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妾，传语东君

【宫·庭院深深】西风吹妾，传语东君/徐洛一

一

城郊破庙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奄奄一息，看是将燃尽了。近夜半，又有寒风钻透残破的窗纸，一下一下打着将灭的火堆，庙里却是亮堂得很，连供桌前垂着几根白绫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月息就靠在神龛旁，论位分，她是没资格同嫔妃贵人坐在一块的——她是今年暮春时入的宫，尚未得见天颜，城便破了，国也亡了，一夕之间，沦为亡国降妃。看着眼前曾经荣宠至极的降妃们，她仿佛已经经历过自己尚未走完的一生。

昨日人上人，今朝阶下囚。

“月姐姐，”离她不远的秀尔扯了扯她的衣袖，“咱们逃吧。”

“中秋月明，不占天时；城郊地平，更无地利，若今夜出逃，胜算几无，一旦被守卫发现，更不知如何。若是被捉了回来，这里的人，眼中也绝对容不下一个贪生怕死的降妃。秀尔，你明白吗？”

秀尔一点点放开了她的袖子，恍然地望着她的眼睛，喃喃问道：“只能死在这儿了吗？”

她不知如何作答，只记得她们是一同入的宫，住在一个屋檐下，秀尔一声声唤着她月姐姐。想到这儿，月息藏在袖下的手指动了动，却不防身旁的秀尔站了起来，朝着墙狠狠撞去，额头鲜血如注，姣好的面容有些狰狞。有些妃子索性转过了头，不敢再看。秀尔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月息，似乎在怨她，就连一丝丝挣扎的希望也吝于予她。

地势虽平，也并非无处可逃，远处的乱葬岗，正是绝处逢生。

只可惜，她已经死了。这一夜，唯有秀尔死了，她的死，是对苟且偷生的降妃，最大的嘲讽。

第二夜，已经离南朝国都不远，她们便被安置在了驿站。夜深人静，月息偷偷溜出了自己的屋子，一直到周帝居处才被门前的守卫发现。她和守卫的喧闹声惊动了屋内的人，周帝推开了门。

月息向着周帝深深拜下去。她特意穿上南朝秀女的衣饰，一眼明了。

“她是朕的嫔妃。”他依旧有着身为帝王的高傲和威严，至少，在他牵着月息的手走进去的时候，守卫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门关上后，周帝就放开了她的手，她又朝他跪拜，一如秀女进宫时的朝拜。

周帝冷冷地瞧着她，冷冷地问：“朕记得你，你叫月息，你来这儿做什么？”他突然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颌，将脸凑近了，他的鼻息微微拂在她的面颊，甚是暧昧，“莫不是想朕赏你个位分？”

“陛下还能向妾身承诺什么吗？”

周帝慢慢松了手，转过了身，隐约听得一声轻叹。月息依旧微扬着头，笑得眉眼弯弯，甚是好看：“妾身只是想在临死前，再看一眼自己的夫君。”她袖中隐刃，抽出匕首的那一刻，寒光映在周帝的脸上，而他神色寂然，不论身旁之人的生死。

血液从她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失，眼前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有人蹲下身，将她轻轻抱起，广袖下紧握的拳终于松开。

二

月息醒来时已在宁国深宫的一处别院，那时他消瘦了许多，远远地立于朱墙下，尽是寂寥，尽是怅惘。

周时宜似乎察觉到她的凝视，转过身来，抬头微笑。他便也是这样瞧着她的眼睛，一直走到她的榻前，再将她轻轻抱起。月息枕在他的怀中，淡金的阳光落在他的眉眼，温如美玉。

“朕……的姬妾尽散。”周时宜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温顺地抬头望着眼前的男子，他的眉目仍旧缱绻动人，纵使回首已城春草木深。

“月息。”他的眼是如此明净，这红尘里掠过的情丝微澜，从未打动过年轻帝王的心，因为他的心，早就给了她人。她回过神来，周时宜宠溺地对她一笑，又为她理好微乱的发，问道：“我喜欢你，你便留在我的身边做一个奴婢，如何？”

周时宜以为她会有些失意，却不想她如同一只狡黠的小狐狸，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十分恭敬地朝他一拜，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似花月遇春风。

朝中对于如何处置降帝周时宜分为两派，一派主杀，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但周时宜是自己走出城门受降的，此时不施天子恩德，南朝的子民又将如何看到沈昭这位新帝？一派主和，好吃好喝养着这个亡国帝君，以示皇恩浩荡，于南朝子民，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他站在幽暗的殿角，目光遥远而冰冷。月息已三年没有见到沈昭，是的，他是她的王。

“陛下。”

沈昭明显地怔了怔，她的声音也变了。在没有沈昭的三年里，她已出落成窈窕的美人，千娇百媚。

“朕该杀了周时宜的。”他沉声道。

帝王与帝王之间的博弈，不过江山，不过美人。而他沈昭，既要江山千秋，也要美人长伴，可世上两全之事真的很少，就像沈昭，爱了小半辈子的女子仍旧痴心等着她爱的那个人；就像月息，浑浑噩噩地过了小半辈子，贪的，也不过如此。

沈昭解下自己的外衣，为她披上，又仔细地帮她系好，月息微微低头，看着细长的手指翻飞着打好一个漂亮的结。她又把下巴往下低了低，却发现沈昭正瞧着她，她的呼吸一滞，面颊透红。她故意咳了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道：“陛下……似乎又长高了些……”

他狭长的眸子凝睇着她，似笑非笑地道：“可朕的烦心事也越来越多了。”他的笑容纵使隐匿于黑暗，亦能轻易蛊惑了她的心，他就是她的劫数。

“周时宜仍为朕之患。”

就在一个月前，宁国倾半数兵力攻打南朝国都，周时宜闻帝君来袭，大开城门，不战而降。但沈昭算得清楚，彼时南朝军队支援承之战将返，国都兵力薄弱，而宁国又在此时悄无声息地围了城，周时宜别无他计，只得投降。他悄悄占了都城，但等了七日也没有等到南朝军队回城。

就是这一枚号令千军的兵符。沈昭的隐患，周时宜的胜算。

“周时宜很信任我。”月息静静地说道。

沈昭微笑着抚上她的右颊，他的手指微凉，肌肤相触的一刹，面颊愈发灼热，他的唇贴近她的耳畔，慢慢地牵引着她，纠正道：“不，周时宜要深爱着你。”

漆黑寒冷的夜里，月息看得见沈昭眼中的流光，他却看不到月息眸中的轻漪。

三

处置周时宜的旨意迟迟未下，他和月息就住在了宫苑一隅，守卫森严，只分了两个宫婢。她们不尽心也不尽力，还颇多埋怨，可偏偏周时宜是个吃不起苦的人。

已经连续十日送来的都是宫妃吃剩的残羹冷炙，甚至有馊臭的，起初月息还有点首饰打点，换一顿像样的吃食，但宫婢索要的越来越多，她连自己的衣衫都给她们了，实在没有法子，只能背着周时宜挑挑拣拣，把稍微好点的食物留给他。毕竟是一朝天子，养尊处优惯了，这样的吃食怎样都是难以下咽的。

他在房里看书，端正地坐在案前提笔而书，他的侧脸亦是棱角分明，透着坚毅，也许如沈昭所言，有着尚未褪去的荣华。

她在院子里挑野菜，运气好的时候，晚上就能有新鲜的蒸菜吃。周时宜也帮着她，但常常是给她添乱，把各种各样的野草也一并丢进菜篮，被月息发现再挑出去的时候，还会不悦，明明是相似的样子，怎就吃不得了？

月息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便也将那野草蒸了给周时宜吃，明明又苦又涩，他偏是嘴上不肯服输。没过多久，院子里的野菜吃得差不多了，野草也被周时宜清除了，一下就空荡荡的，风来的时候，也似乎更清冷了些。周时宜的面色愈发枯槁，说话也常常有气无力。

那天瞧她便与往日有些不同了，眉比平日细长许多，唇要比平日红艳一些，她将“丰盛”的吃食端到他面前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今日我帮嬷嬷做了点差事，嬷嬷便赏我一些饭食。”

他将信将疑，月息不多言，侧着头朝他微笑。

周时宜把一块不大的肉分成两块，一块夹给了月息，吃着吃着，他突然抬起头，对上她温柔的眼睛，道：“做了二十二年的皇帝，还是头一遭吃到这样好吃的东西。”

月息愣了愣，默默低下头，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然而，没过多久，周时宜听到那两个宫婢说着一些龌龊的话，那个降妃真是不要脸哪……

周时宜没有质问她，他从心里，是有一点点相信她的。

可当看到她与门外的守卫调笑，守卫下流的眼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游走，黢黑的手像毒蛇一样迤逦着攀上她薄衫，周时宜发了疯一样跑到门口。他抓到月息的手，心才能安定，但他没看到，高扬起的长刀直对着他的手落下。她猛然推开了他，那一刀，落在她的背上，刀口很深，若是落在左臂，怕是已经断了。

他看到她的一瞬间煞白，血止不住地流，他红了眼，凌厉狰狞，一旁的侍卫见他起了杀意，一齐抽刀，周时宜几步便夺下了刀，他的刀指着那守卫，一步步，宛若从炼狱爬出的恶鬼修罗，刀起刀落，一声惨叫，鲜血淋漓。他没有一刀要了他的命，而是断了他两条胳膊，最后一刀才了结他的性命。

周时宜提着刀杀出了禁苑，他背着月息，一直杀到了沈昭的殿外。

禁军包围了周时宜，只要沈昭一声令下，他必死无疑。

那时，月息的血彻底染红了他的眼，鲜血浸湿他的额发。那时，没有周时宜的安危，只有月息的生死，他尚能感觉，她微微翳动的唇。

他转头看着月息，还是跪在沈昭的面前，平静地道：“救她。”

四

周时宜杀了她，沈昭又杀了周时宜。

月息从梦中惊醒，她转过头，看到镜中的自己，煞白的脸，煞白的唇，原本灵动的眼眸深深凹了下去。侍夜的宫人听到了她的动静，擎着烛火过来，明亮的灯火映射在她的眼里，灼得她的眼睛发疼。她带着慌乱，带着恐惧，拼命地往墙角缩：“拿走，把灯拿走。”

宫人灭了灯，一切又重归幽暗，道：“姑娘做得很好，陛下甚是满意。”

月息的嘴角动了动，就在宫人推开殿门前，猛然钻进宫殿的夜风让她想起了城郊那一夜，将尽，将死。

“周时宜，还活着吗？”

“活着，”宫人顿了顿，“又或许，明日便死了。”

她抱膝缩在墙角，四下阒然，风也平。回想那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临死前竟能再见沈昭一面，喃喃的，是他的性命。却看此时，她以为沈昭会陪在她身边等她醒来，哪怕是醒来后，能有宫人只言片语转述的关切，亦是好的。

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怨沈昭的。而周时宜，她又欠了他多少呢？

第二日，她瞒着沈昭去看周时宜。走到天牢门口的时候，她突然不敢进去了，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可见人是做不得亏心事的，何况周时宜一直待她很好。

湿冷的沆瀣之地，因人声响动而仓皇逃窜的鼠蚁，到处都散发着皮肉腐烂的恶臭味，而周时宜，是很爱干净的。

“时宜，你是不是爱着那个女人？”

听到女子的声音，月息不再往前。

他端坐着，挺直了腰杆子，在里头拿着稻草杆写写画画，眉头微蹙。她看不清女子的面容，她的唇色极艳，和着一丝冷笑道：“她叫月息，是沈昭的人。” 

突然，周时宜转过头，弯起嘴角，嘲弄的眼，仿佛洞穿了黑暗中的一切，直指她而来，目光灼灼。月息退了几步。

“我知道。”

女子阴笑道：“拱手山河为红颜？沈昭养的细作，都是没有感情的。”女子从容地行至周时宜面前，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而你的那位降妃，不日就会被册封，成为沈昭的妃子了。”

他终于看着她，平静地道：“终有所求不得，终有所得，她也不是我的妃，只是个奴婢罢了。”

她突然抬起手，穿过污秽腐朽的铁栏，紧紧地抓着周时宜的一角衣衫：“四万兵马已在赴宁国途中，我帮你把兵符偷回来。一个月后，携你的六万援军一齐攻下宁国。时宜，我一定会救你。”

沈昭提过，宁国宫中，有周时宜深爱的女子。难道她和自己一样，是细作？

女子起身离去，不待多想，月息也紧跟上去。一直到了慕锦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这是沈昭最为宠爱的妃子——锦妃所居之处。

她站在慕锦宫的殿门外许久，直到宫婢驱赶她，她才回神，去找了沈昭。

沈昭在御花园里观鱼，细长的手指捻着几粒鱼食，鱼儿全部游到这边争食的时候，他又会把鱼食撒在另一边，看着它们东西游曳，嘴角也泛起笑意。他的笑，总带着莫测的阴诡。

“陛下。”

沈昭看到月息来了，笑着牵过她的手，顺道也塞给了她一些鱼食，她默默接过，思量着如何开口。

“月息，你跟了朕几年了？”

晚风吹薄罗裳，她与他并立斜阳中，消得共黄昏。

“算上南朝的三年，已经六年了。”

沈昭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满是温柔：“朕信任你，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拒绝朕。”

“陛下，慕锦宫中有细作，是……周时宜的细作。”

再没了戏弄鱼儿的心思，他将鱼食一撒，垂下眸子，道：“是锦妃。”

五

沈昭同她说：“锦妃向朕讨要你，你说，朕该不该答应？”

沈昭也同她说过“朕信任你，因为你永远都不会拒绝朕”。

月息在去慕锦宫当差之前，还去了一次天牢，她给周时宜送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上次去的时候她便带着了，只是后来跟随女子离开，又带走了。她觉得周时宜在牢狱里甚是无聊，又送去了笔墨纸砚。

她不敢见他，是让狱差代为转交的。他稍稍好过些，她也能稍稍舒心些。

月息在慕锦宫中跪了许久，也没见到那位极受宠的锦妃娘娘。

还是第二日沈昭来看锦妃的时候，看到月息直挺挺地跪在殿中，觉着甚是不雅，才让她退下。

而她站起来的时候，

双腿止不住地发颤，她咬着牙一拐一拐地走出去，冷不防被门槛一绊，便倒在了方要进殿的锦妃面前。

锦妃嗤笑道：“陛下的细作，不是最为机敏吗，怎会如此蠢笨？”

是她！月息猛地抬头直视锦妃，红唇娇媚，眼波微漾，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月息。突然，旁的侍女狠狠捆了月息一巴掌，斥道：“娘娘玉容，怎是你卑贱之人可以直视的？”

她的脸上火辣辣的，身子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唤了一声“陛下”，终于倒在了慕锦宫。

“陛下的人倒在了臣妾的宫里，说出去难免难听些，陛下还是带走吧。”

“不过一个奴婢罢了，赐便赐了，朕怎能失信于你？既然她不识礼数，就让爱妃宫里的人好好调教。”

沈昭拥着锦妃步出，月息的眸光渐渐转淡，落了泪。直到离开，沈昭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月息就被随意丢在了一个杂乱的屋子，黑漆漆的屋子里，隐约有老鼠爬动的窸窣声。她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只有一束极为暗淡的光漏进屋子，细小的尘埃浮游在这束光里，光阴绵长。

她想起，宫人说，锦妃不喜黑夜，沈昭就赏了她一对拳头大的夜明珠用以照明。她愣愣地想着，捂着脸哭了起来。

月息命大，挺了过去，继续留在慕锦宫服侍。

那日锦妃召她伺候，她去的时候，锦妃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宫婢跪立在地为她涂蔻丹。

她的手修长白嫩，几点明艳的朱红，比初春盛景更是绝色，就如她的容颜，艳丽而张扬，让人见之不忘。所以，沈昭爱她，周时宜也倾心于她。

锦妃饶有兴致地瞧着自己的指甲，微微一笑，问：“月息，你喜欢沈昭，对不对？”

她面色淡然，可她的心，在被锦妃戳破的时候，就乱了。

锦妃缓缓起身，走近她的身畔，低声道：“那日你从天牢里跟着本宫出来，你知道本宫是什么人，可你不知道，你迟迟不知的事，沈昭早就知道了。”她笑得更深，“今夜本宫要刺杀沈昭，他也是知晓的。”

“那你又为何要告诉我？”

她艳冶的指甲抵着月息的心口，如血溅染，冷冷地道：“你不在他心上。”

这夜，沈昭驾临慕锦宫，潋滟的烛光下，暖意荡漾，锦妃一袭白素衫，袅袅娜娜自玉珠帘后步出，玉手执团扇轻轻地摇，清漪月色皆落了眉梢。

兴正酣，酒也浓，突然间明晃晃的刀刺向锦妃，沈昭护着锦妃，月息护着沈昭。沈昭在和刺客搏斗的时候，有刺客趁虚而入，那一剑指着锦妃的咽喉而去，她闪过一个念头，沈昭那么喜欢锦妃，她死了，他一定会很难过。

血从她的面颊缓缓流下，月息颤颤伸手抚上左颊，鲜血渗透她的指缝，血色溅红。帝妃皆安然，唯有她失去了女子最为珍视的容貌。 

锦妃说，慕锦宫遭逢杀戮，犯下杀孽，她不愿再住。沈昭便为她另辟了一处宫室，较之慕锦宫更加华丽，更加荣耀，修筑期间，锦妃便暂居沈昭的寝殿。也算是托了锦妃的福，月息见沈昭的次数，比之前的五年都要多得多。

六

“你跟了沈昭那么多年，他是爱吃甜食还是咸食？”锦妃拍了拍沾手的面粉，又命侍女端了水来洗。

“我跟了陛下多年，并不知陛下喜爱怎样的食物，只要是娘娘做的，陛下一定是欢喜的。”月息缓缓道。

搬到沈昭的宫里后，锦妃倒是尽了做嫔妃的本分，会费点心思打听沈昭的喜恶，会花些工夫在他的起居饮食上，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报复月息。她在意月息在南朝陪伴周时宜的三年，也在意周时宜为救她一命不惜代价，而今她的容颜受损，锦妃也算出了一口气。

月息不怕锦妃加害，就怕锦妃对沈昭有什么图谋。她做的东西，她会从头至尾地盯着，沈昭要食用之前，她也一定会提出试毒，对沈昭，除了自己，她谁也信不过。

她正欲为沈昭试毒，锦妃便从她手中抢过了，掩着嘴低笑，对沈昭说：“臣妾觉着月息对陛下一向忠心，今日之事倒不是臣妾刻意为难她，只是这碟小菜缺了肉桂便少了一分滋味。”

锦妃曾偶然问及月息忌食的食物，不想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她曾经误食肉桂，一个时辰后身上长满了红疹，又痛又痒，她忍不住，硬是挠破了，还是沈昭哄着她，陪着她，咬着牙含着泪熬了过来。

“请陛下准奴婢试菜。”

沈昭将银箸扔在了她的面前，银箸落地，一声清脆，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将头低得更低，连她自己都觉得卑微，无情最是帝王家。

她膝行拾起银箸，低着头从怀里掏出了丝帕擦了擦，再去试菜。然而，她的唇还未碰到菜，沈昭的一巴掌就掴在了她的脸上：“滚！”

月息转过头，烛影下摇摇欲坠的眼泪令人垂怜，她坚定地缓缓说道：“请陛下准奴婢试菜。”

沈昭垂着眼，没有任何表情，只道：“锦妃不需要你服侍了。”

也许这是预料到的，或早或晚的结果，月息十分平静地领了旨。临走之前，她对锦妃磕了三个响头，最终只道：“请娘娘善待陛下一片真心。”

她一个失了依靠，失了容貌，还得罪皇帝和宠妃的奴婢，宫人们都避之不及，但她毕竟曾为皇帝立过功劳，掖庭的嬷嬷也不至于太过苛待。就像是冥冥注定一般，她分到了新的差事，给牢头送饭，她也借着职务之便，做一些周时宜爱吃的食物给他。

沈昭她是见不着了，能见到周时宜，让他劝一劝锦妃也是好的。

她每每去见周时宜的时候都会覆一层面纱，她欠了周时宜，如今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总有些自食其果的意味。即便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她做了这样的事，终究是有愧的。

他们能够坐在对面再一起吃饭，聊着南朝的事，谈着宁国的事，总像回到了之前。

“听说沈昭要册封你，怎么还成日往这儿跑，多不吉利。”

她收拾碗筷的手突然停下，苦笑道：“他从来都不喜欢我，又怎会册封我呢？”

周时宜笑道：“我也曾喜欢你，仍是放你在我身边做一个奴婢，想来悔不当初。”

她疑惑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这污浊之地唯一的皎白颜色，问：“后悔轻信了我，没有杀了我？”

他摇摇头，正色道：“后悔没有早一点喜欢上你，没有早一点娶你做我的夫人。”

她心中酸楚，嘴角仍噙着笑：“不知这样的话，你有没有对锦妃说过，也难怪她一个小女子愿意为你在宁国如履薄冰也心甘情愿了。”

“我从未许她什么，上一辈许下的事，累了她，也累了我。我与沈昭，也称得上是朋友，幼时便常常玩在一起。沈昭生性腼腆，时常被认作是我的伴读一流。九锦，也是现在的锦妃，儿时便姿容出众了，沈昭的父皇，我的父皇都有意结下姻亲。最后九锦选了我，我告诉她沈昭是宁国太子，她当着众人的面嘲笑沈昭像个女娃娃一样害羞，将来登基为帝也必不如我，沈昭的父亲带着他扬长而去，而我的父皇则赐她四分天下为聘，因此，我和沈昭做不了朋友了。”他的眼中有些许寥落，想必是感叹物是人非的无常世事，“沈昭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城，把九锦抢回了宁国。”

月息抬眼看了看他平静的神色，迟疑着问出了口：“锦妃为何，又做了陛下的宠妃？”

周时宜拿着稻草在地上随意画了个圈，解释道：“四分天下，不正是四万兵士吗？沈昭要我走投无路，那么到时候九锦的'四分天下’就是我唯一的机会。而他囚禁我，不杀我，无非是要安抚我掌握的六万兵，先引出九锦攥着的四万兵，分而歼之。”

月息接过话，问；“你不爱锦妃吗？为何不告诉她陛下的谋划？”

“当年下聘的人并非是我，而锦妃多年执着的，不过青梅竹马四字而已。我不告诉她，只因我已误她，若她按照沈昭的计划走下去，失去的不过是四万兵而已。沈昭喜欢她，不会伤害她，一旦事情脱离掌控，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他趁着月息出神，猝不及防地凑近了吻上了她的唇，那一层薄纱缓缓落了下来，月息急忙转头捂住脸。纵然匆匆一瞥，他还是看到了，默默捡起了面纱，递给月息：“对不起。”

“不怪你。”

他从身后怀抱住她小小的身体，许诺道：“我娶你。”

她一边挣开了他的怀抱，一边道：“是我欠你的，你并不欠我什么。”

七

那夜月色极好，为暮云开，为待人来，她也曾幻想绣户窗闼，映着人影成双，可一直以来，仅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月息是沈昭的一只信鸽，飞了多远都会回来，死也要死在他的身边。

周时宜说的话，她没有丝毫隐瞒地呈交给了沈昭。周时宜懂他的心思，他没有意外，唯有眼中一闪而过的惋惜，目色比夜色更为深沉：“原本可以成为朋友。”

“陛下爱着锦妃娘娘，不是吗？”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对沈昭说了这样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击碎了他最后的一点旧情，朋友妻，不可欺，何况他纳了锦妃。沈昭一时出了神，直至偷划入窗的夜风陡然熄了几盏烛，升了几袅烟丝，他的脸上不再有温润的笑容：“月息，你说得对。”

闻言，她心下一凛。

“那我便还他一位夫人。江山既定，你走吧。”

她跪了下来，和曾经的无数次一样，默然领旨，而今是最后一次。她朝着沈昭拜了三拜，良久后，内廷传来渺远的钟声，她的心也随之尘埃落定。

月息和周时宜又回到了禁苑，较之先前的处境，已是好了许多。

周时宜满心欢喜地唤她夫人，还说：“九锦已做他人妇，这下好了，我也有妻子了，即便明日就死了，也有脸见我的父皇了。”

她一直郁郁，此言更是引她苦涩上心头，凄凉地道：“你娶我，只是不想背上不肖子孙的恶名。”

“连降帝都做了，已经是大不孝。”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以前我总想着做一个好皇帝，现在只想做一个好丈夫了。”

禁苑远离宁国后宫，倒像是一处小院子，只有他夫妻二人。可突然有一日，周时宜咳了血，身子也一日比一日差，月息日夜担忧，鬓间多生白发。

最终，周时宜大限将至。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枚印章，笑着塞进月息的掌心，道：“此生，不悔沦为降帝，不悔和你结为夫妻，你带着这枚凤印去找春华殿的张总管，他会带你走。”

她拼命摇头，还要硬生生地扯出笑容给他看：“我不要凤印，你会好的，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周时宜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傻姑娘……”

他突然重重地咳了起来，月息急忙用帕子给你擦拭，那血立刻晕红了帕子，如残阳渐晚，她终于害怕地大哭。

“离开沈昭，凤印可保你无虞……”

周时宜走的那晚，残阳如血铺染满地，寒鸦栖在枝上三三两两，有钟声传来，故人已去，她为他燃了一盏灯，灯色微凉，再无把酒夜话。

月息按着周时宜的话，去春华殿找张总管。

从暗处转出一个人影，再眼熟不过，她平静地抬头凝视沈昭，嘴角牵过一抹淡笑。

一个月前，沈昭去看周时宜，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一个月后，锦妃的四万兵马就会兵临城下来救他。

他可以娶月息，但他的生命会在一个月后终止。

若不想娶她，沈昭就杀了月息，他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要让周时宜看得清楚，棋子而已，随时可弃。沈昭也想看看，周时宜是不是真的愿意为她饮鸩。

八

沈昭带她去了那座原本要送给锦妃，尚未建成的宫殿，他的眼中光芒灼灼，指着那处殿：“那处宫殿，就叫沉月殿。”

“锦妃呢？”

“周时宜死了，朕顺手赐了她一个恩典。朕与他之间胜负已分，锦妃，朕可爱过她？”

江山美人，周时宜选了后者，而沈昭，要的只有江山，情，不曾给盛宠一时的锦妃，也不曾对她有过悲悯。

“凤印在此，可号令十万军士。”她屈膝一拜，笑而献之。

月息以南朝降后的身份站上宁国最高的城楼，她着缟素迎风而立，淡白的衣襟染上斜阳昏黄，似落叶萧索，其实归思长。

底下的十万人，四万是南朝兵士，六万是宁人伪装的兵士。她手里紧攥的，是真正的兵符。

她知道沈昭的习惯，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相近的地方。她跟着沈昭潜入御书房，在他离开后不久，在暗格里找到了周时宜和锦妃的兵符，通透的玉印上似乎还留有锦妃最爱的艳红色，张扬艳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沈昭怎么也没有想到，月息会成为颠覆整个宁国的人。两个月前，也是这般，她窃了南朝军事机密传递给沈昭，他才能轻易攻城。而两个月后，十万南朝兵士不费吹灰胜了宁国六万兵，围了都城。

成也是她，败也是她。

已入秋，窗外是秋风萧瑟。南朝兵士势要将沈昭五马分尸，以雪周帝之耻辱。

年轻的帝王再不复当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微微有了些老态，“沉月殿还有十日就建成了。”

月息将殿内的烛一一点亮，她的眼底浮着流光，照着她的面容影影绰绰，甚是虚无。她轻轻一笑，煞是动人：“沉月……真亦假时假亦真，陛下的智计着实令人折服，我相信的时候，哪怕是假的，也不曾怀疑过。”

月息背着沈昭，孑然孤立，比来时更为寂寥：“只是现在，我不信了。”

夜深露重，月色淡淡地流泻一地，她又说：“月沉了，再升的时候，也不会是当时的月了。”

沈昭说：“我也想好好看一看当时明月，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转身吹灭了火折子，拂落了灯盏，零星的烛焰陡然坠地。她仰起头，缓缓落下的泪转瞬就消失了，她说：“迟了，已是江山无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