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和毛蛋
铁蛋果然是重的，一入水立马就沉了下去，一命呜呼。毛蛋则大不相同，沾了爹妈给起的有欠风雅却大吉大利的乳名的光，虽和铁蛋一起去耍水，却遇水不沉，毫发未损地返回人世继续做他的人。
村里人都这样说。
悲哀痛绝的哭声是蓦然间腾起的，像一群受惊的野鸽子，扑楞楞飞出村子，在四周山梁沟壑间拥挤碰撞，又一波波反弹回来，压迫得一村子人的心都阴恻恻的。震惊和惋惜是一方面，另一个缘故是不少人坚持认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青年猝然死去，屈死的鬼魂是不会心甘情愿离去的，还会极不安分地在村子里逡巡游荡，做一些不靠谱的事，或者光顾他喜欢去的人家，站在屋子中央或坐在炕头听人们说长道短，还会爱怜地抚摸他喜爱的小孩子的头。那些被他抚摸过的孩子，会少了魂脉，忽然生病，发烧昏睡。村庄的天空，被一层恐怖的阴霾笼罩起来。
毛蛋光着上身，一头水渍，仍然发呆发愣地杵在村人的包围之中。他的魂魄没有和他一起回来，仍留在那片清澈湛蓝的水库之中。他说不清，甚至记不起一小时前发生的那件恐惧的事情。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高悬于头顶，分明在心怀叵测地坏笑。它制造了酷暑，是酿成这起悲剧的祸首；身在那极高处，又是目睹了整个事件全过程的见证者。
铁蛋和毛蛋本是在大汗淋漓的酷热中去水库里寻找刺激的。在伺弄各家承包地庄稼的山头上，遥望两山相夹的沟底的水库碧波盈盈，本来就被勾走了魂，在这近午骄阳的炙烤下，浑身燥热难耐，越发蛊惑了他们不安分的心。铁蛋说：“耍水去？”毛蛋立刻响应说：“走，耍水去！”
他们知道大坝那边水深好几丈，不是他们的水性所能玩得转的，便绕大圈子来到水库半腰。四边睃视，阒无人迹，立刻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急不可耐地扑通通跃入水中。
水齐腰深，表层温吞吞的，下边却十分凉爽，把人全身每个汗眼每个细胞都浸泡得极其舒适熨贴，两颗燥热的心得到极大的安抚。他们胡乱在光溜溜的身上搓抹着，又用狗刨式一阵胡扑腾，然后铁蛋就两手后撑平躺下去，只剩脑袋在水面，嘴里呜呜呀呀发出快意的喊叫。忽然就没了声音，等毛蛋感觉不对时，人已不见了踪影，只见水面腾起一团浑水，咕噜噜地冒起一串串水泡……
有人回忆起，铁蛋落水的地方原是一处梯田，当年拦坝修水库后淹在了水下边，据此推断，铁蛋肯定是猝不及防间滑下了岸坎下的深水里，呛水而死。可不少人却坚持认为，关键是铁蛋压根儿就不该叫做铁蛋，或者既然叫了铁蛋就不该去耍水——想想啊，铁蛋入水，哪有不沉的道理？不然的话，为什么铁蛋、毛蛋同去耍水，偏偏就淹死了铁蛋，毛蛋却屁事没有？这不明摆着铁蛋、毛蛋与水的比重不同，才导致了后果的截然不同吗？这话的逻辑严密得无懈可击，便为好多的人接受，认可。
毛蛋经过时间的缓冲，恢复到清醒状态，却被爹妈紧紧看护起来，不让出门。他爹妈害怕，铁蛋的鬼魂会怨恨毛蛋没有对他实施有效救援，从而缠上他，赖着不走。还怕他是闯祸者之一，即使与铁蛋的死毫无干系，可铁蛋的家人和亲戚，还是会认为是他煽动了铁蛋，或者是他指引错了耍水的地方，出事后又没对铁蛋有效救援，因而将怨愤泼在他身上，没完没了地责问，数落，投以白眼，甚至辱骂。理智丧失的人，没有啥不敢说不敢做的。
晚上的时候，村里突然冒出了更多说法。一个女人说她早上吃饭时，铁蛋来到她院里，看见一家人吃玉米面煮疙瘩的旧时家常饭，大声囔嚷道，你家的饭好稀罕。女人说稀罕你也来碗吧，铁蛋毫不客气说，来就来一碗，吃了你家这碗饭，以后就再也不吃了，然后径直拿碗盛了饭吃。女人说，搁在以前，铁蛋断不会这样说这样做。他说那话，肯定已知道自己与阳间饭无缘了。众人深觉有理，人之将死，都会有感应，他那是在和大伙告别呢。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想起铁蛋出事前的许多怪异来，一句带有什么意思的话，或者一个异样的举动。
夜色里，村东一家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给小孩叫魂的声音，高扬的嗓门因急迫和恐惧打着颤：“胖儿——，回家来！”屋里的人立刻接腔：“回来了！”叫魂声一遍又一遍，在夜空里回荡，撞击着一村子人的耳膜，也撞击着一颗颗惴惴不安的心。更让人头皮发炸的是，有人说天黑后在村头看见铁蛋了，浑身水淋淋的，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脸上一个劲地傻笑。可再扭头看时，铁蛋却变了脸色，眼泪汪汪的，很委屈、很悲戚的样子。
村里鬼气森森，家家户户早早便关了大门和房门，死死看住孩子们，不让出去玩儿。
铁蛋的父母于极度的悲痛中料理了铁蛋的后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人们的种种议论，于失子的悲痛之后又平添了许多懊悔。他们当初给孩子起铁蛋这个名字时，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原是希望他像铁打钢铸的一样壮实，哪怕刀劈斧剁，枪击炮打，也奈何不得。哪知竟忽略了铁遇水会沉这码事，悔得肠子都青了。
毛蛋的父母却暗自庆幸，当年漫不经心间，竟给孩子起了这么一个逢凶化吉的好名字，同样去玩水，却入水不沉，安然无恙地返回家来。可吃饭时有人端着饭碗来串门时有意无意间说出的话，又让毛蛋父母瞠目结舌：这次多亏遇到的是水，倘若是火的话，倒霉的可就是咱毛蛋了，——想想啊，毛遇到火，哪有烧不着的道理，还不被烧得身焦肉烂，性命不保？
毛蛋父母愕然。
于是，小山村里作父母的都开始捉摸自己孩子的名字，不少人甚至到城里找挂在阴阳图的周易起名馆，不惜代价也要给儿女起一个万无一失的好名字。
毛蛋终于从家里偷跑出来，来到掩埋铁蛋的地方，静静坐在铁蛋坟前，喃喃自语：“铁蛋，你起来，起来咱俩再去玩。这回不玩水了，咱们玩火，要是真的把我烧死了，我到地下和你作伴去。可我生命的终结方式，一定是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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