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眼里的流年

世间有什么能抵得住千年的时光的侵蚀？花开过，叶绿过，我已来过，就已经足够——题记

我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身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只是草丛中那血迹斑斑的马鞍还在提示着几天前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斗一一

山谷那边一望无际的水草肥美的大草原就是我的家，我是这片草原上最健美的骏马，我的主人当然也是这片草原上最勇敢和智慧的骑手。我们挽弓射箭，捕捉野兽，保护着草原上的族人和他们的牛羊，每到一处，我和主人都会受到最热情的款待，我主人飞驰过草原的飘扬的身影，是草原上无数美丽女子心底的梦。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日出而牧，日落而息，与世无争，宁静安详，我一直以为我们可以永远这样生活下去。

可是有一天这一切全变了，另一个部落要洗劫我们的部落，掠夺我们的妇女和牛羊，占领我们的家园。主人带着族中的年轻人奋起抵抗，我和主人冲入敌阵浴血搏杀，敌人被神威的我们追杀到悬崖边上。在主人的怒吼声中，敌人一片片倒了下去，主人手刃了最后一个敌人后也倒在血泊里。偏偏在这时，我踏在了一块松动的岩石上，一下子滑入了深谷……

恢复了体力的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我的主人和他的族人。我凭着感觉走出山谷，眼前的情景让我目瞪口呆，巨大的窒息的感觉让我呼吸困难：哪里还有来时的路？那些熟悉的气息早已荡然无存，面前除了漫漫的黄沙就是漫漫的黄沙，除了风声，一片死寂。

我的那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大草原呢？我的家呢？!

洞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

这片有着我无数美好回忆的大草原，连同这片草原上上演的恩怨情仇，已在我的浑然不觉中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而我并不知道自己因为坠入了一座陌生的山谷，而一梦跨越了千年！

在这绵长岁月里，这片草原上一直流传着一位年轻的英雄和他神勇的坐骑誓死保卫家园的传说：“蓝天上雄鹰飞翔，英雄骑马归故乡……”归故乡是人们美好的愿望，英雄已战死沙场。他誓死保卫的这片家园也在以后接踵而来的岁月中，因气候干旱，因过度放牧，因过度开垦而逐渐退化，逐渐被无情的黄沙掩没。但我们的族人相信灵魂是永生的，我也相信转生后的我的主人也必定已流落在红尘的某个角落里。

黄沙已被我抛在身后，极度的疲劳和干渴让我神情恍惚，也许是幻觉，不远处有个像甲壳虫的怪物呼啸着朝我奔来，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我已被大怪物拉到了一个非常肮脏的院子里，满鼻子都是让我作呕的血腥气，周围挂满了形形色色飞禽走兽的尸体。

我的警觉让我预感到危险，没想到我千辛万苦走出沙漠却未见主人身死！我悲愤地仰天长啸，震得周围的泥土和灰尘哗哗地落了下来。

旁边的屋里立时走出一群人，他们穿着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的衣服，留着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的发式，哇哇地怪叫着朝我走来。中有一半拉老头，手拿一柄明晃晃的尖刀，慢慢朝我走来，我瞪着他，他也瞪着我，目露凶光。

我蓦然从他的眼光深处破译出了关于他前生的密码，虽然几经转生轮回，虽然他已变成了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老头子，但隔着千年的时光，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就是我前生的主人！

我无数次想象过我们的重逢，却从没想到会是这样，从没想到！我悲喜交集，难以自抑，一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瞪着我的目光竟也渐渐温柔，在靠近我的一刻他手中的刀咣当落地，搂住了我的脖子说：“伙计，我下不了手，真怪！”

他转回身对那群人说：“回家去，凭良心挣口饭吃！”

也许是在他冷漠、残忍、贪婪的今生还存有关于前生的某些记忆，也许是我纯净的泪水换回了他的良知，主人放弃了他偷猎野生动物的亡命生涯，带着我隐姓埋名做了一个卖煤球的小贩。如果和有些人说的那样，我可以被生物学家和考古学家称为活化石而受到国宝级的待遇，优越地过完我的下半生，但我还是选择了为主人拉车，服从主人是马的天职和美德。

我很快习惯了拉着主人的煤车和主人走街串巷和人们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的日子，很快习惯了看街道两边高得遮天蔽日的房屋，习惯了听那些房屋里传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只是每当那些屁股上喷出难闻气味的、像甲壳虫一样被称为“车”的东西，耀武扬威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将我远远地抛在身后时，我都会为我踏在街道上单调的足音感到深深的悲哀：我越来越赶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尽管主人每天喂我最好的饲料，最清洁的水，不辞劳苦地为我梳理皮毛，我的胃口还是越来越差，我的身上还是落满了灰尘，身上的疤痕更是丑陋不堪。

但我并不自惭形秽，我曾有怎样美好的记忆呵：静静的湖水映着蓝天白云，牧人的歌声和琴声在青草的芬芳和野花的甜蜜里回荡。我和主人风般穿越草原的每个地方，那时的我，多么威风！多么强壮！

可是现在我老了，上坡吃力的时候，主人在后面推，一边推一边喘着粗气说：“兄弟，加把劲，就好了！”平淡而艰辛的生活，更让我们懂得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一日，正在交易，一个妇人从旁边经过，怀中的小女孩用嫩嫩的声音说：“妈妈看，大马，他不咬人。”

主人顾不上收钱，有些受宠若惊地忙说：“是的，是的，他是我的好兄弟，脾气可好了！”

主人和我都不记得，这世上谁曾赞美过我。

谁会相信，谁能相信，在拥挤的繁华的都市边缘，一个苍老的、寒酸的卖煤球的老头和跟他一样灰头土脸的、遍体疤痕的老马会有什么动人的故事？

世间有什么能抵得住千年的时光的侵蚀？花开过，叶落过，我已来过，就已经足够。

来生的旅程会有什么奇遇呢？如果来生还做一匹马，如果来生世上还有马。

本文写于2013年。

作者：末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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