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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楼·暗夜惊心】鸦声

【迷楼·暗夜惊心】鸦声/朝曛

我在三更天敲开了傅家的门。

乌云蔽月,万籁俱静,应门的跛脚老仆打量我半晌,将门挪开一条缝让我挤进去。

深夜来访扰人清梦,我原以为见不到傅家人,谁知走至前院,远远地见院中候了许多身影。如此礼遇,我从未遇见,虽然受之有愧,却不觉挺直了腰背。刚要走近,院中那头有仆人点灯,高悬的白灯笼曳过昏暗的石子路,旋即照出一张张惨白的脸,生生将我吓住。

原来院中少人,多的是高大的人偶,人偶身披红衣,在烛火下怒目圆睁,栩栩如生。引路的老仆看出我的窘迫,好心地解释:“先生莫惊,那是用来驱赶乌鸦的。”

我想自己八成是记错了,从前城里明明是把孝顺又机敏的乌鸦当作祥瑞的。

我心道这次的事情不好打发,步子在门口慢下来,便听见厅中传出女子愠怒的声音。

“先是回信婉拒,现在又送来个资历浅的后辈,我祖母在世时,每年捐的银两还少吗?现在他们得志了,居然敢这么敷衍我。”

我定定神,一进门便见一个女子立在零乱的桌椅间,手里正捏着我的拜帖。这是当家人傅萱萱,她祖母过世不久,她孝期未满,一身缟素,整个人清清冷冷,像块散着寒气的冷玉。

她看着我,目光和灯火一样晦暗不明。我担心她责难,上前见礼,说:“傅小姐,在下邹小竹,师承小芜岛……”我抬眉看她一眼,她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我只好顺势说,“在下虽然资质浅薄,必定倾尽所学医治令堂。”

西川兰泽之上的小芜岛长年收容方士,巫医、相士、风水师等各司其职,我没有方士的天分,在岛上勤勤恳恳地扫了十七年的地,这一次,为了让我顺利回到傅府,师父才临时给我挂了个巫医弟子的名头。

傅小姐显然对我不甚满意,听罢只冷淡地笑了一下:“台面话谁不会讲,我唯有静等先生施展神通。”她忽然蹙眉侧目,正有一神色慌张的婢子跑到身边,双手不知捧着什么。我隔着三步远的距离举目一看,只觉胃中一阵搅动——一只柔软的死乌鸦躺在纯白的罗帕里,耷拉着羽毛,眼睛翻成了白色。

傅小姐当即变了脸色,拔足便走,我一时拿不准主意,直到她扭头睨我一眼,才紧跟上去。

身患疯症的傅夫人在自己家里走失了,傅府的仆人分散寻找,我注意到花园角落里的一角衣裙,待仆从散开,便有模有样地转动一只罗盘,只身走过去。

傅夫人已年逾四十,身穿锦服,披头散发地躲在树后发抖,像趁夜归来的游魂。她察觉到我的脚步,抬起头,露出一张瘦削惶恐的脸。

我几乎认不出那双苍老的眼睛,深深吸气,做了个揖道:“尹芙姑娘……傅夫人,请容在下送您回去。”

她久久地望住我,眼底浮起一丝惊愕,费力地张了张口,喉咙里却只发出窒息般的咯咯声。我胸口不知堵着什么,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因为丈夫的早亡忧思过度,已经病了十余年,据说当年傅公子病逝时,躯体曾被乌鸦啄食,她便因此惧怕乌鸦,见之如见鬼魅。

这些话由傅小姐在书信中提及,师父在小芜岛收到信后曾卜过一卦,得出“故土难返”四字,他老人家本来极不愿我走这一趟,经我再三恳求才放行。我不曾料到疾苦已经将傅夫人折磨得几近失语,直到被女仆搀走,她还在含糊地嘟囔不休。

傅小姐冷淡地看着母亲远去,对我倒另眼相看:“母亲病发时言行无状,面对先生却能镇定,可见先生身为巫医,并非泛泛之辈。”她与我同回前院,途中若有所思地打量屋梁,说,“如先生所见,即使府中设人偶驱逐、贴符咒镇压,每隔数日还是有乌鸦死在母亲床头,或许,这宅子里当真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傅小姐疑心邪物进门,便有了迁家的举措。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早在我抵达的前几天就已收拾妥当。

拟定迁家的吉日就在隔天,马车拉着行囊远去,我立于府门前,回首眺望,那些被遗弃的红衣人偶屹立在枝叶间,神色如旧。我摸摸手上的鸡皮疙瘩,被一声粗哑的乌鸦叫惊醒,猛地循声望去,只看见墙角缩着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他紧紧地扯着脏乱的袍子,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遮住了疤痕累累的脸,我直觉他袍子底下藏着什么,他注意到我,便从怀里摸出一个酒瓶,喝了一口,打着嗝朝我咧嘴而笑。

刚出府门的傅萱萱见此一幕,吩咐同行的跛脚老仆:“将这人挪走,给他找些衣服与银两。”老仆瞥一眼乞丐,仿佛要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将腰弯得更低,只是默然退下。

傅家迁往的是东郊一处僻静的别院,这地方因相士卜算说宅位不正而荒弃数十年,此次迁家太急,各处只草草地翻修了一遍。

仆人忙碌,我随傅小姐走向西角,眼前的小楼临溪而建,却完全是荒败的样子,红漆剥落,蛛网密织,找不见一丝鲜活气。傅小姐不顾脏乱,俯身拂开枯叶,手下露出一块残破的匾额,上面刻着小楼的名字,是“倚槐听鸦”四个字。

这匾额在十七年前很是应景,我仰望溪水前枯死的老槐树,想起它郁葱时的模样,下意识地靠近,脚下却发出咯吱一声。几块碎瓷片沾到了靴子底,描着粗劣花纹,想来廉价,大抵是野游的过客留下的。我一脚踹开它们,弯腰整理长袍,正好看见几个来结工钱的匠人走过。

“老夫人头七刚过就搬家,这是不孝啊,可怜傅家没男丁,只能让一个女娃儿瞎张罗。”

“谁让傅夫人疯了呢,亏得傅家遮掩这么久,其实谁不晓得,傅夫人起初就是被拽去冲喜的,指不定受过什么折磨。”

他们走出角门才看见傅小姐,悻悻地闭了嘴,灰溜溜地跑掉。傅萱萱靠着老槐树,连手指也不曾抖一下。只有我看见她眼底的悲戚,而我很清楚,有关她父亲傅远卿和她母亲尹芙的一切,全然不是外人议论的那样。

我从记事起就是流浪儿,因为瘦小又迟钝,总是受人欺负。八岁那年,我饿倒在巷道里,便是尹芙救了我,她给我喂了水和干粮,又将一包点心放在我身边。

她是丰衣巷的小茶馆里帮工的姑娘,是和我一样的穷苦人。我眼眶一热,揉揉眼想爬起来,却有一双手伸到眼前,从容地拆开纸包取走了一块花糕。我以为遇上了恶人,绝望地抬头,便在昏暗的天色下第一次见到了傅公子。

他凝望尹芙离去的方向,青衣拂动,翩翩如玉,一身干净气质与巷中的惨淡光景格格不入。他低头发现了我,看了看指间的半块糕点,弥补似的笑了一下,问:“你无家可归,以后跟着我可好?”

托尹姑娘的福,我成了傅公子的童仆。此后他每天都来丰衣巷,到了巷口,习惯地支走其他仆人,只带上我一个。

他往往只有半柱香的工夫进茶馆小坐,尹芙出入忙碌,却留意到了他。她误以为他时间仓促,总是及时送上点心与晾好的茶。一来二去,公子也就成了店里的熟客。我不知道公子的用心,每回只跟着他蹭吃蹭喝,直到这一天午间,有个客人接碗时顺势抓住了尹芙的手。

我看见傅公子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没等他做出下一步动作,尹芙已面不改色地弯下腰,在那人面前轻声开口:“我这手摸惯了杀猪刀,您再不松开,恐怕要沾上腥气晦气。”

她在丰衣巷住了十来年,虽然寡言,却不见得逆来顺受。傅公子头一回遇上这般坚忍慧黠的姑娘,对她更加青眼有加。余下的半日时间里,他若有所思地转动茶碗,偶尔慎重地看看尹芙的身影,耽搁到日暮也没有离开之意。我担心其他仆人找过来,催促他动身。公子回过神,却起身走向柜台,在尹芙诧异的目光中,他微红了脸,邀她次日同游。

“店中事忙,恐怕走不开,”尹芙拨弄着算盘回答,看着他的神色黯淡下去,撑不住笑了一下,又说,“不过,我新制了茶点,愿明日等公子来品尝。”

他们定了不见不散之约,然而,两人第二天没能相见。

傅家富甲一方,傅公子的至亲却只剩母亲一位,老夫人端肃,轻易不许儿子出门,倒不是家法太严,而是因傅公子命里带弱症,这病只能调养,不能根治。约见的这天,公子本来打算照常翻墙溜走,弱症却陡然发作,闹到半夜,他的身子一半冷一半热,差点送命。老夫人垂泪,大夫日日守在榻前,等公子勉强能下地时,已经过了七天,他教我哄走了门口的仆从,瞒着母亲偷偷赶到丰衣巷。

还是他遇见她的那条巷子,尹芙被几个人堵住,我认出那些游手好闲的浪子,慌张地抬头望向公子,只见几枚铜钱从他袖中急飞而出,正正打在那些人的头顶。

我目瞪口呆,接着肃然起敬,公子看上去弱不禁风,原来身怀绝技。浪子逃走,尹芙望见他,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在公子开口解释前,抢先说:“我相信你会来。”她捧出藏在身后的旧食盒,娇俏地一笑。云霞从巷子尽头的一角天里沁下来,沁到墙壁上,染上姑娘的两颊,她穿着最简单的蓝布衣裳,一头长发用头巾包好,却明艳如芙蕖。

大约从那时起,尹芙就走进了傅公子心里。傅老夫人严厉,绝不会容许儿子与贫苦女子来往,于是,脚程快的我成了他们的信使,每每黄昏时分送信给尹芙,邀她赴东郊相会。

于傅公子而言,东郊别院是一个绝妙的所在,这里依山偎水,荒废多年无人打扰,他厌倦了府中嬷嬷的形影不离,自小便喜欢偷跑出来,躲在倚槐听鸦的屋顶,虽然不敢久留,可安静下来时,他的眼睛可以越过坡下的溪流,投向远方的村落。

乌鸦栖息在老槐树枝头,发出粗哑的叫声,偶尔有两三只飞落瓦上,歪着头打量他,从他掌心啄走糕点的碎屑。

他认识了尹芙,屋顶便多了一个赏景人。我个子小,刚好趴在屋脊后给他们望风。有一回,无聊时回头看,傅公子正眺望远方炊烟,眼底映着琥珀色的晚霞。

“一家人守着几间小屋,看山花山景,或是丈夫下田干活,妻子牵着孩子去送饭,我最爱那样的日子。”他说起心里的憧憬,眼神闪烁一下,像是被云光刺到,“可是,我永远不会有那么安宁的时候,我的病注定了我要缠绵病榻,一辈子受人照顾。”

“至少我还在这里。”尹芙坐在他身边,脱口而出。她红着脸,眼睛却始终望住他,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有我陪着你,你会不会欢喜一些?”

年幼的我模糊地感觉到,老夫人不待见我,大概也不会喜欢尹姑娘,可傅远卿的婚事进行得意外顺利。

老夫人信了一辈子的方士,亲自领着尹芙入小芜岛相面,相士说,尹芙是万里挑一的好面相,是傅公子绝无仅有的良配。事实上,自从公子认识了尹芙,他的病情的确日益好转。

那时小芜岛的众人虽有真才实学,却都是穷方士,老夫人便始终不知,当时的相士早已被傅公子收买。

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即使促成,也少不了麻烦事。尹芙出嫁前,家中还有一个名叫尹戎的哥哥,他是个游手好闲、贪酒好赌的混人,有他在,尹芙养家格外辛苦,也因有他在,尹芙在丰衣巷才不至于受人欺凌。

尹戎收了一大笔银子,甚至签了一张自己妹妹的卖身契,直叫外人以为贫女进门是为了冲喜。事情做得这样难看,无非是老夫人希望尹芙和她的过去一刀两断。可尹姑娘终究出身寒微,不能给夫家锦上添花,甚至连富贵人家的礼数也一知半解,如果没有傅公子护着,不知要露怯几回。

傅家偌大的家业,不能无人维持,老夫人试着将店面交给尹芙打理,督促她不眠不休地在各地奔走周旋。傅公子心疼,几次想找母亲商议,均被尹芙拦下。她变得谨小慎微,即使在梦中,也念叨着老夫人交代她的话。

傅公子无计可施,只能在她累倒时,暗暗帮她清算账目、安顿伙计、联络商客。他其实才智颇高,从来都不甘心做一个羸弱无能的人,那时他骨子里的弱症已经很久没有复发,可老夫人依然不许他操劳。老人对他保护过甚,舍不得他经受半点波折,往年教他习武健身的武师便因教法严苛而被请走。

尹芙勤恳,再也没有闲暇去被遗弃的别院赏景,倚槐听鸦毕竟是傅公子烦闷之时的休息所,他不愿被家人发现,只好领我这个童仆同去。他躺在屋顶看星星时,乌鸦安静地踱着步子,伸着脖子偷喝他杯盏里的酒。他曾疑惑地自问:“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娶她是希望她顺心喜乐,可她分明比从前更辛苦消瘦。”

我一个小小童子,对他的苦恼爱莫能助,但我想,尹芙一定不觉得苦,她尽心学习苛刻的礼节与生意门道,逐渐变得端庄有礼,不久后,她有了身孕,更得老夫人的欢心。

傅萱萱听我说起旧事时,正立在倚槐听鸦的小楼下,衣带飘舞,身影单薄。

我记得自己离开傅家前,东郊下过一场深夜的雪,傅公子就病死在那一夜,可傅萱萱说,她的父亲死在一个夏夜。

她听着我的话,抬起头,看见枯萎了十七年的老槐树上赫然冒出了一颗芽,皱眉说:“枯木逢春,六月飞雪,背离了天理循环的事,大多难以善终。”

我正无言,远远地见女仆扶着傅夫人走过来,她看上去木讷而顺服,发髻一丝不乱,不像个疯人。

傅萱萱缓步上前,试探地握住病人的手指。

“母亲……”她第一次露出伤心神情,欲言又止。傅夫人无意地看了女儿一眼,只是一眼,她仿佛见了什么厌恶和可怖的东西,脸色大变,猛地推开了傅萱萱,开

始胡乱地说着听不清的话,整个人奇怪地哆嗦起来。两个高大的女仆将她制住,而我清楚地听见她口中吐出两个字:“孽种!”

傅夫人戒备地瞪着女儿,慌慌张张地转身逃开。傅小姐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她挥手令仆人退下,抱着膝盖坐在槐树下。

“母亲恨我,从我出生起就恨我。”她平静地拭去颊上的泪痕,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个娇贵自持的小姐,“父亲病发后的第二天,祖母找到了他,他就倒在这里的枯草之中,半边身躯被乌鸦啃食。自那以后,乌鸦被视作不祥。”

“我却不这么想。”傅萱萱惘惘地说,“我去山脚的小村打听过,虽然时隔多年,许多村民还是坚称当晚看见乌鸦盘飞不散,父亲喂养过它们,我猜,它们或许在哀鸣,或许在报信。”

“总之一切都晚了,母亲在同一晚临盆,她生我生得极为艰难,府中的人通宵达旦地围着我们母子,父亲便孤零零地死在了这个旧园子里。”

我在脑海中设想这可怖又可悲的一幕,傅萱萱猛地扭头看我:“我的生辰却是父亲的忌日,先生不觉得是我克死了他吗?母亲便这样认定。”她露出一个虚弱而悲哀的笑,“而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父亲还在世,他定会好好地护着我,不会让我独自面对这些。”

傅公子是谦谦君子,如果他在,他会誓死支撑门庭,守护家人。尹芙固然聪慧干练,公子选择她却未必明智,毕竟,她另有家人的牵绊。

幼年我缩在墙角啃窝窝头时,曾听说书人讲狐鬼异事,迷路的书生爱上狐妖,这与傅远卿的遭遇也没什么不同——书生见识了狐妖的娇媚,却看不见她身后的森然陷阱,傅公子认定了尹芙与他的缘分,却不了解她这样贫苦女子身负的纠葛,而人的阴谋,比所谓的妖更莫测。

傅公子第一次迈进丰衣巷,尹芙的哥哥尹戎就注意到了他。是他将我这饿昏了头的小乞丐扔进巷子里等尹芙来救,也是他几次安排浪子调戏尹芙,他为了钓一个有钱公子,连自己的妹妹也瞒了。后来傅公子上门提亲,尹戎送走他后,大醉之中将事情吐露了出来,我只在窗外耽搁了片刻,恰好听见他们兄妹的对话。

尹芙得知自己欺骗了傅远卿,自认有愧,对嫁入傅家生了退意。她哥哥便凶狠地质问她:“我让你识字,让你学女红学烹煮,你却甘心缩在破茅屋里,你不嫁他想嫁谁?是村口的杀猪匠,还是去给县师爷当妾?”他满身酒气地拍拍尹芙的肩,说,“我的傻妹子,到手的荣华富贵,你可别让它飞了。”

这件事我不曾对傅公子提起,后来他顺利成婚,尹芙很快有孕,老夫人却查到了这些事,她不认为这是尹戎一人所为,尽快地收回了尹芙照料的所有店面,面上倒没有说破,只说有孕之人不宜操劳。

这么做其实不算冤枉了尹芙,她对她哥哥言听计从,尹戎拿了傅家的聘礼后,没过多久就挥霍干净,之后便是尹芙养着他。她求他搬到城外,家中所需之物,小到瓜果点心,大到车马箱匣,一应由她偷偷安排。

我坦诚地告诉一无所知的傅萱萱:“在傅老夫人眼中,尹姑娘是个居心叵测、一心攀高枝的女子。”

“难怪祖母说,母亲惧怕乌鸦,是因为将它们当成了父亲的亡魂,”傅小姐垂眸缩在槐树下,眼底蓄了泪,轻声地自问自答,“什么样的妻子会被亡夫的魂魄逼疯?只有心中有愧之人。”

我无法反驳。在我的记忆里,傅公子从未因尹芙的欺瞒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是,他心中必定介怀,否则不会一个人大半夜跑去空荡荡的别院枯坐排遣,弱症已经平稳的他,或许也不会病发死去。

傅公子过世后,我离开了傅家,除了那场漫天的大雪,后来的事我记得的不多,如果没有接到傅家的委托,我甚至不知道尹芙已经疯了那么久。

我又在别院住了几日,奇怪得很,自从傅家迁居,乌鸦再也没来侵扰,仿佛销声匿迹。傅夫人的病看上去稳定了许多,我却有些后悔将往事告诉傅小姐,她母亲只是个被亲人束缚的可怜人,而我这个半吊子的巫医,根本看不出她的症结该如何化解。虽傅小姐从不责怪或催促,但无功不敢受禄,我便想起岛上神通广大的师父。当年他老人家大发善心收留我,这次我出师不利,他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这一夜天转凉,我点灯给师父写信,苦苦斟酌着字句,一阵冷风从窗口闯进来,放肆地吹散了桌前的空白信笺,我逆风起身关窗,便望见了不远处的人影。

那身影明显是傅夫人,她散着头发,跳跃着追过石桥,行动狼狈,好像企图从空中捞下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我怕叫嚷声惊吓到她,只得悄声跟上去。我不敢离得太近,却也看清她身前的半空中扑棱着一只黑漆漆的鸟——她害怕乌鸦,却在夜深人静时拼命追逐它。

那鸦飞得不高,好像被什么拉扯着,费力地将傅夫人引到了破旧的倚槐听鸦。我犹豫着是否该叫醒守夜的仆人,门后忽然蹿出个影子,一把揪住尹芙,两人一拉扯,推开未落锁的旧门,双双从坡上滚了下去。

事发猝然,我慌张跑过去,忽然认出了那张熟悉的乞丐的脸,是尹戎。

他死死地掐着傅夫人的脖子,而我铆足了劲撞向他。

“你还要杀人吗?你已经害了她一辈子。”我急得大喊。

尹戎滚到一旁,爬起来时,吐掉口中的杂草,发出癫狂的大笑,接着得逞似的跑掉了。

我慌忙去照看尹芙,她已喘匀了气,挣扎着扯住尹戎遗落在地上的一截脏绳子。绳子系在一只乌鸦的腿上,我看傅夫人手足无措,伸手帮乌鸦解开,它的爪子已经被勒得轻微变形,尹芙痴痴地望住它,在它艰难展翅飞起时,她拎起裙裾追了上去。

我跟在身后照拂,她却一意注视鸦的身影。乌鸦与人,一个精疲力竭地逃,一个磕磕绊绊地追,穿过幽暗延绵的溪畔与山野,最终来到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地方——群峰下的一座坟茔。

是傅远卿傅公子的坟茔。坟上连同碑上都栖满了乌鸦,它们察觉到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同时抬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我悚然止步,尹芙却蹒跚地走到墓前,抚碑哀哀地哭起来。

我意识到,这是尹芙第一次看见丈夫的坟,她从来没有好好地跟他道别。

她哭得双肩瑟缩,好像发病了一样,然而,和上一次在傅府时一样,她终究抬起头,从散乱的头发间看向我,熟悉的目光仿佛穿过无数的蹉跎光阴重新停驻在我身上,我听见她说出一句沙哑的、完整的话:“小竹,你回来了?他呢?”

我在她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倒退一步,踩断了一截树枝。

天太静,轻微的声响也激得乌鸦一齐叫起来,数不尽的黑影从墓间飞离,鸦声劈头盖脑地砸向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一晚。

静水般的夜里,怀胎九月的尹芙偷偷去见她哥哥,身边仅有我一个童仆。她被婆婆厌恶,更无颜面对傅远卿,可尹戎依旧贪得无厌,从未停止对她的控制与勒索。

在僻静的木屋里,尹芙摆了一桌菜肴,拿出全部积蓄请她哥哥远走他乡。

尹戎拒绝得十分彻底,年幼的我趴在窗口,看见他喝了酒之后重重地倒下去。尹芙第一次做这种事,嘴唇也白了,慌乱地退到一旁。

死灰色迅速蔓延到尹戎脸上,他咬牙切齿地瞪着妹妹:“你刚出生那会儿,病得快死的时候,如果没有我喂你的几口粥,你能活到现在?”高大健壮的男子脱力地靠住墙角,说,“我真应该早点把你卖到窑子里。”

尹芙望着他,咬咬牙镇定下来,甚至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她穿着华贵的衣服,即使慌张,也有优雅姿态,早已不是巷子里卖茶时的模样。

尹戎摸了摸溢出口齿的血,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你要我死,姓傅的也活不了。他今早来找我商量怎么帮你,我便从地窖里拿了你酿的酒送他,还往里头加了点更好的东西。”

尹芙蓦然白了脸,她哥哥歹毒地笑起来,像闯出阎罗殿的恶鬼:“他那种眼高于顶的少爷,除了利用你,我怎么可能接近他,记得他失约的那一回吗?骨子里的病发作了,是因为喝了我下的药,就下在你给他的茶水里,他老娘没胆子,不敢下烈性的药,我可敢赌,他命大熬过来了,病才能好转。他说你是他的福星,真是抬举你。”

尹芙扶着腰身,惶恐地辩驳:“你胡说!”

“我胡说?小芙,你的野心比我大,你可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有亲手给他煮过茶、制过点心了?”尹戎掀开眼皮,露出轻蔑的神色,“他什么都知道。每份你送来的吃食,我都送了一半给他。他每次都欣然收下,想来也是,他怎么会阻拦你照顾自己的家人?”

尹芙不肯再听下去,笨拙地走到瘫倒的哥哥身边。我终于忍不住跑进屋中,就看见她从尹戎手里掰出了一个细颈瓶。

她匆匆离去,没有听见尹戎最后的话。他望着妹妹的背影,阴恻恻地笑起来,说:“真是蠢,你怀了他的孩子,只要他死,傅家就到了你们母子手里,这么周到的一条路,你怎么就不肯走?”

我追上尹芙的时候,她捂住肚子倒在村口,额头在月光下沁着密密的汗,她无助地举目四望,最终看向我,便伸开手指抓过来——她用力地抓住了我的爪子。

我有一件事骗了傅萱萱,那年傅远卿和尹芙在巷道中救下的不是饥肠辘辘的小乞丐,而是一只饿倒的乌鸦。我不是仆人,而是被傅公子取名为小竹的一只乌鸦,我感激尹芙救我,感激傅公子收留我,自愿留在他们身边,可我只能当信使,所看见所听见的一切,无法与人说起。

尹芙完全慌了神,不然不会将那样重要的事交给一只乌鸦。她撕下大片衣襟,用染血的手将装着解药的瓶子绑在我的脖子上:“还来得及,去找他。”

如果没有村人经过,她恐怕会死在那个夜里,村人认出她腰间的傅字玉佩,将她送回去时,她已经哑了嗓子,疼得无法说出真相。

直觉让我在倚槐听鸦找到了傅公子,尹戎算得很准,公子的确喝了毒酒,整个人缩在屋顶发抖。我扇动翅膀落到他身边,想将药瓶交给他,可他在毒药的折磨下变得疯狂。他无声地打滚,撕扯衣服,用头撞向屋脊,然后,在我大着胆子靠近的那一刻,他抓住我从屋顶掷了下去。

粗劣的瓷瓶被摔了个粉碎,而我在石头上撞晕过去,醒来的时候,一身疼痛和寒冷让我无法动弹。

天上似乎下着大雪,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有无数的雪片翩然落下,覆盖我的身体,几乎将我掩埋。可那不是雪,是无数乌鸦的羽毛。令人犯呕的血腥味一阵阵侵扰鼻息,我听不见傅公子的声音,只听见同类哀鸣,它们高高地盘旋上空,因为吞食了傅公子带毒的血肉,凄声高叫,经久不散,最后纷纷撞死在院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下。

尹芙对她哥哥下的是伤身而不夺命的毒,她到底动了点恻隐之心,可尹戎是亡命之徒。于是,傅公子在痛苦中自残至自戕,死后连尸骨也没能保全。

我了解自己的同类,乌鸦懂得悼念与感恩,同样懂得害怕,在目睹了傅公子的惨死后,它们对东郊别院敬而远之。

这些事情,傅老夫人未必不知道,她只是太恨,恨一个害死了自己儿子的女人。

尹芙生产后肯定去过别院,那时满地的乌鸦尸体和血迹肯定还没有清理干净,也许她就曾站在冲天的血腥气里,不能自制地想起过往种种。

尹芙的记忆开始混乱,她变得疯疯癫癫,偶有清醒时,也自欺欺人地怨恨女儿,企图用傅萱萱不合时宜的出生来掩饰自己害死傅公子的痛苦。老夫人不许尹芙见亡人的坟茔,也不希望儿子的死状传扬出去,所以她断了尹芙的一小截舌头,让她更加口齿不清,疯病更重。

可她始终在等我,每每遇见乌鸦便追逐不休,傅老夫人因此嘱咐一个跛脚的仆人每隔一段时日便用死乌鸦惊吓她。尹芙看见过太多乌鸦的尸体,于她而言,就像看着我不停地死在眼前,她终于承受不住开始逃避。

也许在内心深处,尹芙还存有一个幻想,盼望有朝一日她的乌鸦小竹能够将完好无损的傅公子带回。

傅萱萱在天亮时分率人找到了父亲墓前,她母亲已经靠在碑上停止了呼吸,嘴角还残留着尹戎掐住她时给她喂下的毒药。

又一次,我没能救她,眼看她死在了我面前。我想起师父的嘱咐,他为了不让我背负罪责,原本拒绝了傅萱萱的请求。我没听,回到这里,终于解开了一切的绳结,可这绳结背后,是沉重的枷锁。

我本该随鸦群一同死去,是师父救下我,用秘术让我以人的身份活下来。

傅萱萱无法憎恨一只乌鸦,她曾一度困惑于祖母对母亲的敌意,在祖母过世后,她急切地迁家,将母亲送入父亲钟爱的东郊别院,希望帮她恢复清醒,而跛脚老仆不愿违背老夫人的初衷,为了不再刺激尹芙,停止了用死乌鸦惊吓她的举动。

傅小姐从出生起便被母亲排斥,现在也许可以释怀,可她再也没有机会照顾双亲。三天后,她送我到西川的水岸坐船,脸上神色凄凄,开口只劝我忘记往事,船夫正议论着西川里淹死的一名乞丐,我又一次想起尹芙倚着墓碑死去的模样。

傅公子是温柔慈悲的人,从最开始那碗下了烈药的茶开始,他静静地关心尹芙的一切,始终维护她、理解她的每一个决定,即使最后一次在屋顶独饮时,他也一定在设想如何帮她重获母亲的信任。

至于尹芙,她死得平静,死时面上犹有笑容。在经受了十七年的折磨后,那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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