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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梦闲人不梦君

唯梦闲人不梦君/秋果

1

皇宫里闹鬼了。

这本该被百般遮掩,天子却将寻找道士大师驱鬼的告示张贴得到处都是,连京城西北角市井无赖聚集的小酒馆里都贴了一张。

白纸黑字,又加盖了朱印,看着气派万分,可偏偏贴在掉渣的土墙之上,下面污水四流,蝇蛆横生,里面酒气熏天,污言秽语,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滑稽。

酒馆里一个屡屡不第的落魄书生见了这告示,借着几分酒劲嚷嚷了起来:“太子年纪渐大,又德行兼备,这皇上必是心中有鬼。”话毕,自己先张狂地大笑不止,笑声愈来愈凄凉,最后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众人不解其意,只见他又哭又笑,颇像戏台上的小丑,都起哄笑了起来,一时间盖过了书生的哭声,听着欢快极了。

酒馆的最角落处,太阳也照不到的阴暗地方,带着木质面具的老人饮尽了土碗中浑浊的酒汁,径直越过哄笑的人群揭了那皇榜,酒馆里顿时鸦雀无声。

片刻后,有人认出了老人,嘿嘿笑了几声,道:“赵亮,就你这样还会捉鬼,不过想来你这不人不鬼的样子,估计鬼看了也被吓得屁滚尿流吧!哈哈哈……”

众人又跟着哄笑了起来,赵亮却恍若未闻般走了出去,在附近一个干净点的茶摊上找到了正在偷懒的差役。

差役跷着二郎腿扫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句:“你揭了皇榜?怎么还遮遮掩掩的?”

赵亮终于开口,声音粗糙至极,仿佛一团沙子在喉咙间摩擦,让人听着如钝刀割肉般难受:“草民面容丑陋,恐惊着大人。”

差役被他的声音惊了一身鸡皮疙瘩,更加没好气地道:“随我去皇宫走一遭吧。”说完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是没这本事,我看你有几个脑袋能解了圣上的雷霆之怒!”

差役领着他进了皇宫,他乖觉地低头前行,余光扫着周围的宫殿。

皇宫是前朝赵氏留下来的,雕梁画栋,精美绝伦,魏哀帝在时,甚至在宫道上都镀了一层金粉,酒池肉林,夜夜笙歌,宫外无数难民涌入,或者卖儿卖女,或者饿死街头,尸体任野狗啃咬。

赵亮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昏君执政,奸臣当道,天灾不断,赵氏的覆灭果然是有征兆的,也就不难解释当朝太祖周维桢起兵后的势如破竹。

2

赵亮进入殿内时,里面已有不少人了,大殿中央横着一架木质的屏风,九五之尊端坐其后,他跟着太监跪地行礼,太监低声禀告:“陛下,已经二十人了。”

屏风后迟迟没有声音,他们只好一直跪着,半晌后,天子才开口:“起来吧。”

赵亮站了起来,拖着发麻的腿退居到角落处。

“朕这些天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片火海,朕觉得这是恶鬼缠身,该怎么办呢?”

天子终于开始阐述因果,轻描淡写得好像事不关己。

沉默了一会儿,有人斗胆道:“陛下乃真龙太子,鬼怪怎敢近身,依草民看这是梦魇……”

话音未落,天子轻蔑地笑道:“既然你不是来捉鬼的,那便走吧。”说完,立刻有侍卫将讲话之人拖了出去,殿里的气氛顿时压抑了起来。

赵亮却在这时直截了当地开口:“恶鬼来自二十年前。”

他话语突兀,声音可怖,众人在惊吓过后却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桩轰轰烈烈的旧事。

那年大秦与狄人开战,皇后的长兄,卞唐杨氏家主杨璟衍亲率五百人马诱敌深入,与狄人的两万兵马共同葬身于烈火之中。

忽然,他们听到了天子的笑声,不由得把心提了起来,以为赵亮也会被拖出去。

但天子只是问赵亮:“你叫什么名字?”待他回答后又驱散其他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天子已年过半百,岁月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眼睛却幽深如井,仿佛能洞穿一切。

他端详了赵亮一会儿,轻轻叹道:“可朕的确是梦魇。”

喜怒无常,瞬息万变,君王之心难以揣度,赵亮背后浮起一层冷汗,风一吹便是心凉透彻,他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听帝王平静地陈述。

“梦魇的起因,是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他从记忆里捕捉有关的细节,只能记起那是前朝承平十年,太祖还是秦王,天子还是秦王世子,还有人叫他的名字:周曜。

那一年,名将世家杨氏所在的卞唐久攻不下,周曜带兵与之僵持近半年。

六月二十五,天朗气清,南风吹过卞唐东南郊的古道,参天槐树的交错枝叶沙沙作响,渐渐隐于尖锐悠长的蝉鸣中,从树缝中投下的光斑不断变换着位置,明明暗暗的流转中,一辆马车徐徐前行。

白衣公子站在树后,随意地问身边人:“杨璟衍的马车?”他懒懒地笑着,长剑却已出鞘。

那是二十一岁的周曜和他的副将谢言。 

不等布料被撕破的刺啦声消散完全,周曜已轻轻巧巧地躲开从车中飞来的铜钱,轻跃过去,长剑无声无息地破窗而入,强烈炽热的阳光在剑身上泛着冷厉寒意。

车中人借助剑尖的力量游鱼般从车顶腾身而出,周曜暗笑杨家马车的劣质,手中的剑却不曾停下。

待双方都落地,周曜终于看清了这位年轻的家主,锦衣束发,凤眼幽深,一样的手持长剑。周曜的剑堪堪落在他的脖子上,可更快一步地,他反手一个剑花,带起右腰侧一片血迹,直指周曜喉间。

“承让了。”锦衣公子面上波澜不惊,声调了无起伏。

周曜放下剑,目光坦荡得好像他并不是那个刺客:“杨公子好胆色。” 

杨璟衍亦放下剑,微笑着行礼:“卞唐杨璟衍见过世子殿下。”

周曜毫无惊讶地轻笑,语调却不显突兀:“冒犯公子了,只是公子刚刚一招不过制敌,何以自伤也在所不惜?” 周曜的目光落到他衣服上沾染的血迹,“若是连自己都不爱惜,又如何保护自己所珍视的人呢?”

毒辣的日光烤得古道尘轻土轻,不远处有人马奔来,荡起漫天黄土。

“公子的棋术鄙人亦有耳闻,但杨家护卫顷刻而至,否则定要想向公子讨教一二。告辞。”

飞身掠走的那一刻,周曜觉得下次的相见应该隔着千军万马,他们在金锣战鼓里遥遥相望。

3

赵亮从宣政殿出来时已是暮色四合,斜晖脉脉,沿琉璃瓦漫下,仿佛整个皇宫都笼了一层似梦似幻的金纱。

他被带到了东宫,太子周怀瑾背对着他而立,问道:“父皇对你说了什么?”

“并未说些什么。”

他说的是实话,周曜在那一句云淡风轻的陈述后便再未开口,他亦无言而恭敬地立在那里,鬓发斑白的帝王闭目凝思,凉风送来遗留在故日岁月的追思,依稀卓然。

周怀瑾转身看向赵亮,清俊的面容极肖其父,他不过二十五岁,眼里却藏了太多东西,他再度问:“父皇提起了舅舅?”

赵亮知道,太子的生母是早逝的穆文皇后,卞唐杨氏的嫡长女,家主杨璟衍的龙凤胎妹妹,在杨璟衍战死后忧思成疾,于一年后病逝,谥号穆文。

他极力绷着自己嗓音中的沙哑,“嗯”了一声。

周怀瑾嘴角挑起微微的弧度,对他嘱托道:“明天,父皇还会见你。”

果然,早朝过后,尽管下着倾盆大雨,周曜还是让人带着赵亮去了御花园一角的凉亭。

一位云鬓高耸的宫装女子拦住了他,他在小太监的提醒下向这位传闻中最受天子宠爱的女儿——大公主周怀璧行礼。

大公主并未立即让他起来,她在伞下打量着赵亮,目光在他的面具处久久停留,然后问道:“你被火烧伤过?”

他低声回应:“是。”

大公主抬手示意他平身,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问让赵亮离开了,宝石青的裙摆上溅落几点雨水,渐渐被浸染成了石青色。

周曜在凉亭里对着青葱芭蕉而立,雨打蕉叶,清越之声仿佛珠落玉盘,石桌上的香炉青烟袅袅,旁边是一局残棋。

周曜清凉的嗓音穿透这极有禅意的静默:“你可曾娶妻?”

赵亮点头。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赵亮再次点头。

周曜毫无征兆地笑了,眼中似有大雾升起:“可我的妻子,她是毛遂自荐。”

三十年前,也是大雨滂沱的天气,外出打猎的周曜手持火把,在幽深的山洞里撞见了那双半月前见过的同样幽深的眼睛。

即使伤口处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包扎好,可杨璟衍那苍白如纸的脸色依然昭示着他受伤之重。

忽然间,周曜想起曾经打探到的杨家秘闻,十二年前,前任家主杨庭的二弟杨和趁其携一双儿女出行,派人刺杀,导致他们所乘的马车跌落山崖,最后只找到了年幼的儿子杨璟衍,杨庭和女儿杨璟瑟不知所终。两年前,十八岁的杨璟衍在族中长老的支持下夺回家主之位,一直为杨和所忌。

“看来杨公子的家主之位做得并不安稳啊。”他微笑道,语调里是淡淡的讽刺。

杨璟衍微微抬起头,亦以微笑回应:“彼此彼此,生母早逝,庶母陷害,殿下的世子之位,不也一样吗?”

他对杨璟衍的冒犯表现得毫无触动,甚至脸上的笑容也未曾改变过分毫,可他的声音是淡淡的,透着刻骨的寒:“我现在杀你,易如反掌。”

“您不会。”杨璟衍笑出声,“因为我是杨家中唯一一个没有明确拒绝您的说客劝降之人。”

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意味深长地说道:“杨家满门忠烈。”

“忠于明君为忠,忠于昏君为愚,杨家可以支持您,条件也很简单。”杨璟衍顿了顿,目光分给他手中闪动的火把半分,“将来你的皇后,必须是杨家的女儿。”

一直支持杨璟衍的三叔杨严有一个不过十岁的幼女,而杨和恰恰有两个正当妙龄的女儿。

周曜忽然觉得有点可笑,杨璟衍的下一句却不紧不慢地传来:“我。”

拔去束发的玉簪,三千青丝瀑布般飞流直下,宛若一匹黑缎,泛着冷艳的光。

“杨璟瑟。”

4

“穆文皇后是贤后。”赵亮斟酌许久,小心翼翼地答道。

陪侍的大太监方才听周曜提起穆文皇后已是惊愕,现在听赵亮此言更是胆战心惊,他有些不忍地闭上眼睛,等待天子的雷霆之怒。

但周曜只是轻笑,他曾见识过杨璟瑟的无双计谋,女扮男装十数年而不被人察觉,然后恢复女儿身宣称杨璟瑟流落在外被找到,杨璟衍重病入山休养不见外人而不被人怀疑;他也领教过她的雷霆手段,以迅雷之势软禁杨和宣布杨家归降于秦。

她陪他征战沙场,为他生儿育女,更是在军机泄露、父王暴毙、他惨败时,从死人堆中将他背出,他合该与她相敬如宾。

透过石桌上的棋盘,周曜想到的却是很多年前他与璟瑟下的那一盘棋。

那时他们成婚一年有余,他的父王周维桢也去世近半年,璟瑟怀着他们第一个孩子,淮阴战场的捷报与杨和病逝的消息同时传来。

他与璟瑟对坐于棋盘两侧,庭院中的桃花开成一树芳菲,清风过庭,一朵夭夭桃花悠悠落下,在黑白纵横的棋盘上碎成五瓣。

手中黑子落下,周曜看似随意地问道:“是你杀了杨和?”

“嗯。”璟瑟捻起一枚白子,亦十分随意地回答。

“为什么?”

白子被稳稳放于棋盘之上,她接下来的回答直接省略了语调的起伏:“斩草除根,这个道理,伯乾你应该更明白。”

明明亲昵地唤着他的字,可抬头之时,她的眼神是淡然的,映出流苏珠珞反射出的点点金光:“我赢了。”

他扫了一眼棋盘,壮士断腕,鱼死网破。

5

赵亮与周曜之间仍是如昨天一样以大段的沉默结束,大太监将赵亮领回了住处,临走前不忘叮嘱他一句:“以后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先皇后了。”

赵亮疑惑地看他一眼,大太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陛下并不喜欢穆文皇后。”

赵亮似乎明白了,大抵君主对于见证过自己最落魄时候的糟糠之妻总有一种本能的厌恶,如勾践雅鱼,如刘邦吕雉,这些女子代表着他们不堪的过去,更何况,周曜的原配还有一个强大的母家。

但他并不知道,周曜甚至有两次想杀了杨璟瑟。

第一次是在她生产之时。那是一个极其闷热的午后,白晃晃的阳光照着天地,万物都无精打采,连平日里惹人厌烦的蝉鸣都有气无力,很多人说,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璟瑟的阵痛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在稳婆、婢女进出产房之际,周曜的另一位副将徐嵩阳给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杨璟瑟曾与云泽苏氏暗通曲款。

他或许不应该为此烦心,云泽苏氏已是他的麾下之臣,他也相信此中与璟瑟的活动不无关系,可他想到大婚前一夜,在清冷月光下,父王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历经沧桑的老者这样问他:“如果有一天,你掌控不了杨璟瑟该怎么办?”

“毁了。”当时他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所以周曜拔出长剑,面无表情地走出书房时亦没有丝毫犹豫。

乌云开始密布,狂风大作,守在产房外面婢女见他持剑走来不由得面面相觑。

闪电划过天际,照得四周如同白昼,雷声接踵而至,他用剑挑开了门帘。

终于下雨了,伴随着新生婴儿响亮的啼哭,霎时间庭院里如泼如注。稳婆兴奋地跑了出来,见到他手中泛着寒光的剑猛然被吓到,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哆哆嗦嗦道:“恭……恭喜王爷,王妃……王妃母女平安。”

耳边依旧回响着那日果断自负的回答“毁了”,可孩子的哭声像魔咒,像绳索,将他原本的决心与

笃定绞得支离破碎。“咣当”一声,长剑落地,他转身扎入雨中,再未回头。

此后的日子,他定南平北,直指京都,履至尊而制六合;她教导女儿,操持家务,仿佛与过去的运筹帷幄一刀两断,将恭顺温婉做到了极致。

后来周曜觉得,若当时他的决心不动摇,将会是很好的。

璟瑟的母亲杨曹氏病逝于周曜登基后的第一年的冬天。消息的传来伴随着初冬的第一场新雪,平素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变得黯淡无光,雕栏玉砌很快隐于皑皑白雪之中,天地缟素。

璟瑟站在廊下,默然地伸手去接落下的雪花,周曜立于她的身侧,亦无言地看着飞雪不断地在她的手掌心堆积融化,再堆积,再融化。

寒意麻木全身时,她终于说:“父亲死的那年我八岁,他和哥哥都死了,死在我眼前,很惨。”

她罕见地多话,更罕见地提及了自己的过去:“母亲似乎并不伤心,她冷静地封锁了消息,对外宣称我和父亲失踪。当时我只觉得奇怪,”璟瑟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自嘲似的一笑后继续道,“哪里知道从此世上就没了杨璟瑟,有的只是她获取权力的棋子,谋求荣耀的工具、傀儡而已。”

她温和的语调中透着嘲讽与淡漠,看似平静的眼睛中却划过一抹哀伤,快如流星,转瞬即逝。

周曜看着她微仰的侧脸,似乎明白了多年前的雨夜山洞中她所提出的那场交易的真正目的,没有人愿意一辈子都做提线木偶。

他想到了自己,在母妃刚刚过世,父王独宠侧妃的日子里,未来不可期、命运不可控的感觉让他恐惧无比。

终究伸手揽住了璟瑟的肩,漫天飞雪中,他们像极了两个相依取暖的人。

很久后,梦醒衾寒,周曜觉得若是他们一直如此相敬如宾也挺好的。

6

第二次的杀意出现在一个秋天,多事之秋。

天下初定,周曜开始清算征战四方时出现的叛徒,却发现当年他最惨烈的那场兵败与杨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暗中派谢言调查,表面仍不动声色。

越来越多的证据直指杨和,唐国公杨严也在其中推波助澜。周曜听完谢言的陈述,似笑非笑道:“不忘旧主,杨家果然满门忠烈。”顿了一会儿又道,“杨和是死了,杨严却活着。”

谢言低头站在殿下,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一向视唐国公为亲父。”

他话音刚落,周曜便笑出声来:“那皇后给杨和的鸩酒可真是及时。”接着又意味深长地扫了谢言一眼,手掌覆上面前的奏折,“你很会为皇后考虑。”

谢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额头重重地叩地:“臣不敢。”

周曜抬起手,似乎对他的辩解并不感兴趣,淡淡的语气中暗含几分凌厉:“下去吧,朕该去看看皇后了。”

走出宣政殿,穿过曲折回廊,周曜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垂柳下的璟瑟,不远处他们的女儿周怀璧正在和宫人玩耍,幼儿天真的笑声抵去了残阳将没的伤感。

璟瑟屈膝行礼,夕阳模糊了她的容颜:“昨晚玉姬为陛下诞下了长子,陛下合该去看看她。”

周曜轻轻笑了:“皇后总是想着别人,可曾想过自己?”

璟瑟微微低头,额间华胜折射出晃眼的光泽,她说:“臣妾愚钝。”

“朕倒是经常想起曾经的皇后,想到杨家除皇后外无人接受朕的劝降,想到族中长辈无人支持皇后嫁给朕,可谓满门忠烈。”

她抬起了头,周曜微笑着继续道:“想到朕最惨烈的一次兵败是皇后把朕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皇后如此知晓礼法,定明白通敌是什么罪,知情不报又是什么罪。”

璟瑟眼睛深处泛起微小的波澜,可表面依旧风平浪静,开口欲说些什么,却听到孩子软软的童音:“父皇,母后。”

璟瑟的贴身侍女抱着怀璧走了过来,两三岁的孩子并不明白大人之间的暗涌,只是伸着手想要父母的怀抱。

周曜顺势接过怀璧,侍女松了一口气后急忙跪下:“恭喜陛下,太医中午给娘娘诊的脉,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他看着女儿天真的面庞,不留痕迹地收回了脸上的笑容:“好事,很好。”

几天后,狄人寇边的消息传来,周曜不顾非议御驾亲征,打完仗之后又顺势去江南寻访,回到皇宫后,他与璟瑟的第二个孩子刚刚满月。

大太监向周曜回禀了宫中近况,试探性地问他要不要看看皇后和二皇子。他却回应道:“大皇子还没有取名字,就叫怀琮吧。”

以黄琮礼地,琮者,祭祀也。大太监心里紧了一紧,愈发恭敬地弯着腰。

周曜继续说:“至于二皇子,就叫怀瑾。”

但他终究没有去看璟瑟,帝后不睦的消息愈演愈烈,却依旧有言官上书请求立嫡,他在金銮殿上平和地对百官微笑着,一本一本地将那些折子掷于地上,沉闷的碰撞声中,缓缓升腾的尘埃里,利刃一般的阳光下,群臣终于鸦雀无声。

7

周曜再一次召见赵亮是三天后的下午,在高百尺的城墙之上。

雨后初晴,却迎来暮色迟迟,赵亮沿着周曜长长的影子往前看,他负手而立,素色的衣服被斜阳渲染得熠熠生辉,挺拔的身姿宛如少年。

这一次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见过杨璟衍?”

赵亮低声回应:“是。”

怎么可能没见过?他曾是前朝宗亲,却因得罪奸臣而家破人亡,不满周岁的儿子在流放途中活活病死,妻子不堪受辱自缢而亡,而他自己也差点死在了边境的沙漠,直到公子出现。

那个救他性命、教他兵法的公子,那个温文尔雅、成竹在胸的公子,那个宽严并济、赏罚分明的公子。

他是一族之长,他是三军统帅,可赵亮只是固执地称他为公子,他的命是公子给的,他愿为公子生,为公子死。

周曜侧过身,脸上的表情变得高深莫测:“最后一战,你也在他身边,最终却逃了出来,对吗?”

赵亮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后背因僵硬而变得挺直,面具遮住了他眼角的微湿,沙哑的声音掩饰出了其中深深的哽咽:“是。”

他早该死了,死在二十年前的大火之中,这些年他苟延残喘,浪迹于市井之中,一遍一遍地讲述那场惨烈的战役,一遍一遍地描绘智勇无双、温文尔雅的杨家公子。他怕,怕传奇被岁月掩埋,怕公子被世人遗忘。

那时狂风萧萧,烈火熊熊,哀鸿遍野犹如人间地狱,他知道的是杨璟衍在自寻死路,但他不知道的是周曜将杨璟瑟逼上了死路。

怀瑾出生六年后,狄人再次入侵,周曜派杨严带兵作战,却屡屡不利。

他在朝堂之上翻看着最新的战报,下面是为战事争论不休的大臣。待他们有些口干舌燥之时,周曜抬起头道:“前朝时将军若有败仗,按律当斩,莫不是因为朕太过仁慈,唐国公才如此松懈?”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甚至还带了几分开玩笑的戏谑和漫不经心。

大臣们愣了一下,大殿之上顿时安静下来,他们都看到了周曜这些年对皇后的冷淡,对杨家的打压以及这温和表象下的暗涌。

果然有大臣开始附和周曜,他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观望着群臣各异的表情,兴奋、阿谀、震惊或者同情。

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回响,穿越数十年岁月风沙不减其睿智:“如果有一天,你掌控不了杨璟瑟怎么办?”

手指猛然合拢,手背青筋暴起,战报被狠狠地握成一团。

当然是,毁了。

下朝回到宣政殿,周曜果然看到了璟瑟跪在殿中,素衣脱簪,长发逶迤于地,渐渐西斜的日光将她的背影拉得很长,周曜从她的影子旁走过,直至两人背影重合。

璟瑟低首敛眉请求道:“请陛下放过小叔。”

周曜弯腰与她平视,她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容颜在催人老的时光中开始呈枯萎之态。

他凑近她的耳边:“其实,朕想要的并非杨严的命。”

璟瑟抬眼,目光却越过他看向虚无的远处,睫毛微微抖动,良久,她终于看向他,他忽然想到了很多年前,他们狭路相逢,她毫不犹豫地将长剑穿过腰侧刺向他的喉间,那时阳光正盛,在她的眉眼间流光溢彩。

“多谢陛下。”

依稀又回到了当年,女子的温柔婉约在她身上渐渐散去,双手平齐,缓缓低下头,她的声音陌生而又熟悉:“愿陛下称心如意。”

第二天,换上男装赶赴前线,她又用上了那个自己极力想摆脱的身份,几场迂回战后,她向众人提出诱敌深入山谷用火攻的计策,众人无不附和,片刻后,终于有人想起来问谁去领兵。

“我。”

璟瑟的声音并不大,却是不容更改的坚定。杨严听到后立刻跪了下来:“皇……璟衍,您使不得啊!”

其他人在惊愕过后也纷纷跪下哀求。

她弯腰扶起杨严:“璟衍记得您说,死在战场上是杨家子孙最好的归宿。”

“璟衍已病入膏肓,同死,死国可乎?”

再度站起,衣衫在塞外风沙中猎猎作响,铠甲上反射着耀眼而冷厉的光,她的声音破开兵戈交击声和重重迷障,透着刻骨的高与寒:

“谁愿与我一同——送死?!”

多年隐忍不发,并不代表她忘记了当年的雷霆手段,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长剑出鞘,众人再无异议。

出发之时,她于山巅夕阳间缓缓转身,对着老泪纵横的杨严轻轻微笑,眉宇间流转的依稀是当年的倾城日光:“我成全他,他成全我。”

她成全他指点江山的野心,成全他不可挑战的权威,他成全她家族不变的荣耀,成全她儿女无双的地位。

夕阳渐退,大火终起,赵亮找到璟瑟时她已身负重伤,只能撑着剑勉强站立,火光烟尘中,她却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我这一辈子……也算是为自己活过了。”

大火伴着大风,烧了三天才止,等到寸寸焦土的山谷终于可以进人时,五百将士甚至连骨灰都不见踪影。

消息传到朝堂之上,群臣皆肃穆,有些杨家的旧部甚至热泪涟涟,周曜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道:“杨将军忠心耿耿,好!”

退朝后,他遣散所有侍从,茫然四望后却忽然大笑,一滴泪却毫无缘由地落了下来。

一年后,他宣布杨璟瑟病逝,国母薨,天下缟素。

此后新人源源不断地入宫,那些娇艳的颜色和顺从的姿态总会让他无比舒心。当然有时候,他难得会想起杨璟瑟,嗯……真的很难得。

8

周曜侧过头,依旧直截了当:“太子让你来时有没有告诉你,世间根本没有杨璟衍,只有杨璟瑟。”

赵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但他不得不相信,十年不见人的深山养病,战场上如梦一般的到来与牺牲,他不得不相信。

他是为了公子才苟活到现在,既然公子根本不存在,那他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周曜却笑了,眼里仿佛充满了怜悯。

赵亮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用右手狠狠地将面具拽下甩了出去,像失去翅膀的大鸟一样,纵身从城楼上跃了下去。

直到传来重物沉闷的撞击声,周曜才波澜不惊地往下看,目光顺着肆流的鲜血一直蜿蜒到了白色的马蹄,再往上攀爬,年轻的太子身披铠甲,英姿飒爽,身后是无数禁卫军。

周曜笑意未减,身子前倾倚着城楼,双手放在冰凉的灰砖上,用看客一般的口吻道:“用迷香使朕噩梦不断,找来赵亮扰乱朕的心绪,趁朕无暇顾及而设局夺权,怀瑾,你做得很好。”

周怀瑾没有丝毫计谋被揭穿的懊恼,同样笑道:“父皇,儿臣只是想保命而已,说不准哪一天父皇就会像毁了母后一样毁了儿臣,儿臣惶恐。”

周曜端详了他一会儿:“你并不是一个好人,但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太上皇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错。”

皇权的更迭被他几句轻飘飘的话一锤定音,顺利得匪夷所思,周怀瑾临走时侧身看了周曜一眼,向来平静的双眼里罕见地出现了将信将疑的情绪。

很快有宫人前来拖走了赵亮还温热的尸体,宫道上的血污被清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新帝即将登基,死人所带来的片刻阴霾很快被人抛诸脑后。

周曜仍立在城楼之上,目光已投向远方。夕阳西下,几点惊鸿掠影中,周怀璧拾级而上,走到他的身侧。

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说:“我宁愿相信母后是病逝的,她不过想如平凡女子一般亲人康健,岁月安好,可父皇,你为什么非要逼她去死呢?”

周曜依旧悠然地远望,却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斩草除根,这个道理,你应该更明白。”

长久的停顿后,他的目光回到周怀璧身上,她惊愕的神色中含着隐隐愤懑,周曜嘴角弯了弯,道:“这是你母后告诉我的。”

惺惺相惜,同床异梦,杨璟瑟在世时他对她不过如此,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或许也是他步入暮年回想过往时的最大遗憾。

可他还是轻轻道:“其实我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

他说的没错,关于杨璟瑟的一切,他现在只能记起卞唐古道上她腰侧的一抹血迹,落花闲庭中鱼死网破的一场棋局,还有那一场三天不熄的熊熊烈火。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9

夜色如墨,渐渐将天空浸染,城楼上的风越来越大,周怀璧行礼准备离开。

周曜突然伸出手指向了西方天际最后一缕如线似血的残阳,回头问她:“像不像?”

周怀璧疑惑地看着他,端庄的发髻被风吹得有些乱,秀丽的眉微蹙:“像什么?”

周曜收回手闭上了双眼。

像一场在心间燃烧了二十年的大火,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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