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何欢（小说）（下）

医生说，根据你儿子现在的状况，只能换心脏。

那个父亲又低下头，默然无语。好久才抬起头，盯着医生问：能不能不换，您再想个别的法子，中不？

医生摇头不语，周围一片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已停滞不流动了。

那个父亲突然激动起来，嘴里有些绝望地嘟哝着：一色，我是个看大门的，一个月才挣2000块钱……弯腰就要跪下给医生磕头。

医生眼疾手快，一把搀起那个父亲，一手拍着男人的后背，一边摇头，说：情况是这样，你儿子的心脏现在已经不行了，你比如说，咱们正常人的心脏像一个拳头那么大，你儿子的呢，现在肿得有两三倍大，心肌基本上已经没有收缩的能力了。

那个父亲绝望地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老泪纵横，嘴里念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才三十岁呀……

连日来病房的喧嚣，加上担心父亲的病情，令我深感疲惫。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在临床病人的呻吟声中沉沉地睡去。梦中的我，看见自己躺在冰冷的湿地上，身体的上方，有一片硕大的黑云向我压来，我惊恐万分，恨不能立马爬起来逃跑，可是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却动不了，我拼了命地挣扎，可是眼皮好沉好沉。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惊恐之中挣脱出来，随着意念的苏醒，我慢慢张开眼睛，猛然发现临床的病人就坐在我面前，浮肿的腿脚就像打了气似的，离我的脸不到一米之遥。

随着视线的移动，我看见了那张因为浮肿而变得异常硕大的脸，空洞无神的大眼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四目交接，才发现那凝视的眼神是游离涣散的，空洞之所以被称之为空洞，其实只是因为凝视只是表象，其神韵却早已远走他乡。

见我醒来，那空洞的眼神才慢慢移开。病人呻吟着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因浮肿而显得更加硕大的脊背上用黑蓝墨汁纹着的一幅观世音图像，令我毛骨悚然。一脸慈爱的观世音手捧梅瓶，赤着一双美丽的脚丫，满脸慈爱的神情与眼前深一口浅一口上气不接下气的正在痛苦呻吟的病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令人扎心扎肺。

我幽乎起身，完全忘记了要照顾病人的感受，逃也似的离开病房。

可能医生也懂得些什么，见我诚惶诚恐的样子，略一沉吟，还是打开电脑查了查，给我一个房间号，说是让我们今晚暂住。我知道连日来父亲都没有休息好，面对这样一个病人，谁又能安心地睡着？

父亲起初不同意换房，可能怕影响临床的病人。可是看我诚惶诚恐的样子，终于不再坚持，跟我到了另一病房。

凌晨六点，当我洗完脸的时候，忽然记起所有的生活用品，都还在原先的病房，心里着实为难起来，可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那个病房我是再也没勇气走进去了。

再三拖延，只好跟父亲使诈，说：大，我没有手巾擦脸。父亲便去找手巾，擦完脸后我又记起没擦脸霜，于是又呼：大，没雪雪膏！天知道已经人到中年的我在父亲面前依旧会脆弱得像个孩子，竟然把雪花膏说成了雪雪膏。父亲又起身，去病房拿雪花膏。擦完脸霜，又发现没梳头，又一脸无奈地说：大呀，没梳子梳头发。父亲又起身去病房找梳子，如此三番五次地折腾生病的父亲，着实不是我的本意。

可是说不清因为什么，我内心深处是崩溃的，潜藏在我意识深处的一种莫名的恐惧感，驱使我做出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举动，一念心起，便使自己的角色由保护人变成了被保护人。而奇怪的是，父亲的身份也随之由被保护人演变成了保护人。不得不承认，父亲在我弱下去的时候，变得渐渐强大起来，精神头渐渐好起来了，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三天以后，父亲的精神头已经完全像个健康的人，这天早上，父亲跟医生说要求出院，医生经过多方求证，同意了父亲的请求。我这才发现，父亲早已将携带的生活用品整顿齐备，看来，父亲早就做好了出院的准备。

一个多月后，我因不放心老父亲，再次回家。阳光很暖，转过街角，远远地就看见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钉枪，在忙活着做貂笼。见我回来，也不言语，温暖的笑意挂在嘴角脸颊，我走近他，还是像个孩子似的乐呵呵地喊一声“大”，然后便没了话语。

我跟父亲的交流大多就是一声大，再无其他，可是大高兴，我也高兴。这世间，大概至亲至爱的人，都无需太多的语言，只要你来，只要我懂，生命里便会盈满无边无际的温暖。

一年之后的一个春日，我又回家，进得家门，院子里静悄悄，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个小院，这使我感到踏实与温暖。进得屋内，娘在家，遂问娘：我大呢？娘笑着说：谁知道呢，遛弯去了吧？我知道，老父亲肯定是闲不住，又去帮儿子忙活去了。

我打量着屋内，东墙上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这位神采飞扬的老人，风度翩翩，和蔼的笑容，带给人以春天般的温暖。主席像的下面，一副诸城地图和一幅全国地图格外醒目，地图的下方，是一个刚刚安装上去的开关。两条细细的电线从开关出发，很自然地沿着墙面向北蜿蜒，直至墙角，再拐向西，然后在电视后面的插排上驻足。

我就好奇，笑着问娘，娘也乐了，说：这个糟老头，整天瞎琢磨，这不是电视机的开关嘛！我乐了，一股暖流流过我的心田，我的可爱的老父亲啊，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儿，这个只有小学文化的老头儿，越活越聪明，看电视竟然不用遥控器。

眼前浮现出满脸慈祥的老父亲，依墙而坐，想看电视了，顺手拉下开关，不想看了，也顺手拉下开关。（完）

后记：

时光荏苒，转眼已过去好多年，偶尔也会想起n年前的往事。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生不如死的病人，他，现在怎么样了？一并想起的，还有当时那个一反常态的自己。那时那刻，真的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地惧怕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而今再回首，方幡然醒悟：当一个人把生存的渴望寄托在一个外在物象之上的时候，他的内心其实早已经到了无比绝望的境地。

人生三十岁，生命中最旺盛的年华，它就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在岁月的风雨中开枝散叶，撑起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不是躺在病床上，让年迈的老人无望地守候，绝望地叹息。

如果活着，就要活得洒脱；如需离开，就离得坦然。人生之旅，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可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潇洒来去，任尔东西南北风？

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它就像一把双刃剑，在赠予了我们无尽的欢乐与幸福的同时，也带给我们太多太多的无奈与伤痛！惟愿在这场浩大的旅程中，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向上生长，活出自己的洒脱与精彩，方不负人间走这一遭！

作者：远方

◆远方：生有何欢（小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