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乡亲（3）

     

（四）瞎眼嫲嫲

 

生命中有些人，你只需要远远望一眼，不和她说一句话，就会影响你的一生；而有些人，给你讲了很多故事，也同样影响了你的一生。

严格意义上来讲，邻居的瞎眼嫲嫲才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启蒙老师。能遇到她，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现在我也算是一个能讲故事的人了吧。

邻居家的瞎眼嫲嫲，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是神一般的存在。

她年轻的时候曾经踮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拖儿带女穿越过战火要过饭，历尽了人世的风霜，五十来岁上双眼完全失去了视力。奇怪的是，虽然她眼睛看不见，却还能自己穿针引针，自己缝衣裳，针脚比明眼人缝得都细密。

记得有一次她在我家正给我讲着故事，邻居家有人去世了，用盖顶托来一个生面饼，求她在送老面饼上画了一幅荷花。她痛快地答应，边画边说，老人有几个儿子要画几朵花，有几个女儿要画几个花骨朵。她的双手摸索着，一根细细的木棍轻轻点划，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荷花就在她青筋裸露的双手中慢慢盛开，那是我今生见到的最早的简笔画。

而她的眼睛，丝毫看不见。

时间让我渐渐淡忘了嫲嫲的面容，但她画的那幅荷花，多少年，却一直开在我的记忆里。

更重要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嘴中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瞎话儿。

四十多年前的乡下，收音机，录音机，电视，电脑，网络，手机，都是还没有出现的新名词，儿时唯一的娱乐就是听她扒瞎话儿（讲故事）。

漫长的冬天的记忆中，好像我一有空就拿着她的拐棍把她领到我家中来，给她长长的烟袋点上火，她美美地吸上一口后，各种故事就像她烟锅里的烟一样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嫲嫲讲累的时候总是说，没有了，都挖爆糠了。第二天再领她来的时候，只要给她点上烟，她的故事又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了。

严冬的夜晚，屋外的风在林间呜咽着穿过，磷火在其中忽明忽灭，村子里守户的狗、司晨的鸡偶尔发出几点声响，很快又被风声淹没。屋内烟雾缭绕，如豆的灯光将瞎眼嫲嫲的影子印在墙上晃晃悠悠，烟雾缭绕中我就觉得那故事中千奇百怪的妖魔鬼怪都在墙角里、在院子里穿梭。

心里有些害怕，就问嫲嫲，那些鬼不会害我吗？

嫲嫲说：人头顶三尺有神明罩着，只要不做坏事，不生害人的坏心眼，正气就足，邪魅鬼怪就不敢靠近你，鬼和坏人都怕好人，邪不压正。人活着要是杀人放火的坏事做得多了，死后要下地狱，挨千刀万剐，下油锅；掏鬼儿（骗人说谎话）的人，死后要被割喉拔舌；做亏心事发昧心财，下一辈子要做牛做马去偿还……别觉得没有人看见就去做坏事儿，别人看不见就不去做好事儿，别强人所难，别把别人的好当成暄和土天天刨……记得你做的每一件事阎王爷的本子上都记着。行善才会积福，恶念一生，命里天大的福也会折扣，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

嫲嫲蒙着一层蓝膜的眼直直地望着远方，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灯光下越发深刻。我恍惚觉得，嫲嫲是看得见的，并且看得非常清楚。

她跟母亲说，她老伴儿盛菜的时候，都把给她的那一碗表面放上一两块肉，而老伴儿自己的那一碗肉都是藏在碗底下，她也是无意中拿错了碗知道的……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我听见的最丑陋的故事……（未完待续）

          

作者：末道茶

          

◆末道茶：乡里乡亲（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