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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暮冬

拂影

楔子

渡过钏河,往东直行,再向南五千里,便是苍叶山。

屏轻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岁暮。

那日苍叶山上的雾大而浓,让人根本看不清三尺之外的路,于是屏轻很快便与家人走散。不过八岁的小姑娘,等到找家人找得累了,便坐在地上靠着一棵不起眼的树哭了起来。

岁暮便是在这时出现的。

只是,先出现的并非是他的人,而是他因为美梦被吵醒而略微恼怒的声音:“喂,哭什么?”

音落,屏轻身后的树顶上便忽然发出了淡绿色的光芒,她向上看去,这才发现树枝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穿着绿衣的少年。那少年身边的浓雾似乎被什么驱散开来,让她轻易便能看见他的样貌——唇红齿白,肤色若玉,额间悬着碧绿的额饰,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只此一眼,屏轻便呆得说不出话来。而那少年一跃而下,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又问:“迷路了?”

绿色的光芒,以及身后这棵原本瘦弱扭曲却因为这个少年的突然出现而变得苍翠健壮的树,让屏轻很快便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是一个树妖。

即便他长得再好看,屏轻也是怕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惊恐地将他望着。直到他又跳上树去随意折了一根树枝扔下来,她才将视线自他身上移开。

“你拿着它便能走出去了。”

苍叶山上的东西皆有灵气,哪怕是雾。只要她拿着他的树枝,浓雾便会主动分出一条小路让她离开。

屏轻尝试着捡起树枝,擦了擦眼泪,再回头去看时,那棵树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绿衣的少年也早已没了踪迹。

后来,屏轻浑身湿透地下了山。

屏轻再次见到岁暮,是在七年后。

那时槐花已然开了,而屏轻坐在居所小院的槐树下看书。槐花被微风吹拂着,花瓣零零散散地落下来,像是精灵在飞舞。她俯身捡起一片花瓣时,身畔的槐树中忽然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喂,你让一下。”

屏轻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槐树还是普通的槐树,小院里也依旧四下无人。直到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屏轻这才连忙起身,然后正对着她适才那个位置的槐树树干里便跌出了一个绿衣少年来。

他唇红齿白,肤色若玉,额间悬着碧绿的额饰。哪怕如今脸上虚弱得褪去了不少血色,身上也有许多伤口,屏轻也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她在苍叶山上遇到的那个少年。

凡人的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化,而妖精是不会老的,况且那样一张美丽的面孔,无论多少年她也无法忘记。

岁暮说,他在山上待了几百年,虽说在山中见过许许多多上山来的凡人,却从未去过凡人的集市,于是便下山来走一走。只是想不到甫下山便遇上宿敌追杀,他不敌对方,受了不少伤,情急之下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在槐树中躲了起来。

“扶我起来,再弄些药来,不然……”少年面色苍白,额头上冒着汗珠,却还是微微抬起头来咧嘴笑了笑,“我便杀了你。”那强横的语气,似乎是认定她会答应。

屏轻愣了愣,继而点点头,拼尽全力地扶起他,慢慢挪步到小院中的后门,最后打开门将他扔了出去。

“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在岁暮惊诧的眼神中,她静静地垂下眼睛看着他,“但我记得你。七年前在苍叶山上,你给了我一根树枝,让我下了山,可是我差点死了。”

那可不是什么大恩。

起初她还是很感谢他的,哪怕那些雾气分散开来的是一条差点淹没她头顶的水路,却也让她下了山。后来她再去苍叶山,却怎么也再找不到初时见到的那棵树了。而第二次去时山上并未起雾,那时她才发现当初除了她所走的那条路,分明还有别的平坦小径可以下山。她不会凫水,若非那条路上的河水恰好只及她的下巴,那日她便会死在山中。那时她十分害怕,知道真相后更是万分后怕。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将他吵醒,他才想要捉弄她,可这未免太过分了。这样的妖怪,她才不要救他。

他说的那些话,她一个字也不信。被揍成了这样,想必也是个没有本事、不会什么法术而虚有其表的妖怪,只要将他丢出去便好了,她不用怕他。况且他是妖,她想起那些话本子上写过,妖怪的伤口过了一定的时间是可以自愈的。

屏轻将门关起来,并且用门栓拴好,继而靠在门上。

过了许久,她却还是忍不住又把门打开看看情况。岁暮并未离开,只是坐在地上靠着墙,双目紧闭,似乎已经重伤昏迷了。

屏轻愣了一下,便忽然有一股气将她大力拉了下去,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一根带着绿光的树枝猛然抵上了她的咽喉。

苏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酒商,家大业大,子孙满堂,而屏轻是其中最不受宠的一个。

屏轻天生瘦弱,长相半点也不讨喜,性子又有些孤僻,故即便母亲很得父亲喜爱,她却怎么也讨不了父亲欢心。况且她的母亲出身并不高贵,又早逝,母亲离开后,苏家上下很快传遍了屏轻克母的谣言,使得原本便不大喜欢她的父亲对她更为厌恶。

姊妹兄弟时常欺负屏轻,而主母也只配给她一个丫鬟和一间小院落,她在苏家的地位便愈加低下。丫鬟翠柳告假回家之后,小院中更是只剩了她一人。

而如今,又多了一人。

屏轻只好为岁暮潜入苏家库房偷了些药来。

她回来时,他正闲适地坐在她看书时坐的绣墩上,一只手随意翻着她的书,而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她的点心。屏輕想起他那个可以凭空将她拉下去的法术,便明白了他不是什么“没有本事、不会什么法术而虚有其表”的妖怪,是以略微紧张地看着他,他却反而笑得开怀。

于是,岁暮便以七年前曾“救了屏轻一命”的名义留在了她的院子里。

屏轻院中的槐树活了近千年,因为某些缘故无法成精,却十分适宜养伤,是以在岁暮伤好之前,他一直都是待在屏轻的院子里的。

岁暮没下过山,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连屏轻的织机也要玩上半天。他是妖,原本是不用吃东西的,却在那日尝过屏轻的点心后胃口大开,一碗再普通不过的莲子羹他亦奉为琼浆玉露。

屏轻不受宠,无法去前厅与兄弟姊妹们一同用膳,每日的饭菜都是由下人送过来。她每每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将自己的饭菜吃完后,便会顶着苏家厨娘的白眼将厨房中剩下的饭菜悉数拿回来。那时她还不是不怕他的,东西端来了以后,她便放在石桌上小心翼翼地推向他,不敢多言。

她第一次这样做时,他便将埋在“山珍海味”中的眼睛抬起来瞥了她一眼。那一眼被她透过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她吓得猛地一抖,他见了,便哈哈大笑起来。

而有人来的时候,岁暮便会躲进那棵槐树里。久而久之,屏轻便顺理成章地以为岁暮是一个槐树妖。

“我才不是什么槐树妖,我是树灵,辍冬树灵。”岁暮因为她的想法而嗤笑,“辍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体,所以无论在什么树里都是能安身的。”而树灵不能算是真正的妖精,所以他的伤口才需要药物辅助愈合,否则很难自己痊愈。

屏轻拿着扫帚聚拢槐花瓣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来在他的笑容里瑟缩了下:“辍冬?”

“怎么,你知道?”

槐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下来,落了屏轻满身,屏轻愣了愣,继而摇了摇头。

岁暮好动,也总与屏轻说一些话,说他这几百年在苍叶山上的所见所闻,说他的族人们,哪怕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他也是要说上半日的。可屏轻每日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看书。她若是看起书来,除了吃饭、如厕以及每日去父亲那里请安之外,一整日是头也不抬一瞬的,连夜里的时间也不放过。

岁暮觉得这太过无趣,于是待他的伤稍微好了一些之后,屏轻再次在烛光下捧起书的时候,他便一把拿走她手中的书,在她的惊呼声中揽着她跳上了他制作了几天的木鸟。他对着鸟头轻轻吹了一口气,木鸟便搭载着他们倏地飞向了夜空。

屏轻吓得紧紧攥住岁暮的衣襟,眼睛也不敢睁开。岁暮见了她这副样子便笑起来:“怕什么,不会有事的。”

听了这话,屏轻才终于敢微微睁开眼睛向下看,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景致。当朝并未实行宵禁,是以大街上灯火通明,遥遥看去似是天上的银河。而他们飞在半空中,就像是被天上地下的星子包裹了一般。

屏轻第一次这般高兴,便忍不住微微笑了笑,抬头看了一眼那浑身绿色的少年,突然觉得,妖怪似乎也并不那么可怕。

翠柳是在岁暮来苏家的半个多月后回来的。

翠柳回来之后,岁暮便再不能随意出现了,每日大半时间都是隐起身形躺在槐树上养伤。

除却故意给屏轻分配并不算好的膳食、略微陈旧的衣物以及懒散的丫鬟,岁暮第一次看见屏轻真正意义上受欺负,是在翠柳回来的三日后。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族人。

来者是苏钟,屏轻最小的妹妹,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却红裙翩跹,已是一副娇蛮跋扈的姿态。起因是几日后苏家举家都要南下游玩,安排车驾时,苏钟与屏轻被安排在了一起。

苏钟的母亲曾被屏轻的母亲多次排挤,原本便水火不容,苏钟自然不会愿意与她待在一处。可由于那是父亲一时兴起亲自安排的,碍于父亲的威严,苏钟也不敢贸然请求他重新安置,便想让屏轻当这个出头鸟,由她去向父亲做这个请求。

对方说明来意之后,屏轻摇摇头,只是道:“既然木已成舟,你便将就一下吧。”

苏钟的脾性素来不好,闻言便大怒:“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与我同车?”顿了一下,又冷笑起来,“我说的话,你照做便是了。”

屏轻愣了愣,说:“可是……”话音未落,右颊便热辣辣一片,屏轻后知后觉地抚上脸颊,才发现是苏钟给了她一耳光。

翠柳是个欺软怕硬又好吃懒做的,见状早已知趣地躲到一边去了,因而院子里便只余苏钟、屏轻与苏钟的两个侍女。苏钟暴戾,如此并不解气,甫一准备招呼身后的侍女上来压制屏轻,额头上便结结实实受了一大坨鸟粪。

苏钟惊叫起来,分明未有鸟声,却有越来越多的鸟粪落在她与另外两名侍女的发髻上、裙子上,主仆三人很快便在惊吓中落荒而逃。

人一走,岁暮大笑的声音便猛然响了出来,屏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连忙抬头望去。岁暮已然显了形,正横卧在槐树的一根树枝上笑得前仰后合。屏轻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张了张口,许久才问出声来:“为什么要帮我?”她忍不住有几分哽咽,“难道你不怕被人识破身份吗?”

屏轻在人世间活了十五年,最疼爱她的人,便是母亲。只可惜母亲早逝,母亲离开后,她受的苦更多,这样多年来,再未有一个人会像岁暮这样无条件地来帮她。

岁暮扑哧一声又笑了,只是很快便不再笑了。

许久后,他才答道:“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岁暮听说,那日苏钟回去时浑身都是鸟粪,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都强忍着笑退避三舍。苏钟疑心屏轻院子里不干净,是以即便恨得牙痒痒,也再未来过。出行安排的改动亦只好就此作罢。

很快便到了出行的日子,而岁暮的伤已好了,又并未去过别处,便偷偷躲在了他为屏轻做的槐木项链里一道南下。

一上马车苏钟便又开始冷嘲热讽,屏轻并未理她,只是握着胸口的槐木项链怔怔地出神。她想起来,那日苏钟离开后岁暮还问过她,是不是一直都过得这般委屈,是不是一直都很难过。

怎么会不委屈呢,怎么会不难过呢?可是她却摇摇头。

不等她开口,他便自槐树上跳下来,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语气有些别扭,还多了一丝她从未感受过的柔和:“我不會再让你委屈,亦不会再让你难过。”

没有人知道,那个骄傲的少年说出那句话时,白皙的脸是微红着的;也没有人知道,几百年来,他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想要疼惜保护一个姑娘。

他在苍叶山上孤单地生活了几百年,每日见到的只有花花草草、日升日落,以及一些因为各种缘故上山的人们。而他第一次下山,便遇上了这么一个善良又胆小的姑娘。

那个姑娘分明这样害怕妖怪,却还是顶着厨娘嚣张的气焰为馋嘴的他带回许多吃食;分明知道苏钟来闹事时可以求他帮忙,却怕他被人知道身份受到伤害而不肯请求他的帮助。

只是他不知道,那时那个姑娘在他的怀中听了那句话,喉头哽咽,一瞬间便失了声,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愧疚。

想着想着,屏轻放开了槐木项链。

车窗外的远方一片白雾,群山之上的花木郁郁青青,屏轻看着看着,慢慢闭上了眼。

苏钟跋扈并非与生俱来的,而是受了蘇家上下的影响。苏家的酒坊是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先人一直都恪守家规,节俭度日,而到了苏钟与屏轻的父亲这一代,便开始肆意挥霍,在京中横行霸道。

生意场上苏家明里暗里也得罪了许多人,是以苏家这一趟出行并不顺利亦是在情理之中的。

夜里苏家包下了一整家客栈,而火是从客栈的东边烧起来的。

屏轻跑出来的时候,客栈几乎已被大火包围了,苏家上下已然全逃了出来。只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夜幕下霍然冲出了十几个黑衣人,拔出的剑在明月的映照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屏轻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剑气朝她袭来的时候,她仍旧呆愣在那里,却被人拦腰抱起,落在了客栈附近一棵并不高却枝繁叶茂的树上。

场面一片混乱,除了那个被岁暮打晕的黑衣人,再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

此次出行苏家带的护卫并不多,黑衣人又训练有素,苏家很快便落了下风。情急之下,屏轻慌忙拉了拉岁暮的袖子:“你快救他们……”

岁暮淡淡地回绝。

“你别以为我真的无所不能,”他抱臂斜倚在树干上,事不关己般看着下面的两方人马厮杀,“救你一个已是勉强,他们人这样多,我怎么还救得了别人?”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况且救你是因为你我是朋友,可我与他们却不是朋友。”

屏轻怔了怔,转而一言不发地松开了岁暮的衣袖便要往树下跳。他却察觉到她的想法,一把将她拉住:“你做什么?”

“放开我,你不帮我,我自己去便是了。”屏轻挣扎起来。

岁暮并未放手,又想起这些天来在苏家的所见所闻,忍不住道:“他们……”

“他们是我的亲人!像你这样自私的妖怪……”屏轻蓦地打断他的话,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般,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我真傻,什么朋友,什么对我好……你是妖怪,应当是无情无心的吧,哪里会懂得我的心情。”

话音甫落,岁暮便猛然松开她的手,任由她跳了下去。而此时有官兵前来,黑衣人闻风而逃,苏家已再无危险了。

岁暮被气得火冒三丈,他们辍冬一族素来恩怨分明,不管是对方人多,或是与苏家其他人不是朋友这样的说法,都不过是借口罢了。她的家人对她一点儿也不好,他怎么会愿意去救他们?而他不放她离开,不过是担心她的安危罢了,可她竟连一句道谢也无,还这样指责他。

他暴躁地转身,绿色的身形转瞬便隐入夜幕之中。

苏家人受了惊吓,是以未等抵达江南,便返程了。

屏轻又回了她那个小院,只是岁暮再未出现过。他大概是真的太生气了,才会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便离开。

院子里的槐花凋谢的时候,屏轻病了。她的病来得又快又急,不过三日她便消瘦了许多,请了大夫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说是怪病,开了些药便走了。

翠柳懒散,只是随意给屏轻熬了药便不再管她,倒是父亲这次出奇地关怀起她来。屏轻病了的第六日,父亲授意她去护国寺上香,让她为自己祈福。

屏轻上香时,住持听说了她的病症,恐她是被恶鬼缠身,要赠些驱邪之物与她,屏轻道过谢,便遣翠柳去取。

那日护国寺中香客原本便不多,翠柳离开后,很快便只剩了屏轻一人。寺中庭院的夹竹桃开得正好,于是她步入院子里,便是这时有人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声音和着清脆的鸟叫声一齐传入她的耳郭,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岁暮。

那日与她分开之后,他便一直待在京中,本想找她好好说个明白,却不知为何苏家被人布了结界,他怎么也进不去。后来他听说她害了大病,药石无灵,心急如焚之际又有传闻她今日要来护国寺,于是他便也来了这里。

他想问问她的病情,想问问她过得如何,只是话还未出口便被她打断:“你怎么在这里?”

屏轻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岁暮愣了一愣,才道:“我听说你病了……”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你对我这样好心,莫非是真的以为我将你当朋友?”她摇了摇头,“可你是一个妖怪,我不可能与一个妖怪真的成为朋友的。”

这番话真的是再伤人不过了,岁暮眉目冷寂下来,冷笑道:“你说这样的话,就是因为那日我不答应救人?”

她不置可否。他分明没有说重话,她却似是害怕般退后了几步,微微侧过头去,敛了眉目:“妖的本性便是恶,你也是妖,怎么会例外?你说我们是朋友,我便抱着侥幸心态求你救我的亲人,你却不愿意。若哪一日,你连我也不愿救了,甚至……还要杀我呢?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你的伤养好了,我们便该分道扬镳了。”似是急于撇清关系,她说得又快又急,“况且我从未将你当作朋友,我听你的话,不过是因为你威胁我罢了……”她顿了顿,声音越发轻了,“人和妖,原本便不该有什么交集的。”

她说得对,古往今来,只要是妖,哪有不伤人的?即便他从未害过人,她也怕他,胡乱猜想他,一丝信任也不给他。原来从一开始,便一直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一厢情愿地以为她与他是一样的,一厢情愿地以为她是真的善良到为他拿来饭菜,真的是因为怕他被识破身份遇到危险而不求他帮她……

原来一切都不过是因为,她害怕他罢了。

岁暮将蓦然涌上的情绪悉数压了下去,轻嗤一声:“区区凡人,救你也好,救你的家人也好,你怎么敢向我提出什么要求?你说的不错,人和妖,是不该有什么交集。”

那日岁暮拂袖而去,他甫一离开,屏轻便脱了力般差点站立不稳。

她怎么会是害怕他呢,怎么会在意他到底是何身份呢,怎么会从未将他当成过朋友呢?分明在他为她出头的那一日,她便喜欢上他了啊。

可是,她是不能说出来的。

苏家能有这样大的家业,起因是她曾祖父酿的一坛酒。苏家的酒香醇可口,并非是因为她曾祖父的能力多么高超,造出了与众不同的配方,而是因为当年曾祖父偶然得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配料。那个配料,便是辍冬树灵。

将辍冬作为配料酿出的酒,便成为苏家的绝世佳酿。

最初得到的辍冬,苏家用了几百年。而早在七年前,曾祖父得到的那個辍冬便快要用尽,苏家只能让人进入当年发现辍冬的苍叶山上寻找。

谁知苍叶山上不仅有大雾,还布有十分古怪的结界,父亲让全家的人出动,甚至找来了道行高深的道士,在结界中也无法分辨哪个是辍冬。而当年屏轻会遇见岁暮便是由于跟随家人上山寻找辍冬,只是那时她尚且不知道他的身份而已。

苏家也并非没有想过伐光苍叶山上的所有树木悉数用来酿酒,以此试验哪些是辍冬的真身,只是那结界仿佛能读懂人心一般,一旦有人上山,携带的利刃便会被阻隔在结界之外。

分辨不出何者为辍冬,亦无法伐光整座苍叶山上的树,七年来这些都让苏家很是苦恼,只是没想到七年后岁暮会送上门来。

知晓了岁暮身份的当晚,屏轻便去告知了父亲,原因无他,她不过是想要当一个名副其实的苏家的女儿罢了。这样多年来,她从未得到过父爱,甚至连与兄弟姊妹同席而坐亦无法做到。

可是她是一个姑娘家啊,她是苏家的女儿,即便不过是庶出而已,却也想与姊妹一般,穿好看的衣服,戴好看的首饰,与名门贵女们一同出游,得到父亲的宠爱……而这些,只要她能够找到辍冬,便可以一举得到。

母亲离世后,苏钟便常常欺辱屏轻,于是与苏钟同乘一车,让苏钟失去脸面,便是她利用岁暮向父亲提的第一个条件。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父亲找了许多道士商量对策,最后决定制作一件法器,用来抓捕岁暮。制作法器的耗时不短,而那一段时间,岁暮是在养伤的。

原本屏轻以为,岁暮不过一个差点害死她的妖怪罢了,他死了是无甚可惜的。可是朝夕相处中,她已无法再保持那种想法。再后来,苏钟来闹事那一日,岁暮的所作所为,便让她恍然明白,看着那个妖精少年丧命的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了。

他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她的生命之后,便再也无法黯淡下去。

那时他说他会对她好,她真的是很高兴很高兴,却也很愧疚很愧疚。她多么希望可以一直那样下去,与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好。可是不能了,父亲早已知晓他的存在,若非回到苍叶山的结界中去,他是必死无疑的。

可是她怎么敢告诉他真相,若他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得知了她的背叛,必定会厌恶她。而除了告知他真相以外,若要让他离开,最好的法子便唯有将他气走。

她是知道他的性子的,于是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她故意求他去救苏家的人,得到拒绝之后再故意指责他,本是想将他气回苍叶山的,却未想到还会再见到他。

岁暮离开苏家后,父亲几次逼问她如何找到他的踪迹,她却三缄其口。为了防止岁暮再来找她,她还偷偷启用了苏家祖上被高人赐的一件器物,布了结界。后来她大病,父亲准许她去护国寺上香,岁暮却闻讯而至。那时她便知道不好了。

她的身份低微,甚至不为叔伯所知,患病的消息又怎会被外人知晓?必定是父亲将消息放出去,想要借此找到岁暮,甚至说不定寺外便有伏兵。她真是太着急了,只能故意说了那些话。她想他那样冷傲的性子,听了那些话,必定会当场离开,不会再来找她了。

可是没有关系,她想,只要他活着便好了,哪怕她过最艰苦的日子,哪怕她死了,也是没有关系的。

屏轻没有想到,她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在数月之后发生了。

这一年的雪下得极早,不过十月初便有了零星的雪花,十一月时,已是大小雪不断了。某一日她路过父亲的书房时,有刻意压低的人声传入她的耳廓。是父亲与他人的对话——岁暮并未回苍叶山,而他们已然知晓他的藏身之处,戌时便要去抓他。

屏轻心急如焚,那件法器已然完工,为今之计,只有让岁暮在戌时之前便离开那个地方,可是她却又不知他到底身在何处。

当初父亲问她如何找到岁暮,她说不知道,其实是谎话。传递消息的方法,岁暮是早便教过她的——只要燃烧一根他曾栖身过的树的树枝,也就是她院中的那棵槐树的一根树枝,他便能感应到了。那时他说:“你若遇险,用这个法子,我便会出现。”

临近戌时之时,雪愈下愈大了,未有多久便堆满了整个庭院。屏轻避开翠柳,折了一根槐木枝在雪地中燃烧起来。

她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来,上一次相见之时她说了那样的话,她再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再愿意来救一个那般对他的人。

可是不多时,岁暮还是出现了。他自墙外翻进来,啪嗒一声踩在覆盖着枯枝的雪地上,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四周便倏地被火光映亮,许多穿着道袍的人从周边冒出,而父亲大笑着从院门口走了进来:“屏轻这次可是立了大功,苏家要酿酒便靠这辍冬作配料了!”

屏轻顷刻便明白了,一切皆是父亲的设计,他猜测她是知道找到岁暮的方法的,便暗中在她的院子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只是为了抓住岁暮。或许岁暮适才其实便身在苍叶山中。

岁暮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屏轻。她在这眼神中愣了一下,片刻后摇了摇头:“我分明已经放过你了啊……可你为何还是要来呢?”

周围的道士一拥而上,自始至终岁暮却只是看着屏轻,而她亦只是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很快他便被制服,被迫趴在雪地上,是从未有过的狼狈,是一个高傲的妖精原本永远也领略不到的狼狈。

失去意识之前,他愤恨地望着她的目光中,终于流露出了一股哀伤的情绪。

她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凡人,他相信了她,可她却背叛了他。

尾声

屏轻想要救岁暮,可是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况且他被道士的结界关了起来,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她想起来,曾经赠予苏家祖上那个可以布下结界的器物的高人早已成仙,而岁暮说过,在神仙所拥有过的事物上滴下鲜血,那个神仙觉察到了异样,便会来一探究竟。

屏轻便是用这个法子见到了当年那个神仙,恳请他救岁暮一命。

神仙叹了口气:“人间的事我们是不能插手的,若你真的想救他,我只能借给你破除那些道士结界的仙器。”

那仙器若为凡人所用,使用一次之后,为保持原本的功力,它是会吸食那个凡人的生气的。可是一旦生气被吸光,她便再也活不下去。

与第一次去苍叶山一样,屏轻将昏迷的岁暮救出,艰难地背上山时,山中云雾缭绕。只不过,她遇见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春天里,而如今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冬天罢了。她将他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然后慢慢走下了山。

她向来是很会演戏的,她想,那个雪夜里他被抓时她故意做出的表现,大概已然让他以为一切都是她做的了。

最后他到底还是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可是这样便好,他得了教训,便再也不会相信她了。如今她要死了,他若不再信任她,日后不管苏家的人再如何燃烧她院中的槐木,他也必定是不会再出现的了。

身体分明很冷,她的心却是说不上来的温暖。她苏屏轻来到这世间十六年,或许只在那个少年心间留下了痕迹,哪怕那痕迹并不好,她却也知足。

渡过钏河,往东直行,再向南五千里,便是苍叶山。苍叶山上雾大而浓,屏轻停下了踉跄的脚步,闭上眼睛,面朝那个妖精少年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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