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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仨疯子(下)

印象仨疯子(下)

疯顺谦

应该是疯小花死了没两年的光景,我们村上又突然冒出了个疯顺谦。

这个叫顺谦的疯子,据说姓夏,夏顺谦,东边大村人。印象他往我们村串游时,该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这个疯子,是典型的文疯子,人也长得白净,头发梳得光溜,加上一身文气气的装扮,手里拿着一副近视镜,在两只欢眉大眼上,时而戴上,时而摘下,不管戴上还是摘下镜子,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模样。

疯顺谦来到我们村大街上,见了大人小孩,一律把眼镜一摘,腰身一哈,抬头一笑,转脸一脸严肃,径直擦肩而过,直奔街中央的大影壁墙而去。他来我们村,好像就冲着这座影壁墙来的。一到近前,直挺挺地站定,把眼镜正正,目不斜视地看墙上张贴的大字报,最新指示,学习园地专栏,嘴里嘟嘟嚷嚷地念起来。人们发现,这原来是个识字的书生,都围拢上来,鼓励他大声念念,有的还故意激他:“顺谦,你真认得,不信!”受了人们的鼓动和激将,顺谦大声朗诵起来,不光顺畅无误,声音还好听得稀罕,就像头顶上大喇叭新闻联播播出来的声音。

他使劲念,人们静耳听。有好事者便上前逗他,故意指些偏僻隐讳的字词憋他,念什么,当什么讲,顺谦张嘴就来,准确无误,不打结巴。人们都心里佩服,别小看这个疯子,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哩。再后来,人们果然又发现了顺谦的绝活——背毛选。长篇大论,他能一大段一大段地背下来,不丢不落,不结不噎。更厉害的是,哪句话,哪一段,在哪一卷的哪一章,哪一页,你都憋不住他。好家伙,不疯的人,有几个能行?

疯顺谦,除了背语录和念报刋,有时好自言自语,这时,外人就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了,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人们就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了。不过,他从不跟人抬杠,与人和气,就像他的名字。小孩上前欺负他,他也总是笑眯眯地边躲边喊:要文斗不要武斗,要文斗不要武斗。所以,村上人很乐意看到他的到来,他会给人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乐趣。

顺谦走村串乡疯了好几年,记得我到他们大村上初中时,他还在。中学就在他家住的胡同的东邻,从我们村到学校,必经疯顺谦家门口,时常还能遇见他的爹娘。他的爹娘虽然都在队上参加劳动,但绝对看得出,也不知道是长相,还是气质,或是言语表情,与大众村民大不一样。后来我从他们村同学的口中得知,顺谦的一家,是从城里下放到大村的,他们的老家在南方,顺谦的爹娘都是黄埔军校出来的,是蒋介石的学生,都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官,连他娘都骑过马,打过仗。被俘后,在北京干什么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就下放到大村来了。我清楚地记得,那位大村同学告诉我这些时,还是很谨慎和神秘的样子,不让我外传的。

我听说了疯顺谦的身世不长时间,疯顺谦便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疯到哪去了,谁都不知道。据说,他的爹娘也不知道。又过了好几年之后,那时我高中都毕业了,碰到大村的那位同学,这次倒是很响快地告诉我:夏顺谦的爹娘回北京了。不过,据说还没有找到疯顺谦的下落。

疯老杰

应该比疯小花和疯顺谦更早几年,我四、五岁刚记事的样子,印象里还有个疯老杰。

这个疯老杰,我们小村人。当时已经五、六十岁了,人有些邋遢,头不小,圆圆的秃顶四周围,一圈刺猬发,灰不溜秋的,小眼睛眯眯看人,脖子有些缩,腰身也有些微驼。整年一身青色黑粗布衣裤,脏兮兮的。他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几乎天天光着脚丫,一年四季,很少看到他穿鞋。村里人都晓得他有一副铁脚板,光着脚敢踩火炉里刚掏出的炉渣灰,敢去荆棘遍地的大河滩里趟兔子。只要看见他走出家门,不管下地劳动,还是赶集串乡,身上总背着那个荆条编的大粪筐,手里拿着一杆半长不短的竹杆皮鞭子,边走边往筐里捡柴草,捡砖头,鞭子“叭嗒叭嗒”地甩在地上,有节奏地挺响脆。

疯老杰住在村里的最东头,那是村子东西大街顶头的地方,街向在他住的院落处,向南再向东转了个辘轳把弯,正好绕过围起这座宅院。这一处院子可不小,解放前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庄园。我记着院门好像是朝向东边,门楼挺高,进门是四面见笑的四合院,嵌沿下架的大瓦房,房间不少。穿过西屋正房,有个后院,后院显然是存放家什和饲养牲蓄的圈房,显得低矮,棚圈再往西,土墙朝西的方向,正冲着村子大街,开着个破栅栏门。栅栏门往南,顺着大街的弯转,一圈土墙头不高,把一个亩数大的菜园子圈在里边。园子里种着几棵桃树,好像还有一棵杏树,树的缝隙间,有几畦应季的瓜果蔬菜。据说,解放后平分时,疯老杰和其他三户人家平分到了这处宅院。原先他们都是这座宅主家的雇工,有长工老崔,光棍一个,有来子一家三口,还有一个叫做芒娘的老太太一家,这一家几口人我记不清了。疯老杰和芒娘是不是一家人,我也说不准了。因为太小,疯老杰姓什么我都不知道,只记着村里人都喊他疯老杰。

其实,疯老杰并不是实疯子。他不疯时,除了看着邋遢相,一切都平常人似的,地里农活样样会做,使骡子使马也在行,与人说笑时,笑眯眯还略显狡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疯老杰不能听到村里大喇叭响。只要喇叭一响,他就闹腾,不管吃着饭还是做着什么活计,一律搁下;拿起鞭子就冲大街跑,边跑边骂大街;疯跑到村中央的高音喇叭杆子底下,甩着鞭子冲着喇叭乌里瓦拉地一通胡喊乱骂,不知道他在骂谁,也听不懂具体骂什么。就像跟喇叭里的播音员你一言我一语的顶撞,胡搅蛮缠吵大架似的。这个时候,谁也甭想劝下他,谁劝鞭子就抽谁。直到喇叭住了声,他才消停下返回家。高音喇叭每天定时放,一放广播他就闹,人们看着他的疯样子,没有辙。孩子们这时就逗他:“疯老杰,不穿鞋,疯老杰,不穿鞋。”孩子们一喊,他又举着鞭子满大街追孩子。

随着年岁越来越大,疯老杰的疯劲也越来越凶,闹起来疯的时间更长,身体逐渐垮下来。那年冬天,天很冷,风雪也大,不知道疯老杰是犯病时闹糊涂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好几天没听到他骂街了。人们突然想起他,去家里看不见人,四处找也找不到。再往远处找找,被人发现已经冻僵在二十里地开外的老磁河的冰面上。

上面三个疯人,各有特点,又有印象,我想起他们,记录下来。还刻意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肯定都是上世纪65年至75年间的人事。到了80年代后,村里这类疯人好像少多了。为什么呢?我思索半天,也估摸不透。估计是,后来人们遇事,都能想得开了吧。

写于 2020年2月9日。

作者:滹阳村人

◆滹阳村人印象仨疯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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