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火

防火的最好方法，也许就是主动地放一把火。

已经忘记是谁和我说过这句话了，可我生来就是森林的子民。茂密繁盛的丛林，此起彼伏的群山，远处宽厚浩瀚的大海，我居住的安适的木屋，已经构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哪怕我已不再是森林的子民，我还是会怀念，这是远走他乡游子的怀念。

在我的怀想里，森林心脏处着火的小屋又变得明明晰晰，莫名灼烧我，任由我在记忆与现实里两难。

没错，在小屋待过的日子太难忘了。每天我在阳光沐浴下醒来，穿过小窗的阳光，那是属于我的阳光。我把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给阁楼上的花草浇浇水，出门前轻吻守护我梦乡的木门。在结束一天巡护工作后，我脱下被水，草，树叶沾湿的外衣，挂在墙上，不让沾上泥土的脚印弄脏小屋的地板，然后洗个舒舒服服的澡，坐在铺上暖黄色桌布的桌前享受美味的晚餐，我感谢小屋，我保护小屋，我在小屋的怀抱里一次次睡去，又一次次醒来。

有时和一起巡护的朋友，既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邻居，在太阳即将落山，把金灿的光芒均匀铺在河面时，三五成群坐在河边静静看树林的顶端由火红变成金黄再掉入深蓝丝绸般的夜幕，直到一轮明月悄悄升起。我们会开启一桶各种野果酿好的果酒，欢声笑语，举杯畅饮，祝我们的森林越来越茂盛，林间百物生长，我们的热爱永不方休。

可是在我微醺着回到小屋，那种成群结队的包围感消失殆尽，我看着它在丛林正中间的位置，好像心脏一样在跳动，它好像有生命，披着月光织就的银丝，深沉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回来吧，我在等你。”

我好像听到它在说话，莫名给我添上了负罪感，我看见小屋照样温馨的摆设，照样温柔的接纳，我抚摸着它深深浅浅的木纹，答应我会回来。

在辛苦而漫长的巡林路上，我们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寻宝，这些诱惑足以作为我们工作的动力。不同于意外之财，平时怕人的小动物袒露的雪白毛茸茸的肚皮——意味着毫无防备赤裸裸的信任和依赖，对我来说才是最最致命的诱惑。

月光里静默的小屋，它依恋的模样，真的让我相信那些依赖，我会忍不住付出真心的。

从此，我更加热爱我的小屋，我茶余饭后的消遣不再是举杯畅饮，而是拿起锤头木板，给我的小屋添加栅栏，装饰屋顶，我把我拥有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它，把缄默留给我。我还是森林的子民，但我不那么爱叽叽喳喳的鸟雀，不那么爱新生长的树苗，不那么爱带着木桶气味的野果酒了。

因为小屋，我爱上冬天。严冬的丛林飘着雪，我脱下毛皮大衣，抖落上面零零碎碎的小雪花，搓着手推开小屋的门，披上烤得香暖有樟木气息的毯子坐在摇晃的松木椅上，围着跳跃火光的壁炉取暖，花朵也被我挪到壁炉上面装饰屋子，我看着窗外洁白的世界，嘬饮杯中热可可，翻开厚厚皮革精装的书。

我真的被这最平凡又醉人的幸福冲昏了头脑，以为能一辈子享受在小屋里的甜蜜。

直到一次我提着木桶从森林南边回来，看见远处火光熊熊，森林一片寂静，心跳的声音都听不见。我知道——着火了。

我惊慌失措地奔跑，一路踩着枯枝叶发出撕裂的声音，我知道最近换到秋季，气候干燥容易着火，也加大了维护力度，但我想不到着火的会是我的小屋。跑到一半，就有一个巡护员拦住我:“迟了，大火已经烧到屋顶了。”我拼命甩开她，往火势蔓延的地方狂奔。又一个神色疲惫的巡护员拦住我，他是我的邻居，大声喊到:“已经派人去救了，你那些增添的木头窗户木头栅栏害死了它，火救不下来。”我举起水桶狂叫，青筋暴起:“那是因为我还没去救！我不要那些栅栏，我要我的屋子！”

近了，离屋子只有咫尺，我看到它披着火红的外衣，火焰舔舐着它的屋顶，它却看起来那么安然，那么端庄，哪里知道我内心的疼痛？我看到和我一同巡林的我最要好的朋友，拼命砍伐附近的小树，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这颗丛林的心脏圈在火里，我瞬间明白了这个意思:就让它着火，别蔓延到丛林里去，就让它着火，别救啦。我绝望地抓住她的斧头，我感觉火苗扑到我的身上，一路穿越丛林已经划破了我多处的皮肤，可我此刻感受不到疼痛。

“你在干什么！那是我的家啊！”

她停下来定定地看着我:“那只是你的屋子，不是你的家。”

我的心受到了很大的撼动，就像把我扔进无尽的深渊。我还是往前走，任由火苗舔舐我，我想抚摸小屋的木门，就像以前一样，深情的，久久不去。但是越往前，火苗发疯了一样越大，巡护员把我拉走，火苗却奇迹般缩小，再缩小，熄灭。

我明白了，我本来就不应该靠近的，它把我拒之门外了。

那只是我的屋子，不是我的家。

可是我已经投入我的所有进去，我伤痕累累，我一无所有了。站在山丘上往下看，丛林还是郁郁葱葱，但是有一个烧焦的圈圈，格外刺眼，格外突兀。

那个洞像穿在我的心上。

我才发现我错了，那些致命的诱惑真的差点让我在熊熊烈火里丧了命。我一直住在小屋，却渐渐忘了森林，我一直住在森林，却渐渐忽视了大海。我忘了依恋和舍弃同样是人生重要的命题，也忘了在受伤时摸一摸自己的伤口。

对于小屋的依恋，对于森林的爱，一直以来满的快要溢出来，我也为此失去了很多，我决定去看看广阔的大海，看看日升月落，看看江海何以下百川，别被狭隘的目光概括。

三五好友都来了，默默陪着我。我勉强一笑，指着远处的大海，我说，你们帮我做艘小船吧，趁着冬天还没到，海上还没结冰。

我无法在这个毁灭了我一切的地方苟且偷安，我恨那场火，但我还是深深爱着这片森林，深深地。

启航那天，正是夕阳。我们又开了一桶野果子酒，我坐在船上，他们举杯为我践行，祝我此去平安，林野庇佑，最后郑重地告别。

我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烧焦的小屋，转头。

余辉安静地铺在我的甲板上，海鸥不舍的长长的悲鸣，成群擦过我的肩膀，宣告着他们不幸的流浪。

海鸥别叫了，从今以后，我也是漂泊者啊。

后记:我一直不喜欢局限随笔，但为了避免读者认为这是爱护环境防火控火的文章，我还是决定说一下，这是关于依恋和舍弃的课题，森林可以是我们热爱的一个范围，而小屋则是热爱中的热爱，火呢，火是不可预测的，不可挽回的。至于结尾的漂泊，我贪心地希望博取大部分人的同感，面临灾难，有些人坚守，也自然有人选择漂泊，不管决定哪个，都是值得尊敬的选择。

【推荐语】真情实感，让鄙人来评价可能会给大家带来误解，大家还是去看作者写的后记罢（张伟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