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麦

王俊涛

六月是一个略显暧昧的时间，田里的麦浪由绿转黄，仿佛待嫁的姑娘焦急地招起手来，已然顾不上所谓的羞涩了。

每年的收麦，仿佛就是一场盛大的仪式，所有人为此做足了准备。打工的父亲会向工头请假，从行李包里找出那件只有离家和回家时才会穿的略显光洁的衣服，因为它会代替不善言辞的父亲告诉家里人他在外过得很好，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崭新的衣服总与父亲那黝黑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下车时顺带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上一兜苹果，便能使父亲的形象在我们心中更加高大，我还记得那时候的苹果吃起来都舍不得削皮呢。

公立小学的教室里除了书本的草纸味，劣质粉笔味，增添了窗外飘进来的麦香，和着读书声，给同学们的嬉戏声增添了更多的期许，因为这意味着暑假将至，这意味着放学后冲进家门可能看到归家的父亲，这意味着快要收麦了，家里会买来只有这个时候才会买的变蛋和啤酒。奢侈的吃食是孩子最大的快乐源泉，谁说不是呢。

村头的土路逐渐热闹起来了，一辆辆收割机扬起欢快的尘土，驶进金黄的海洋，悦耳的轰鸣声勾勒出麦忙时节最美的画面。地头的空地上早已铺上大块的油布，等待着收割机归来，仿佛期待着英雄的凯旋，急着为他见证丰厚的战利品。当第一仓麦子从机器里倾泻而下的时候，也是主人家最骄傲的时候，伸手接一捧胖嘟嘟的麦仁，在围观的邻居们面前炫耀一番，再抓上一撮扔进嘴里咀嚼几下，一年的苦和累便跑没了踪影。

孩子们却也不闲着，蹬上与身高并不相符的自行车，来回于地头和家里，被安排着从家拿些酒水和变蛋，记忆犹新的是被烘烤的大地上父母弯曲的背影。穷人孩子早当家，“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的画面是最鲜活的写照，孩子们走在拉麦秸的车子走过的路上，走在收割过的田里，看到遗落的麦穗，黑黑的脸蛋总能衬托出白白的牙，脸上的汗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捡来的麦子可以换来甜甜的西瓜，那时候下乡的瓜农喊的都是“拿麦换瓜……”。

刚收的麦子是不能马上进粮仓的，总要晒上几日，去去麦仁里的水分才能保证屯起的麦子不会发霉坏掉。麦场仿佛成了麻雀的天堂，孩子们便成了守护麦场的卫士，一场游击战就此拉开，机灵的麻雀总会找到没有守卫的空隙，美美的饱餐一顿，孩子们便会拿着棍子东边跑了西边跑，嘴里还不忘高喊着“吼去、吼去……”，以高昂的姿态宣示着自己的主权。

麦子终于可以进仓了，全家人两人一组，拿起编织袋和脸盆或簸箕，一人撑开袋口，一人端起灌好的麦子对准袋口倾泻而下，一袋袋摆放整齐，每个人心里都在默默数着慢慢增长的袋数，直到期许变成喜悦，男劳力会跟往年的产量做个对比，然后自豪地说今年又增收了多少。

颗粒归仓之后，意味着夏天也走过了一半，天仍然很热，热浪里夹杂着一点伤感，农忙的结束，意味着父亲又要背起他那陈旧的行李包走上离家的路。在我印象中，我从未与即将分别的父亲说过再见，也从未对着他的背影挥过一次手，不是我不想，只是父亲从不给我机会，因为他总是为了赶上早晨的第一班车而早早起床，那时的我可能还在睡梦中，每次醒来看到他的行李不在，便也不再多问。多年以后，母亲告诉我，父亲的每次离开都会在我们每个人的床边驻足片刻，然后悄悄离去。

那时，收麦意味着团聚，意味着收获，也意味着分离。如今，远离家乡的我，早已习惯了分离，回去收麦也成了一种奢侈，只能在麦收的季节回望北方，渴望着再闻一闻麦香的味道，想象着和父亲一起坐在地头细数着一年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