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红尘(上)
老祖母常常对我说,如果可以,我们能度过300岁之后的几次劫难,活到一千岁就可以成仙。我不知道成仙是什么样子,我只想做一只单纯的快乐的狐狸,在四处弥漫着野花和野草清香味的山间穿梭,悠闲地打发我的岁月。
直到有一日我循着哭声在河边的青草丛里发现了一个婴儿,他那么小,小胳膊小腿挣扎着,哭声沙哑而无助。我围着那团粉嘟嘟的小东西转了几圈后,转身朝山腰的寺院跑去。
寺院里只有一个年老的住持,平日我在佛堂的各个角落大摇大摆游走,或在他诵经时在他不远处洗耳恭听,他都习以为常。寺院一角的乱石洞是我的家,论起来我们应该是邻居。
我咬起住持的衣襟就往外扯,一边扯一边朝外点头,住持大概明白些什么,跟着我来到河边,发现了那个婴儿。住持向我鞠了一躬,合掌念道:善哉,善哉。抱起婴儿,向寺院走去。
从此,寺院里时时传出一个男孩嘹亮的哭声。那男孩的耳下有一块红色的印记,像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老住持为他取名:佛印。我时时不忘给老住持送来一些东西,有时是新鲜的野果,有时是野兔,有时是野鸡,那个小小的婴儿成了我的牵挂。
老住持太老了,下山给佛印买东西时,我随在他身后,褡裢就搭在我背上。开始世人都感到很惊讶,后来也渐渐习以为常。他们背后叫我狐仙,寺庙里的香火因此旺了起来,香客的供奉足以让老住持和佛印衣食无忧。
佛印六岁时,老住持的师弟云游归来,老住持正式为佛印剃度,三天以后,老住持从容圆寂。他的师弟做了住持,新住持一样慈祥,只是佛印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收起和我嬉戏的心思,做完必要的事务后便一心诵读佛经。我伏在他的身边,听着他朗朗的声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境渐渐澄明。
佛印接任住持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得道高僧,且医道高明。此时的寺院比以前不知要扩了多少倍,善男信女往来不绝。不论富贵贫贱,凡登门求医的人佛印都一视同仁。他永远地宠辱不惊,喜不形于色,怒不显于声,眼中永远一片慈祥从容。在他纯净温暖的眼光里,即使心存奸邪的人也会幡然醒悟,悔过自新。
佛印和老住持一样老迈时,我已500岁了。此时的我,有一身火红的皮毛,比以前更加轻灵。我不敢稍离佛印的左右,怕万一他摔倒了就再也不会起来。人类这点和我们狐狸不同:我们的年龄越大,造化也越大。
一个月华如水的夜,佛印忽然跪在我的面前说:你虽是异类,却有常人没有的悲悯心怀,若能潜心修炼,日后必成正果。你待我恩重如山,今生无以回报,来生一定偿还。
这是佛印一生之中对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感激的话,他的竹节般苍老却依然透明的手指拂过我的肩背,这是他六岁以后唯一的一次真情流露。
我知道他大限将至了,抬起头,他肃然端坐的身体已经冰冷,面目却从容安详,一如生前。
青灯古刹,晨钟暮鼓里我从不曾听到他为自己祈求过什么。山下物欲横流的万丈红尘,五光十色,也丝毫没有沾染他的眼,功名利禄与他无缘,荣华富贵于他也是过眼云烟,他的来和他的去一样了无牵挂。
两滴清泪从我的眼角无声的滑出,我小心地舔下那两滴泪,又苦又咸。
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我的眼底一日日、一幕幕地上演:香烟缭绕的大殿前,黄昏的英雄不再当年的叹息;迟暮的美人,繁华落尽的怅惘;贫病交集者,对富足安乐的奢望;生命垂危者,对悲喜人生的留恋;富贵权重者,对锦上添花的渴望……芸芸众生的喜、怒、忧、惧、爱、恨、欲都写在不同的面孔上,我那时于心不忍却只是看客,而今我会为佛印的故去流泪。
青山依旧苍翠,绿水依然长流,多年以前,河边那个无助的婴儿,六岁之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如今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僧,这么快就离开了,这么快。(待续)
作者:末道茶
◆末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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