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老木屋
在中国近现代的史册中，如果说还有一部至今血泪未干的原创之作，那就是由无数底层民众用自己的双脚和斑驳的血泪苦熬出来的流民史。
闯关东、下南洋、走西口就如同近代中国民族融合的三大板块，一百多年来，早已深深地嵌进民族文化的肌体之中。如果说下南洋成就了一段延续至今海外贸易史，走西口促成了辉煌一时的晋商票号，那么，闯关东则是一批又一批来自圣人之乡的山东人和天子畿辅之地的直隶人，在极度的饥饿和连年的灾荒之中，挺起脊梁，向着土地肥沃，同时也是生存环境极度恶劣的关东大地义无反顾地走来。他们的目标，不是天堂而是生存的起点；他们奋斗的过程，不是锦衣玉食而是筚路蓝缕、渔猎采集，而结下的硕果，则是厚重的关东文化中至今有着浓浓的山东口音回荡在白山黑水之间。
思绪如此散开的时候，是在春末夏初的鸭绿江对岸那片大山的深处。当一位操着浓重山东口音的大嫂为我指引老关东们不知何年遗弃的老木屋时，这位不知是闯关东第几代后人的村妇，一下子就让我将悲壮的历史与厚重的大山连在了一起。
这是一座即将坍塌的老木屋，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就被静静地遗落在这片空旷的山坡上。黢黑干瘦的屋架，就像老林子里的老山民，虽已衰老蹒跚却仍然骨架硬朗。房屋的四围，完全由粗壮的圆木搭成，黑褐泛黄的泥土墙剥落得只剩下痕迹，整座木屋俨然一座黑黑的木笼。
走到近前，抚摸锈铁般的木柱，辨识咬合了百年光阴的卯榫，从粗犷的斧痕中，完全想象得出当年的挥斧舞锯是何等的酣畅淋漓。也许岁月太深了，木柱的黑灰已沁入中心，每看一眼，每摸一下，都能感到一段段深沉的故事在其中涌流。环顾四周，生动的往昔在每一个角落浮动，那是尘土和冰雪盖不住冻不僵的生活气息。火炕上的酒热了吗？饭菜煮熟了吗？时光深处的问答之间，灶膛涌出的烟火之中，一定有女人的声音在回荡，这该是当年茫茫的林海雪原中最为柔情的温暖了。看着竖在屋外的空心木烟囱残段，夕阳下炊烟袅袅的画面总在闪现。只是此刻，往日的温暖早已随风而逝，唯有片片阳光洒下一地寂寞的光斑。抬头仰望，屋顶上的瓦片，竟是片片散落的灰黑泛白的木板，偶而露出的几处不规则的蓝天则像几只俯视的眼睛在深邃的凝视。木瓦静默无语，唯有青草枯枝在其间随风摇曳，蹦跳着觅食的鸟儿，间或传来几声鸣叫，像极了悠远的山歌。
走进去，塌了半边的锅台还在，跨过挂着蛛网布满灰尘的门框，一片强烈的阳光透过干裂的窗框静静地照在黑黢黢的土炕上，这是房间里唯一的窗口，却如废弃的碉堡瞭望孔一般，阴森、耀眼、神秘。从这里望去，空旷的山坡上，野草青青，杂花生树，两头花斑老牛正在悠闲地吃草，偶尔的回眸低吼，像是对不速之客发出的警告。
是啊，该警告了，对这个浮华的世界和骚动不安的灵魂而言，往事即使如烟也应该让麻木的神经呛咳惊醒。因为这即将倒塌的木屋下，不知演绎了祖先多少生与死的故事。
早在1899年，日本人小越平隆就在《满洲旅行记》中描述过真实的闯关东画面：“由奉天入兴京，道上见夫拥独轮车者，妇女坐其上，有小儿哭者眠者，夫从后推，弟自前挽，老媪拄杖，少女相依，踉跄道上，丈夫骂其少妇，老母唤其子女。队队总进通化、 怀仁、海龙城、朝阳镇，前后相望也。由奉天至吉林之日，旅途所共寝者皆山东移民……”。而《黑龙江述略》则记载到：“雇值开垦，则直隶、山东两省为多。每值冰合之后，奉吉两省，通衢行人如织，土著颇深恶之，随事辄相欺凌。”这是何等艰辛的求生之路啊，从圣人之乡走来，走进洪荒又饱受欺凌。所幸，长年的风雪已将温良恭俭让的圣人遗训冰冻成坚硬的铠甲，在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搏杀中，练就了冲天的豪气和无所畏惧的英勇。最终，他们如漫山的松涛一般，成就了后来半数以上的东北民众祖籍源自山东。
如今，在这大山的深处，除了风声之外，空旷的似乎已失去了人的踪迹，但衰老的木屋却在我的想象里越发生动起来。心灵与历史的距离，本来就不是几行文字所能丈量，它需要在抚摸与凝视之间形成跨越时空的对接。
环顾衰老的木屋，远眺起伏的山岗，不知从何年何月起，野花开过，山菜绿了的时候，就会有成片的黑土地生长出山东人爱吃的粮食；秋天来了，野果的清香被穿透门窗的阳光送了进来，烙完煎饼之后的山东人也会像土著山民一样学着储存过冬的蔬菜；冬天了，关东雪早，放下农具学会打猎的山东人也许因为猎获的一只野猪一只狍子，在雪原深处的木屋里绽放出一年之中最为荣耀和幸福的笑容。
我知道，老木屋面临的是毁灭前最后的凋零岁月。但在我的眼中，它是用坚韧的骨殖塑起的雕像，住在里面的几代主人虽然早已随着远去的伐木号子流浪于历史的深处，但这座只剩黑黑骨架的小木屋，却如张力极强的地标一般，固执地矗立在空旷的山野上。干裂的纤维，条条缕缕，那是一条条浸过血泪的哲理，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只要面对它，就会感受到深刻的启迪。
即将离开的时刻到了，从松软的黑土层中，我捡起一个朽烂多半的牛背鞍子，拂去尘土，仿佛当年的老牛正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向岁月的深处。回头看看吧，一往无前未必辉煌灿烂，往回走，慢慢地，相信你一定会感到，许多老去的事物里散发着最深最沉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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