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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棣华堂·乡印】冯振红:黧牛

黧牛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秋天,霜降这个节令,已把碾河两岸的绿色抹去。然而山尖上的那几块浮云,却转游着迟迟不肯离开,似乎在等待树梢上那几片干枯的叶子。

    临近傍晚,朦朦的雨丝从檐头上滴吧下来,跟着三天没抬头。村里也没有了往日的嘈杂和闲碎。只有横着的那条灰土路上,坑窝窝把盛满的雨水溢到车辙里,奔下小碾坡,一头栽进石板桥下的河沟里。这条平日里瘦的像母亲纳鞋底扯的细麻绳的河,此时也显的阔气而欢爽起来。

   在山豁口的拐弯处,隐隐传来了“的锒、的锒”的声响,悠扬而又略显深隐。

     渐渐的,桥背上,父亲那顶耷拉着半个圈沿的草帽,晃动出了他那副弓扣的腰杆。背绑着的手里攥着根半麻半链的缰绳,身后紧跟着一头黑里泛黄的牛。下巴和脖子被鼻孔上的铁环几乎拉成了一条直线,中等架码,骨头缝里的毛皮或深或浅的塌陷着。膀子和膝盖上磨的一根毛也没有,肋条和后腿棒子上斜挂着犁套子勒蹭出的印痕。四个大脚踝噗踏着稀软的泥水路,舌尖时不时的舔着两个吐着热气的鼻孔。

     当走到桥背正中央时,黧牛突地收住了步子。回过脖子,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呆呆地注视着山拐。只有那胯下的碾河水打着旋子迈过河心凸起的石块哗哗地向山豁流去。

     “驾”,铜铃被那抖动的绳缰摇醒,朝着桥背下的村子走去。

     “当家的,不是说再买头驴吗?怎么拉回头牛来,这得多少草料,咱这小家小户的?”母亲急切地打问着。父亲没吭气,把壃绳塞给母亲。在廊阶楞上刮了刮鞋底的泥巴,又在砖面上跺了跺,从木架子上的脸盆里捞了两把手,甩了甩,闪身进屋去了。

     母亲接着绳头,穿过槽帮上的铁环在立柱上系了个活扣。顺手抓起墙角的扫帚理顺了黧牛湿乱的毛,又拎出半桶温水放在槽口里。黧牛稍微的迟疑了一下,先伸出舌尖沾了沾,只轻轻的嗞了两小口。随后抬起头向后退了一小步,用舌尖舔着两个湿漉漉的鼻孔,细细的打量着面前这位系着围裙的新主人。

      父亲春天害了一场病,把家里喂的那头驴给买掉了。可老是借别人家的牲口使唤,也就不叫回事。父亲是个拉不下脸的人。趁今儿公社有集,一大早就起身了。

     买卖双方,手上搭块毛巾或盖顶草帽,摸着指头论加减。就连挨着肩膀的人想知道底细,也只是老鼠跌进面缸里,白瞪眼。遇到蹲在近旁的精明的人,就干脆把手伸到对方的衣角下。农民的智慧往往就像蓝天上飘着的云朵,简单而又莫测。

     四百五十个钱压到四百,终了以三百九弄成。依照惯例,壃绳是不给的,既便是一段结满疙瘩的烂麻头。笼头却是要带走的。磨蹭下的十块,买成了壃绳,又硬泡着人家摊主给搭上了个铃铛。

     黧牛虽有些老口,但口轻点的也实在是买不起,好在头尾相停,还是头兕(母)牛。

     父亲扒拉了碗饭,抹着嘴到屋院外拾掇干草去了。母亲则端出事先备下的红漆木盘子、火香、吃食、裁叠整齐的黄裱纸,还有满心的祈福。

     牲口棚里的石槽和铡刀都是现成的。母亲坐在铡墩上送草,父亲胯着腿“扑扑”的铡。手起刀落,杆草细细的一层一层落在脚面上,散发着落秋的余香。黧牛的舌头旋着圈圈把碎软的草花揽进嘴里“咯噌咯噌”地嚼个不停。

      突然母亲顿住了,父亲也是一愣,原来是听到了黧牛的撒尿声。拉金尿银,这是添牲口进棚最好的兆头,由此才会槽头兴旺的。

“叔,听说你买上牛了?”说着隔壁的润生走进了院子。

    “昂,自己看去吧。”父亲铡着母亲送的草没有停手。

    润生打了个转从牛棚里出来说:“叔,就这膘水,我看打场转碾能行,只怕拉犁够呛。”

    父亲接着说:“唉!就这摊气要不是你爸爸在信用社管事,我那能弄成。不过,等开了春接上青就没事了。”

    “噢,开了春公社要盖加油站,等盖好了,您给我家的枣红马找个户口。省得我天天铡草,垫槽后。还是“东方红”好使,还能挣钱,县城的柴油一块七毛钱。”这是我爸爸说的。

    “好,不过我还得再缓两年,等还了这些饥荒,也换换。”说着额上的汗珠打落在铡刀的背樑上。

     第二天,父亲在黧牛背上搭了牛套子和二斗小黑豆,向村西的碾房走去。

     黧牛挣紧套子,绷着栓在碾杆上的壃绳,拉得碾滚“咕噜噜”的响。没戴眼罩和笼嘴,更没在腮帮子上别那根偷吃碾盘上粮食的木棍。一“驾”一“驭”料豆面就装进了瓦罐里。

     劳动对农村的生灵来说,是一门必修课。我手里的鞭杆一扬,就是闭着眼睛,鞭梢也能拂到牲口的耳朵尖上去。而且声音要比大人的脆很多,就像画家的手和笔已经支配起了大脑的意识。可这手活在黧牛身上却显的多余起来,只能甩在空中找几片枝尖上的叶子耍耍。拉车送粪在离路口一车杆的地方,左“嘚嘚”右“咧咧”,它画出的弧线铁轮子在车辙里不偏不移。鼻尖上的两根链绳也成了摆设。当拉第二车的时候,就连吆喝的口令也给省下了。空车返回时,便可坐在车筐里,听着小碾河的水声,细数天空那好似走马灯上的影案的云朵。享受着无人驾驶的那份逍遥自在,又是今天多少波光粼粼的都市人的向往。但于我而言,这些早己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只是整个冬天碾完了家里所有的黑豆,也没能给它添上一丁点的膘水。当田里的麦苗,随着雨水的滋润风起云涌,听着小碾河的丝弦油绿发光的时候,黧牛反而一天天的消瘦了下来。

      父亲托润生捎回来的两包硭硝吃完好一阵了,连一点起色也没有。吃罢晚饭,母亲说:“明早你到桥头等个去乡里的人,给你父亲捎个话,让他务必脱个空回来一趟。”

      “给润生说就行,他的小四轮给父亲干活的那个变电站送沙子,傍黑把他捎回来就是了。”说完我出门找润生去了。

       第二天,父亲跳下车斗,径直向牛棚走去。黧牛听出了父亲的脚步声,摇晃许久才免强的站了起来,两条后腿八叉的像个小板凳。想让它倒下也就是朝它吹口气的事了,只见它双唇轻微的张合了两下,泪珠越过干黄的眼屎从脸板上滑落了下来。

     父亲握了握黧牛的耳朵,看了看它的粪便,又翻了翻石槽里的青草,抓起一把闻了闻。母亲早在旁边唠叨了一大堆。

     “别说了,先去弄一锅玉米面糊糊,放些白糖,稀溜些。”母亲转身照做去了。

     一会功夫,半盆玉米糊糊,放在槽口上。黧牛一口气吸了个净光,歪着脑壳舔着盆壁。

      “睡吧,明天再说。”说完父亲背绑着手回屋去了。

     天刚放白,父亲手里握着一把麦苗回来了。昨晚的一盆面糊黧牛的精神虽然好了些,还是没抬眼看抖动着的麦苗。父亲便从它的唇缝挤塞了进去。可黧牛只是慢不经心地揽了几下,麦苗便先后从嚼着的嘴里滑落了下来。父亲半蹲着身子,疑惑地瞪着双眼,右手轻轻地搔着发尖。这时黧牛示意的摆了摆尾尖,双唇轻微的张合了两下。父亲便试探着伸手去扳黧牛的嘴。可刚触到唇沿,黧牛便顺势张开了嘴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父亲倒着的脑袋终于看明白了。急忙抽身在南屋的箱盖上,从母亲夹鞋样的厚书下摸出把钢锉来。在黧牛的嘴巴里塞了节粗木棍,也就两袋烟的工夫,它牙床上那颗高高凸起的牙就给锉平了。

     这个老车把式也浸出了一身的汗,软软的坐在门槛上斜靠着门框吐着粗气。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从不轻意随和人愿的。似乎总是在担心,如果没有挫折和磨难,记忆将只会是一张白纸。

     “打一千,骂一万,七月十五吃顿饭。”每年的这一天,村里喂牲口的人家,都要做一大锅的饭。小米汤里下上白面条,南瓜豆角还有土豆块之类的。黧牛的桶面上还漂着一层葱叶蒜片和小麻籽油花。

      可是留给它干的活计却越来越少了。膀子上长出了润黄色的绒毛。肌肉的堆积,也鼓起了它的不安和狂燥。满嘴的白沬反刍完草料的酸香,便扬着头对着山豁“哞、哞”的长叫。绕着树桩转腻了,就在地上踢腾起小土坑来。它开始讨厌脖子上的铃铛,歪着脖试探着从树桩上磨掉它。时常腾空去撞一只来犯的苍蝇,甚至嚼断绳壃,拱开牛栏,撵着润生的小四轮跑上几里。回到打麦场上把滚子上镶的木框顶个散伙……

     折腾累了就撒到小碾河畔找自己最好吃的香蒿和苜蓿。脖铃吓走了伏在草荫下的青蛇,却惊扰了花瓣上的大黄蜂。随着一阵急促的“的锒”声。黧牛吐掉嘴里的草叶,扭着头打起了转转来,紧接着又没命的撂起了蹶子。一疙瘩黄蜂“嗡嗡”着向它扑去,它身边那头小牤子早吓得荒忙跳到河对岸去了。我急忙打了个口哨,双手筒起大喊“驾、驾”。黧牛会意,撒开四蹄像一股黑旋风朝河畔上的垂柳林冲了去……

     它是小碾河畔千年农耕文化里最美的劳动者。而今却在发动机的轰鸣和电力的牵引中渐渐的隐去。它的影姿也许只能在壁画中寻觅回味和思索。犹如烂柯一梦。

     只有小碾河的水在凝固和消融中不歇而悠闲。它记录着两岸的喧嚣事,浏览着板桥上的过往人,静静的向山豁口的拐把子弯流去

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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