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柔（上）

不知怎么了，近来老想起雨柔。

是闲下来的缘故吗？是岁数大的缘故吗？

当了一辈子老师，在岗的时候没甚觉得，慢慢老了才发现，有那么多值得回忆、值得回味的东西，在长长的时间里一次次从岁河深处浮上来，带着茶一样的香，陪伴我安静寂寞的时间。

这些记忆，差不多都是关于学生，尽管过去很多年，尽管知道那些孩子们早已长大，甚至做了父母进入中年，可在我的脑海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大，永远天真幼稚，活泼可爱。那一幕幕情景，一个个细节，依然鲜活，依然温暖，让我不能不感念我的平凡生命的富有。我感激和他们的遇见，同时有一种惦记，比如，那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孩子，后来考上大学了吗？那个家庭条件困难的孩子，后来生活幸福了吗？

在这些孩子里，雨柔是例外的一个，她不是我的学生，但我从心里，一直对她怀着对学生样的感情。

多少年了？差不多，十来年了吧。

那时，我刚退休，过上了闲居的生活。家里有个小院，有很大的房子，可就我自己，大学毕业长了翅膀的儿子到外边寻找梦想去了。曾经热闹的家冷冷清清，虽然有花草可以侍弄，但和以前的节奏比，和热爱了一辈子的工作比，总是落寞，总是失落。一种老的暗示让我尤其不能接受，我自己觉得还有相当充沛的精力。

正在这样时候，一些家长找来了，说他们的孩子没时间管，管也无能为力。就说作业，他们就辅导不了，一方面没时间，二是不会，一讲孩子就喊听不懂，想让我辅导他们的孩子，他们认定了我的口碑，报酬好说。我当然很高兴，报酬吧让他们看着给，最主要的我又能做喜欢的事情了。

就这样，从三五个到十几二十来个，再到四五十个，越来越成规模。暑假人更多，大房子成了作业班，我一人的力量达不到了，老师就由我一个变成了三个。

雨柔是我招聘的第二个老师，先来的老师姓杜，退休早我三五年，眼睛也比我花。雨柔的到来，让我一下子感到春雨里茉莉一样的气息。

那天，她穿着白裙子，黑而长的头发温顺地垂过肩来。一张白皙圆润的脸显出一点腼腆，因为腼腆而微微泛红，和红润的嘴唇一样充满青春气息。细长的眉毛下，一双安静的眼睛看我一眼就不敢再抬起，十足的学生样。

我不由得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关于她的情况，介绍她来的刚子媳妇说了点，没说太多。只说高中毕业，弟弟也快上高中，家里缺钱，想打工。

我理解，干上一暑假，挣点大一的学费。

她坐在我面前，我给她介绍这里的概况，暑假课程的安排，我的管理思路，孩子们的年龄特点，以及老师要注意的事项。比如，提前熟悉教材，比如，学生安全，比如，角色转变。她听得很认真，听懂的地方就点头，我感觉她很有悟性。

介绍完后我说：“我这里收费不高，但工资和别处比齐，没事你用心好好干，一暑假下来，多少也凑一部分大学学费。”

“徐老师——”她的声音柔柔的有点低，“我好好做，我也喜欢做老师，你要不嫌，我就在这儿长干，大学我没考，不去了。”

“啊？”我十分意外：“为什么？你不上大学？”

她的脸现出一点暗淡：“我妈妈做工，我得照顾家里的爸爸，他得的绝症，好不了了。”

“……”我不知道再说啥，我只觉得心被狠狠揪了一下。身边的空气都十分有重量，从几面向我压着，方圆之内，竟有这样的孩子。

雨柔就这样在我这儿呆了下来，暑假里她做得非常好，骑自行车雨天也没迟到过。只是每天中午，无论是热还是雨，雨柔是必须要赶回去照顾爸爸的，她要分担妈妈的辛苦。在班上，因为年轻，孩子们都喜欢她。她虽文静，但一到课堂马上就能找到感觉，站在孩子面前越来越有老师范儿，讲解有层有序，语速不急不缓，吐字清晰。遇到把握不准的，她会课前来向我请教。上课间隙，她会教孩子们做大孩子的操，唱一会儿好听的歌。每天来早的时间，她还会站在黑板前，细心练习板书，帮着我整理教室。年长的杜老师就差一点，虽然有责任心，但没有了活泼，戴着花镜看字也费力，好多时候，都是雨柔帮她。一假期下来，雨柔已成了我最得力的帮手，我偶然问问她爸爸的情况，她只是说：“还好。”九月临开学那几天，她没来，她的爸爸没了。

因为没高考，因为爸爸生病的花销，雨柔依然还是在我这里做。工作时间比暑假少了许多，都是孩子们放学了才开始。对于雨柔，我要求下午早两个小时到，熟悉教材，了解方法，毕竟，和做了一辈子老师的杜老师比，她对教材的熟悉程度是截然不同的。何止不同，雨柔是零起始，她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没有怨言，做得很用心。

到十一长假的时候，儿子给我们三个报了海边三日旅游，每人不到三百，只管午餐。雨柔很感动，也很兴奋，我也希望海边三日，让她从失学和失父的压抑中走出来。杜老师没去，代替她的是老来得的女儿，一个大一学生，杜老师说她叫丽丽。

那三天，我们跟着旅行社，除了转一条步行街，除了看两个购物店，其他时间差不多都是在海边。从没见过海的雨柔和丽丽，面对伸到天边的深蓝的大海，面对一道道滚来的雪白的浪花，兴奋得像个孩子。其实她们也还是孩子，她们捡贝壳，踩沙滩，让嬉笑的浪花一次次涌上小腿，打湿裙子。累了就坐在沙滩上面向着大海，眼睛向远处眺望，什么也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大海的深处，大海的那一边，充满着神秘和诱惑。

我问：“大海好不好？喜欢吗？”

丽丽的声音很清脆，充满快乐无忧：“当然喜欢，我毕了业，一定在海边找工作，在海边买房子。”

“很贵的呢，你得努力额。”

丽丽自信地撩了一下头发：“没事，我妈答应了，在哪儿买房子，她都给赞助。”（待续）

作者：一蓑烟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