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红尘（下）

我的岁月依然漫长，佛印诵读过的佛经我已倒背如流，每天固定的时间，我也一样参禅打坐。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山下的人会为了一些疑难的病症来找我，我也乐意为他们诊治，只是没有人能见过我的模样。

在月光似水的晚上，我已能化作一个白衣胜雪的女子，面容纯净，不沾一丝人间的烟火。我在月下清清的小河边梳理自己如云的长发，往事如烟云一样变得模糊不真实。佛印的哭声就像刚刚在耳边响起，而时间却已过了近千年。佛印的骨灰撒遍的地方，几百年来，在雪花飘飞的季节里，烂漫出漫山遍野的梅花。

我依然无法随心所欲地变幻我的模样，我依然害怕夏日狂风骤雨时的沉雷。我家族中的大部分，就因为躲不过闪电和雷劈，在能变成人形之前就故去了。

这个夏季，我遇到的沉雷和闪电，比以前所遇到的都猛烈。我就要一千岁了，我知道我在劫难逃。轰隆隆的火球追得我无处遁形，慌乱中我来到一破庙屋檐下避雨的书生面前，朝他揖了一揖，书生拽起了他的袍子，我钻到了他的脚下。伏在书生的脚下，是一种极熟悉的感觉，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佛印。

雷声远去，雨过天晴，我在丰神俊朗的书生面前款款拜下去的时候，已变成了夜间那个长发如云、白衣飘飘的女子。

书生的眼中有满满的惊讶，他慌忙还礼，匆匆而去，他的怀中，藏着给他儿子抓的草药。风吹动他的头巾，他的耳下，有一块方方正 正的胎记，像一枚印章。

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已脱胎换骨，位列仙班，从此掌管佛印骨灰化作的梅花。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因果。刚才救你的书生，就是几百年前的佛印，你用照顾他百年换来他救你千年修炼身。你们的前身，是三生河畔照看三生石的侍儿、侍女，你们相处日久，互生爱慕，错不该你们私自在三生石上刻下你们的誓言。

所以上天惩罚和考验你们：侍儿转生为佛印时你们人狐相隔，相守却不得相认；侍儿今生为书生，你们却仙凡有别，相见亦不能相识相守，可你们还能心意相通，互相救助，可见你们情缘非浅。

但你还要潜心修炼，书生百年之后，你功德圆满之时，上天自会安排你和侍儿相聚。书生有生之年，自有他的一段尘缘要去了结，你勿打扰。

如再生枝节，将前功尽弃，万劫不复。切记，切记。

在一处明窗净几的瓦舍里，我看到了书生如花似玉的妻子和他粉琢玉砌的儿子，夫妇两个逗孩子的画面是人世间最平常、最动人的画面：愿世人都能安居乐业，共享天伦。

——几百年前的佛印努力为世人祈求的，千年来我努力为世人祈求的，今生他也同样拥有。只是这一切，五百年前与我无关，五百年后的今天亦与我无干。

我们前生曾经是谁？我们又怎么会知道我们前生曾经是谁？在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之后谁还会留有关于前世的记忆？谁还会记得曾经的誓言？

千百年以来，千万人中独有那一人似是旧时相识：他的人，无缘无故地觉得亲近；他的笑容，无缘无故地觉得温暖；他的一举一动，无缘无故地让人牵挂；他的名字，根生心底，爱不能时，恨亦不能。

任生命百转千回，始终无法释怀，却原来就是旧时相识！曾经千年的旧事，虽无关风月，却皆因前尘，一样刻骨。

缘是天定，份在人为，只是世间的缘起缘落谁能自己真正把握？谁能以千年的历练换回上天一个曾经的承诺：不管是前尘，今生，还是来世，不管是否相隔千山万水，不论是否贫穷还是富贵，美丽还是丑陋，健康还是残疾，都能等得到，都能找得到三生石上约定三生的人，此后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

多少年过去，白发苍苍的书生携妻告老还乡归来，在梅园隐居下来。从此，梅园里会时时响起悠远空灵的箫声。箫声里寒江残雪消融，梅花如雪般绽放，花开花落，花满地，在这芸芸众生的阡陌红尘里。（完）

作者：末道茶

◆末道茶：阡陌红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