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的兼职是“端花圈”
小学的时候，我常常去端花圈。
谁家死了亲人，要出殡的时候，就有帮闲的来学校找老师，求老师让孩子们去帮助端花圈。老师就派我们去，我们都特别高兴，不用上课，中午还能领到两个镘头吃，有时候，稍稍富有的人家，还会发给我们每个人两毛钱。天那，两毛钱！差不多买三本小人书。可是，我们只是排成一行，举着花圈，从丧葬灵棚现场，穿过小街，游行到他们的主坟上，扔下花圈，就算完成了任务，这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呵。
因此，小学的时候，我常常盼望着去端花圈。如果哪一次没有被老师派上，我就会很失望，觉得那些能够去端花圈的孩子们好幸运。当然，我说“常常”去端花圈，其实，是现在想起来，觉得是“常常”，在我小学的时候，并不是“常常”，况且，我用“常常”两个字，要表达的意思只是说，现在，当我远离了那段时光，总会恍然觉得那时候是“常常”发生这种事情，但，这样似乎会让人们误解了去，以为在我小学的时候，我们的家乡“常常”死人。
当然，死人是常有的，生老病死，自然之理，就象现在，当我不断长大的时候，我的确认为，死，并不是等于寂灭，而是一种存在的方式，而且，相对于“生”来说，还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同时，这种存在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这种以“死去”的形式的存在并不比以“活着”的形式存在更好或者更不好，只不过，有一点你不得不接受，就是：当你活着的时候，你不得不活着，而当你死去，你不得不死去，而存在却是永恒的。
我就怕你这样问我：“死去”与“活着”既然都是“存在”，那么，你为什么不“死去”？呵呵，我笑，你我不得不“活着”，没有办法，正如有一天，你我不得不“死去”，也是毫无办法，所以，我说，都是存在。
有一天，我走在路上，就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蜗牛这种东西呢？---这对于你想：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麻雀这种东西，或者，有燕子这种东西，或者有蝴蝶这种东西，或者有你不想让它们有的各种东西，是一样的问题---小蜗牛，顶着两只犄角，弯曲着，戴着一个硬壳，却活在人间世，是什么意思呢？
后来，当我面对“死去”与“活着”的不同存在方式这种过于形而上的思考的时候，我才突然觉得，蜗牛的存在，就只是为了告诉我们人类，这个世界上还有过一种东西叫蜗牛的，也就是说，蜗牛来到人世间的主要意义，就只是为了 以它的存在告诉我们它就这样存在着，至于为什么要那样存在，或者只是为了说明人世间还有这种存在的方式，而已以及罢了。
远了。当我想起小时候常常去端花圈的事情，我就突然想到了存在这种很形而上的东西。这有些乱。我们还是说葬礼，灵棚，花圈，以及死亡。现在，我的家乡也并不比过去死的人少，也似乎并不比过去死的人多，毕竟，村庄的人是不断多起来，村庄不断长得大起来，自然之理，那些棺材铺，纸杂店，老衣坊，也就多起来，甚至，抱着罗盘的风水先生，仗着宝剑的道家阴阳，以及怀揣着拂尘的佛菩，也都多起来。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我去别人家端花圈，挣两只馒头，或者，挣两毛钱，那时候，我是非常开心的，那些停立在灵棚中央的红艳艳的棺材，那些纸糊的牌楼和金童玉女，那些柳枝杨条捆扎的哭丧棒，那些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阿姑阿娘，那些咣咣当当的吹打手，似乎都没有让我们这些孩子们感觉到丝毫死亡气氛的恐惧，我们反倒以为集中在灵棚下，完全是一场聚会的狂欢，是远离课堂的一种解脱，是自由自在的彻底释放。
真的。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情：当司仪喊了一声“起丧了”的时候，鞭炮噼啪，唢呐高扬，锣鼓喧天，拄着哭丧棒的孝子贤孙哭倒灵前一大片，围观的群众纷纷向后离去，我们小孩子就冲向灵棚下面，各自抢到各自喜欢的花圈，嘻笑打骂着，四散而去。
是的，各自喜欢的，有的人喜欢金童玉女，有的人喜欢招魂幡，有的人喜欢小花轿，有的人喜欢大白马，有的人喜欢牌楼。我就喜欢牌楼，我对牌楼的印象很好，很有见地的农民三叔（农民三叔自已也认为自己是很有见地的）说一件事情的时候经常会说“都是纸糊的老爹老奶牌楼”，我就觉得很有意思，但是，牌楼常常比较重，这样，我就得下大力气，有时候，是冬天，西北风来得紧，我逆风而行，牌楼几乎如风筝一般要把我带上天去，我就背过身来，拖着它艰难地前进。
我觉得，在我端着花圈努力前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是什么，我几乎没有了概念，因为，我常常得与我端的花圈作战斗状，它们或者太大，飘来飘去，很不好稳定，或者，太长了，我没有那么高，只好死命地拖着，或者，举一会儿，胳膊酸了，我就得把它扔到路边歇一会儿，不管如何，我的脸上总是挂着和现在八岁小侄儿一样的、幸福而略带羞涩的笑。当然，所有的孩子脸上都挂着如我一样的笑容，有的孩子力气大点，还故意拿他举着的大花圈与我们的小花圈顶撞，搞得一地彩纸白花，如鬼钱纷扬。不过，只要花圈基本成型地送到了坟上，主家一般是不会生气的，因为，路上撒下的彩纸白花，正好可以照顾一下沿途的孤魂野鬼，免得这些孤魂野鬼在阴世间去找自己死去亲人的麻烦。
在乡村，我小的时候，常常去端花圈，这完全是一件满是趣味与欢乐的事情。我小的时候做事认真，正如现在我做什么事情都不认真一样。一说到认真，我就觉得是个可笑的东西。在我小的时候，我认真做事，每一次，我都把我全副的精力投入到与花圈的搏斗中，所以，我常常会无法回忆起周围的环境以及人的情状。我完全只是在享受着那种劳动的欢乐，以及劳动之后，到账房先生那儿领到两毛钱，或者没有钱，就领到两只馒头的欢乐。
然而，有一次，我却注意到了一件我当时一直觉得很怪异的事情。那时候，我可能刚刚开始学习写作文，也可能是刚刚开始学习成语，所以，一看到文字，就很是兴奋。那天，我在灵棚下，瞥了一眼主棚的对联，我很奇怪：“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隐约觉得不是很对劲，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一直闷闷不乐，因为，老百姓说死去的是主人家的父亲。后来，我回到学校，问过老师。老师没有太较真，只是应付我说，有什么不对？父亲死了，也要挺着，继续活呵。
现在，我想起来，就哈哈大笑。是因为，现在，有一天，我到餐厅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现餐厅那副对联，也是很有意思：“节约好比燕衔泥，浪费犹如河决堤!”我就笑，心想，既然“节约”比起“浪费”来难度系数这么大，我们何必要“节约”？“浪费”多爽呵!我们喜欢做容易的事情，好逸恶劳是人的本性，所以，我们何必“节约”？
我的意思是说，有太多的好对联，可以表达对亲人的怀念，尤其是父辈的去世，我们中华传统文化中好词汇特别多，但，肯定不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不过，从存在的角度来看，倒是说明这一家后人们对于生与死是看得比较淡，比较豁达的）我的意思还是说，有太多的好对联，可以表达勤俭节约的观念，比如，“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而肯定不是“节约好比燕衔泥，浪费犹如河决堤!”
有时候，真的不幸运，西北风太大了，花圈就坚强地从我的手中脱落下去，撕裂开，飘飘洒洒地，飞了出去，我怎么也拖不回来。领头的就会一边斥责着我，一边跑着去追，满街的彩纸白花，我呆呆地立在小街的角落里，生生地看着送葬的队伍向前离我而去，我咬咬嘴唇，唉，唉，唉，算了，这一次，我什么也领不到了……
那些似曾相识的时光，
如海上花，
起先还算红艳，
后来浸了水，
终究是暗淡了下去。
图片：网 络 文章：张峻极 排版：顽 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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