尖锐而恐惧的声音飘浮在漆黑的海面,宛如沉船前最后挣扎的手,想要捉住一线生机。

传说中,那个永远在黑暗中给人最后一丝光明的男人,他会脚踏着石云而来。他一身白衣,左手持一根长棍,棍尾吊着一盏灯。灯有八角,形似莲花。人们都叫它长明灯。

花妖眼前一黑,似乎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当初在海上,有盏灯照耀在她的花瓣上。

于是无尽的黑暗中,有了光。

三、

花妖醒来的时候,永夜阁只剩下四根立柱。她躺在泥土上,慵懒地打了个滚。然后一个激灵,她尖叫一声,啪的一下坐了起来。

慢慢转过头,长明一身白衣都成了泥衣,正在削木头。他手掌成风,犀利无比,花妖突然摸摸自己的脖子,不禁暗想,当初长明如果不是掐着自己的脖子,而是猛地这么一划,恐怕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自己果然道行太浅。

“对不起,我没想到……”

“不需要说对不起,我原也没指望你有脑子。”

此时此刻,海怪出没带来的狂风暴雨终于是停歇了,月光如洗,星幕烁烁,别有一番风情。可是长明却只是机械般地削着木头,花妖发现,他竟然连削木头的手法,都是八角玲珑,活灵活现似莲花一般。莲花莲花,又是莲花。

花妖想起海兽说过的那番话,犹豫再三,鼓起勇气问出:“莲花是谁?”

长明手猛地一抖,好端端的莲花木头被径直削去了一半,他站起来,猛地抽冷子似的大吼一声,将半截木头狠狠摔向了海中央。花妖吓得不敢出声,只是下意识向后爬了爬。长明回过头,眸子似这永夜的深海。

“莲花是我的亡妻。”冷不丁的,长明开口说。他眼睛一眯,突然不复先前木讷的谦谦君子模样,如同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野兽,气味凶险。花妖连连后退,只觉得身下软泥快要把她整个人拖下去一般,她怔怔地看着长明,看着他舔了舔嘴唇,低下身靠近了自己。

他揪住她的头发,深深闻了一闻,对她竟像是对待一头猎物。

“果真是味芬芳。”

他流露出冰冷的笑意,然后手指抚上了她的嘴唇:“若莲,你也想做我的妻子吗?”

花妖紧张得连摇头都不能。长明看着欲拒还休的花妖,轻声细语:“真是个妖精。”

说罢,他突然一探,猛地咬住了她的嘴唇。那根本算不得亲吻,只能算是撕咬,长明一边按住柔软的花妖颤抖的双肩,一边咬得她双唇出了血。然后他几乎戏谑地问她:“你想方设法勾引我,为的不就是这些?来,让我好好尝尝夜明珠的滋味——”

不——

若莲猛地推开了他。

这不是长明,不是那个不苟言笑却目光温柔的谦谦君子,不是那个埋首写着《海心志》的书呆子,不是那个撑着长明灯一日复一日给迷失的旅人指路的烂好人!

推搡之间,若莲的外衣都被狠狠撕裂开来,咕噜噜滚落一本皱巴巴的《海心志》。长明大手顿在半空中,讶异地看着那本小书。它竟然在那么多海怪的围攻中幸存下来?

长明举目,花妖小脸苍白,在黑漆漆的夜色中颤抖着,竟是满脸泪痕。长明突然反应过来,她在命垂一线之际,拼死护住了《海心志》。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你在其中写到了我。至少这样,我曾经存在过。”

……

乌云过了,月华笼着这一方小岛,安宁而平静。长明黑漆漆的眸子又重新恢复了眼白,他把头深深埋入双手之间,再一抬头,眸子终于清透起来。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花妖,长明欲伸手拂去她脸颊的泥土,她却本能地闪躲开来。长明讪讪地缩回了手,半晌,他不自在地说:“我还笑你道行太浅,没想到自己却入魔太深。”

花妖眨了眨眼:“是我勾出了你的心魔?”

“与你无关,魔在我心。”

“那岂非是说——”花妖很简单地就又开心起来,“我也在你心中?”

长明脸微微涨红,方才还是他强吻了她,怎么这会儿又成了她在调戏他?

瞧瞧,她这得意扬扬的模样,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轻咳几声,他终于又开口:“刚才说到,莲花是我的亡妻。”

“等等!”花妖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你不会又突然入魔吧?”

长明气得笑了出来。

“你究竟还要不要听?”

“听、听、当然听!”花妖立马小狗似的扑了上来。

长明眼前仿佛幻化出当年之景。那时他并不在无昼之海,那里阳光和煦,小桥流水,他的娘子立在小桥之上,看着他在泥塘里种下荷花。次年花开,她取笑他说,看那莲花啊,仿佛通人性一般,竟会是认主的,见了他便自然亲近,就仿佛自家养的小狗。

“幸亏她没手没脚,否则定是要扑上来黏着你的。我可要吃醋呢。”

那时娘子娇羞地跺着脚,他连连告饶:“若这莲花成精,也不敌你在我心中万分之一。”

如今莲花成精,可惜你已不在。

“三百年前的一天,那是个狂风骤雨的日子。我的娘子去了。”长明看着眼前闪过的娘子的那张脸,眸子里却依稀还是花妖的稚嫩。

“而你,是我为她种下的莲花。”

明明早就猜到了,可她还是觉得胸口痛得紧,死死咬住双唇,憋住眼泪,终还是不能自已,竟然灵气溃散,突地一声,化为莲花,陷入这无昼之海的泥土之间。

花妖觉得自己做了好久的梦。梦中,她还是莲花之身,立在泥土之中,看着桥上那一对璧人嬉笑打骂,好生羡慕。她甚至暗暗发誓,若有一天能修炼成精,定要告诉他:喂,还有我啊,我也在啊!

于是花妖哭了。梦的结尾,她甜蜜地抱着《海心志》,在对长明说:“至少我曾存在过。”

梦醒的时候,她还是莲花之身,长明正耐心地给她浇水施肥。她扭过头,百般作态,长明叹了一口气:“你若恢复了,就化了人形吧。”

花妖不理他。

长明又叹气:“是我不好,叫你伤心,谁能想到你竟然被打回了原形?喂,你听得到我说话的吧?”

花妖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难不成她昏厥的这些日子,长明就这么婆婆妈妈地在和她聊天吗?花妖突然想逗逗他,故意枝叶遮住花苞,似是不想见他一般。长明修长的手指将她一层层的防备给剥离开,耐心至极。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别留我一人,我很孤独。”

“有你在,我的心魔,似乎便不会发作了。”

长明依旧在一个人碎碎念,见莲花全无反应,他突然说:“你也听不见,这样最好。我便讲一个故事吧。”

花妖知道他要讲什么,那些恩爱往昔都在她的梦中。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抚摸娘子的脸颊时手指的温度,也能体会到他看着娘子时眼中的宠溺。她不想听。她又忍不住想听。

“那时我很自以为是,总觉得天道要降大任于我。莲花她也很温柔懂事,从不置喙我的修行,即便有时我冷落了她,她也都一味默默地受着了。除了那一池塘的莲花,我真的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

长明苍凉地笑着说:“所以你说我冷血,说得真对。如若你真的是当年我为娘子种下的荷花,你就该知道,我做过什么。”

“那场大雨从午夜开始,我们居住在山顶,到了第二日一早,房屋都大半坍塌,更不用提山脚惨况。”长明紧闭上眼,又看到那日他一路下山,看到泥石流中伸出的绝望的手臂,看到被大雨冲散的母子,看到远方汹涌的海浪一层高过一层,怒潮滔天。

他曾有那么一瞬,想要掉头回去,他几乎能看到娘子在七零八落的莲花池边无助而绝望的模样。可就是那么一个闪念,他没有回去。这样的天灾,难道不该是他救世之时?

长明毅然挑起莲花灯,在黑压压犹如永夜的天气下朝着海边赶路,海水咸湿的气味晕染了空气,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暴风雨和大洪水中救了多少条人命。

后来才有人告诉他,在这场大劫难中,他整整坚持了三天三夜,救下了一千多条人命。

“只是你这样逆天而为,恐怕对你而言,是祸不是福啊!”

“怕什么?我问心无愧,即便是三劫九难,也不过是我成仙之路上的试炼!”

长明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是的,即便到了如今,他也觉得自己救人是没错的。只是错在这天地间运数已定,他得了,就要有人偿还。

“我回到山顶家中,一切都化了灰烬。听说一道天雷让我全府上下几十口人魂飞魄散,其中,便有我的娘子。”长明盯着花妖,字字艰辛,“我的娘子魂飞魄散,就连去六道轮回都是不能了。枉我成仙,却见不到心爱之人。”

花妖只觉得神魂一痛,仿佛什么东西在她灵魂深处撕裂着她。可她不敢叫出声,于是忍着,看着他以那种宠溺又伤感的眼神看着自己:“我没有想到,区区一朵莲花竟然能逃过一劫,更没有想到你会成精。你是不是她派来提醒我的?提醒我即便日夜赎罪,也无法再得她欢颜?还是她派你来勾出我的心魔,让我在你面前出丑,让你看清楚我本是如何禽兽不如?”

不是的,不是的。花妖只觉得头也疼,心也痛,她脑子里闯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却似乎也不是她的。花妖突然反应过来:是你吗?莲花?

次日长明自海上归来,远远便瞧见那四根立柱之间似乎有火光,离近了还能闻到肉香和青烟。尤其是那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一身紫藤图样的素淡衣裳,绾着随意的发髻,斜插着一根筷子……

“莲花?”

长明惊叫失声,却不敢上前,他多害怕这只是一个幻影。可她扭过头来,依旧是那张素淡的脸。唯有走近才能闻到的暗香,才让长明恍惚觉得,这大概只是若莲。

于是他转而四下寻找那化为原形的莲花,只听她扑哧笑着说:“我睡了这么多日,你就只顾着偷懒,家都没有屋顶了,也不知道赶紧修了。”

长明又一阵恍惚。按理说,她分明是花妖,可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为何像极了娘子?尤其是她煮的杂鱼煲,是当年他最爱吃的。这一点,大概是那朵莲花怎样也装不出来的。

“是你回来了吗?”长明眉头蹙紧,喉咙干哑。

她继续煮着鱼汤,自然而然地说:“相公,我睡了好久,终于记起我是谁。你若不信,喏,看看这不正是你最喜欢的杂鱼煲吗?”

花妖回了头,静静地笑着看他。她自然不会说,那是她梦到的一切。梦中她还是一朵莲花,有一天长明撩起长衫急匆匆出门去会道友,莲花捧着滚烫的杂鱼煲追了出来。

“喂——喝口汤再走——”

可惜锅太热,她跑到桥上,直接连锅带汤泼进了莲花池。于是它记住了那个味道,滚烫滚烫,鲜美却带着眼泪的苦涩。

可长明不会知道她只是个替身。从今往后,她就是莲花。她是他转世重生的娘子,来渡他的劫,来让他自由。

长明觉得很幸福,仿佛过去的日子又回来了。无昼之海不再尽是黑暗与潮湿,回到家中,娘子会把他的衣服烤干,会给他洗头捉虱子,会给他煮上一锅杂鱼煲,会细声细语地回忆起三百年前的恩爱。

他有时也会奇怪,可是他不敢问起。照理说,天雷不仅会让肉体破散,也会让三魂六魄都灰飞烟灭,连六道轮回都不能。娘子为何还能转世,又为何托生为莲妖,更是夜明之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个谜。长明反而不愿去深究了,因为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带着她乘着石云去了无昼之海的许多地方,看会发光的贝壳和海星,瞧瞧五颜六色的珊瑚,他甚至还带她上岸去,看看渔民如何织网,如何晒鱼。

“娘子,你记不记得,你曾说过晒的鱼比新鲜的好吃。”

“瞎说,我说的明明是杂鱼煲就要用新鲜的鱼,最好是活蹦乱跳的活鱼。所以你曾答应我陪我在海边隐居……怎么,你还在试探我?”

“不敢不敢,我只是记性不好。”长明连忙赔笑。

“还说自己记性不好——那你为何不把前世欠我的,一笔勾销?”她咄咄逼人地问,“为何还要在这无昼之海受罚?为何你不肯原谅自己?其实啊,我从没有怨过你。”

花妖说完这番话,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看着长明的眼,握住他的手:“你救人,没有错。”

突地一道金光自高天洒向人间,笼罩在长明身上。他衣袂飘飘地飞舞起来,羽化而飞仙。

“娘子,上天果然是派你来渡我之劫的。可我还不愿去天庭,我还想多陪陪你在人世间。”

“傻瓜,我这一世乃是花妖成精,说不准哪天也能修炼成仙。你莫又碍了我的修行,快些得道升天去吧。”

话虽这样说,他们的手却依旧紧紧相牵,花妖突然在他的眼底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温暖与依恋。够了,这就够了。

“我爱——”

话音未落,突然出海归来的渔民惊慌失措地爬上了岸,大喊着:“地仙救命——”

长明眉头一皱,只见远天妖气深重,怕又是海怪成精,残害人命。偏巧不巧,正是此时,长明灯却崩碎了,顿时整个海岸线都陷入恐慌与黑暗。

“完了,完了,长明灯碎了——”

“上天也抛弃了我们啊——”

“我的三个儿子还都在海上呢——”

“救救我的相公啊——”

长明咬牙跺脚,何时升天不好,偏偏赶在此时,而自己已不再担负无昼之海地仙之职,当然长明灯碎,再无指路的仙法。无力感再次深深囚住了他,长明眼前又晃过当年梦魇,泥石流中伸出的手臂,洪水中漂浮着的死死拥抱的尸首……

就在此时,突然黑暗里,有了光。那是温暖如玉的幽光,自娘子身上发出,她自体内取出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表情百般复杂地看着长明:“去吧,做你应做之事。”

长明怔怔接过珠子,长明灯复又亮了起来,人们纷纷抬起脸,绝望的眼中燃起了希望,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救命声中,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我等你回来。”

长明去了。曾有一瞬他想掉头回去,想带着她远走天涯,什么升天得道,去他的!

可是一双双自无昼之海伸出的求救的双手,叫他一米又一米地朝着更黑暗的海面探进。海边岸上的花妖,看见那光团远远不见了,忍不住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很冷,浑身在发抖。夜明珠离体后,她觉得自己仿佛只剩下一具比莲花还要脆弱的肉身。胆大的渔民跑来给她热汤,她笑着婉拒。

“善人,刚才那光亮的珠子,莫非就是夜明珠?”

“对,这就是人人都想得到的夜明珠。为了这个,多少人葬身在无昼之海啊。可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为的究竟是什么呢?”

“怎么,善人你不知道吗?夜明珠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人死之后,过奈何桥之前,若是身怀夜明珠,就能照亮来时的路。这样,投生之后,就还能找到前世的亲人啊——”

花妖一惊,突地她浑身颤抖起来,几个渔民都按不住她,然后她不动了。她跌坐在海边,悲哀地又幸福地望着海面,她仿佛看得见很远的地方,有她的男人在给人们希望。

我多想告诉你啊——

花妖默默闭上了眼。

三天三夜后,长明回来了。岸边有无数团聚的渔民在向他道谢,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娘子去了哪里。

“不,她说过,要等我回来的。”

他在海边等了很久,直到当初与花妖攀谈的那个渔民怯怯地靠近。“大仙,别再等了,那位姑娘她说——”

对不起骗了你,我只是当年你种下的莲花。长明哭不出来,却笑了。他其实早猜到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可那又如何呢?他已经,爱上了她。

长明望着天,掏出怀中温热的海心志,淡淡一笑,然后狠狠、狠狠地抛向了无昼之海的远方。那本书很快就被海吞没了,可是有一只海兽,它撕咬下来一页,它把那一页薄薄的纸铺在最初见到她的地方。

它已经很有灵性了,它做了人家的小弟,就永远都是小弟。它已经识字了,它一边哭一边笑着念道:“奇物,色白而质软,味芬芳。如婴,喜作态,端端然,福祸不知。化人,然未得三魂,六魄尽无。欲远妖而近人,无奈媚气深重。此莲非彼莲。晓然,不忍破。妖亦有情,何况吾辈?错也,非错也?爱之错也。”

——海心志·花妖说。

你听到了吧?这样,你至少曾经存在过了。

尾声

三百年前,奈何桥边。她看了看怀中的莲花。那是她死前紧紧攥住的,他为她种下的莲花。“你将以莲妖之身降生无昼之海,化去长明心魔,助他升天。”

莲花谢过恩泽,吞下夜明珠,细声细语地盘问:“这样,我便能再找到长明了吧?”

“可惜,他不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莲花笑了,她轻轻摇头:“这样最好。我死了,他便不会难过了。”

“你可还有别的要求?”

——有,请抹去我的记忆,也让我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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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盏神奇的长明灯从1416年燃烧至今,燃烧600年...
你听说过“长明灯”吗,燃烧至今已有600多年
磨炼心志的“六项精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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