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姑（六）

 眼瞅着又要入冬了，场光地净的时日，是庄稼人家谈婚论嫁的惯例，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季节。

“往明里挑吧？”娘试探着问爱姑。

“挑吧。”爱姑羞答。

“往明里挑吧？”娘又问祁部长。

祁部长有些犹豫，冲娘道：“挑呗。只是她要朝公社表个态，得划清。”

娘谨慎地转告爱姑：“得划清。”

“划清？”爱姑顿时瞪大了双眼：“亲娘老子！能划清吗？！”

娘忙轻声解释：“也不是真清，只是给公社表个态。”

“表态？表态！”爱姑重复了两遍，眼里噙出泪花，两朵煤油灯芯的光亮，在爱姑的黑眼珠里闪了两闪，随着泪珠的叭嗒落下，流星似的，在爱姑隆起的胸前消失。

娘试探着轻轻问道：“表吗？”

爱姑像没有听到娘的问话，表情由苦涩反倒趋向了舒缓，眼神呈现出素常固有的坚毅。并没有直接回答嫂子期待的问话，而是直直地冲着前方，嘴角微颤着，摇了摇头：“划不清！”

这年的冬天，连下了两场大雪。一尺多厚的皑皑白雪，把大地上的万物包裹得严严实实。天也比往年冷了许多，雪融化得十分缓慢。这一冬，成了“抓革命”再好不过的季节。可是，谁也说不清什么原因，祁部长只抓了半冬的革命，就调走了。据说，不光调走了村里，还调出了公社，调到了外地，都说调到了很远的地方。

接替祁部长的包村干部，一到村里，就传达了县革委的通知，要求各公社、各大队，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深挖“划不请”子弟，组织到县里参加“划清立场”培训班。就这样，爱姑被公社带着帽指名道姓到县里去报到。

爱姑在县上的五七农场，整整接受了三个月的“划清界线”大培训。从年前深冬的雪天雪地，直到第二年早春的草长莺飞。没有爱姑陪在身边的日短夜长的日子，娘的心情，就像冬日照在雪地的阳光，白晃晃、空荡荡的没有热度。一到晚上，家里人都像丢了半个魂似的，早早地安静下来，吹罢灯睡下。这样闷闷的景况，连过年也未曾改变。

直到过了惊蛰，爱姑回来了。娘不光一下子脸上阴云扫去，走路，说笑，干活，吃饭，都轻快爽朗起来。咯咯地笑着，双手将爱姑牵到近前，两眼不眨地从头到脚，把爱姑打量个通体，朗声一句：“胖了！”便又咯咯地笑个不停。顿时，屋里充满了一片暖意，好像爱姑一下子把春日的温暖带回家了。

的确，爱姑在五七农场的三个月里，肯定没有娘所担心的那样委屈与难熬，这从爱姑被娘仔细端详了的周身足以见得。脱掉臃肿而肥硕棉衣后的爱姑，周身被可体而略显紧身的夹衣夹裤包裹着，成熟且完美的曲线格外显现，人果然更显丰腴。尤其那根粗黑光亮的大辫子，由头顺颈，再肩而腰，直到掠过浑圆微翘的腰下，随了身体的凸凹有致，更把整个人衬托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起来。

接下来的几夜里，娘和爱姑总有聊不完的话说。

爱姑告诉娘，培训班上，都是全县各村“划不清”的“四类分子”子弟。相互间也就不再刻意记下名字，统称“划不清”，想要区分时，便加上各自的村名字。

班上有个王庄的，是个让她佩服的“划不清”。爱姑说，这个“王庄划不清”，脑瓜子是真清！娘听出了爱姑佩服的口气，也对“王庄划不清”有了兴趣，追问道：“王庄在哪呀？”

“城西。”爱姑告诉娘：“顺了滹沱河大堤，过城二十里，也在河边上。”

“不近呗。”

“不近。”

显然，爱姑很愿意把“王庄划不清”说给嫂子听。她说，这个人不简单，培训班上敢发言，让他谈收获，他却谈看法。他说，我们都是划不清，亲娘老子，怎么划得清？不过，该划清的，是要划清。老子娘的过去，干过的坏事，不划清行吗？现在老子娘老了，病了，瘫炕上了，还划清，行吗？说到那，俺认一个理，划清过去该斗斗，划不清老死该伺候！”

说到这里，爱姑精神十足地瞅着娘问：“你猜咋得？”

“咋啦？”娘反问。

“咋啦？”爱姑讲得更起劲：“他说完，主管培训的县上郝书记，竞然夸他说得好。说他对上了上级精神。郝书记说，上级有指示，新社会不是封建王朝，不能搞株连九族，谁的问题是谁的。爹娘坏不等于儿女坏，出身天生选不了，道路后天能选择。划清划不清，关键看行动。哪划清哪划不清，原则标准要弄清。县里这次划不清培训班，不是逼你们一刀两断六亲不认，而是要你们心明眼亮立场划清。郝书记话音未落，王庄划不清带头起立鼓掌，下边拍着的巴掌声，竟然变成了一片哽咽声。”

爱姑讲到这时，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娘忙劝着：“看来要好了，看来要好了！”

果然，在初夏的一个清爽的夜晚，爱姑把院里开得正盛的一树槐花的花香带进屋里，不无羞怯地冲娘说道：“嫂子，那个王庄划不清要娶俺嘞！”

娘被这久违的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得目瞪口呆，“啊”的一声，端在手中的碗筷哗啦啦撒落一地。（未完待续）

初稿于2009年。

修改于2020年。

作者：滹阳村人

◆滹阳村人：爱姑（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