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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天更高，比海更遥远
——邓老师讲《古文观止》之十五
邓敏
我知道一位作家，他颜如冠玉，貌比潘安；他才高八斗，气宇不凡。单凭身上的任何一点品质，他就可以吸粉无数，偏偏他还才、貌、品样样俱全。按道理，这样一等一的帅男作家走哪都应该是人头攒动、热烈围观才对啊。可他却形单影只，寂寂落落，将人生过得极其寡淡，最后孤独终老。
他的老上级关心他，问他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妥，不妨反躬自省，不要跟人民群众搞得很不团结啊。
一
他的理由却是：人家都爱唱《下里》《巴人》这种通俗歌曲，喜欢的人很多，可我不会唱呀；还有人爱唱《阳阿》《薤露》这样的中国风，可我也不会呀；少部分人爱唱类似《阳春》《白雪》的美声歌曲，我倒会一些；而我最喜欢唱“引商刻羽”这样极高格调的歌，却无人能和。所谓“曲高和寡”，我跟他们唱不到一处去呀。
这个回答看似有些狡辩，却道出一位好作家真正的内心状态——阔大的寂寞和孤独。正如尼采所说“那些听不到音乐的人，都以为跳舞的人是疯子。”当你处于“曲高”的位置的时候，无法理解你的人就成了“听不到音乐的人”。这样他们只看到你在傻傻地忙碌，你的焦灼，你甚至因为关心他们而表现出来的不安，他们是不会明白的，因为他们和你不在同一个音频上。
一如荷兰伟大画家凡·高。他一生贫穷，饱受精神折磨，无钱、无势、无荣誉，也没有爱情和世人的理解。但他活着时，只不顾一切地把他疯狂的创造力和生命的全部热情一股脑地倾泻在画布上。他的作品是生命之火喷涌出来的杰作。艺术对他来说是生命极限的自由。作为艺术家，在创作时，他已完全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不需理解，更不怀邀赏之心。正因为不在乎“曲高和寡”，无得失之念，精神才得以充分解放，才能创作出最高境界的作品。所以，法国作家雨果才说“让自己的内心藏着一条巨龙，既是一种苦刑，也是一种乐趣。”孤独恰是那寄生在人体内的巨龙，它既让人饱受世间的冰冷和苦寒，却又在冰川之上开出一朵幽蓝的花。
二
他的第二个理由是：譬若飞翔，蝉只能碰到榆树腰，鷃雀腾跃在篱笆和榆枋间，而鸟类中的凤凰却能展翅腾空九千里，所以它能欣赏到九天外变幻莫测的云霓，可以翱翔翻飞于广漠的苍穹。李白诗云“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这是一种阔大、高远的境界，但不临其境，你是无法了悟个中奥妙的。
所以，正是“曲高和寡”的孤独，成就了凤凰眼中世界的宏大。人要看到宏大和高远，就必须走出原有的狭小的环境和视域，打破有限认知的限制。唯有这样，才能达到精神上的超越，在孤独中获得一种绝对自由的乐趣。著名作家海明威在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写到一只在海拔19710英尺的雪山上被风干冻僵的豹子。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走过荒漠、穿过丛林、越过山冈，来到这座被称为“上帝庙殿”的高峰的，也不知道它来到这个高寒之地干什么。但现在看来，这只乞力马扎罗的豹子无疑是在挑战着什么。
挑战什么呢？无边无际的阔大？难以测量的高远？从已知到未知？由过去走向将来？也许它在孤独中挑战着行走的极限，一如凤凰在挑战飞翔的极限，凡·高在挑战美的极限。
三
他又说，庄子的《秋水》里有一只井中蛙，它的天只有井口那么大。河伯如果不是见到海神若，不知天地竟如此无穷无尽。而小池中的鲵鱼也永远想象不出鲲鱼是怎样从昆仑墟出发，一路经过碣石山，游过孟诸，来到无可估量的大海的。
人们只满足于自我的认知空间，以有限的认知来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那也就无怪乎《老人与海》中，因为没有人看到老人在海上所发生的一切，无人证明存在过巨大而美丽的马林鱼，无人目击海上发生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搏斗，老人的努力和付出没有人见证到，所以他生活在大家的猜忌和嘲笑中，无人倾诉，也无从谈起。我们感受到有限认知的悲哀，但我们同时也看到，老人依然可以梦见狮子。
这就是生活。不是吗？我们没看到的，未必不存在；而只有我们看到和经历时，也不必奢求别人都能理解。我们要学会与孤独和谐共生。国学大师南怀瑾说“当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跑到高山顶上或大沙漠里，非常宁静，自己的眼泪就会不自然的流下来。这既不是悲伤，又不是喜欢，而是一种无比的宁静的舒服，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自然地打开了，心里的痛苦、烦恼什么的都没有了。”
当内心在阔大的孤独和遥远的宁静中达到平衡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拥有头顶的这片浩瀚星空了。浩瀚星空永远是承载我们无穷生命力和想象力的地方。宇宙是遥远而神奇的所在，是人类艺术和文明的家园。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有一句话“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儿。”而我觉得那张车票上应当是印着四个字的——“回家的票”。
四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想必连鲸鱼都会慑于其巨大与狰狞而逃之夭夭。”（[日]伊板幸太郎）是的，我想给大家介绍的这个有着巨大忧愁和孤独的作家，这个清高孤傲以至于终生未娶的作家，这个貌若潘安、美似宋玉的作家就是——嗯，就是那个创造了成语“下里巴人”“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楚辞赋家宋玉啦。
现世的悲哀往往是个性的集体消失。人们常因欠缺内在的自我，而倾向于服从。人们还特别着迷于数量，觉得与大多数人保持一致，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历史的星空里总有那么几个人，他（她）选择脱离人群，与大众保持距离，孤独而特立地存在着。你说他（她）是天性禀异也罢，狂妄自大也罢，反正他（她）独立地存在着。介之推远离晋文公和他的佞臣们，躲避权力那炽热灼人的五彩光芒，他孤独地闪耀于历史的寒夜；屈原清醒地悬浮于甚嚣尘上的浊世之上，清醒与清白让他永远无法被那个世界接受，也永远活得与世界很拧巴；司马迁忍辱发愤著书之志也只“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塑造了随一世繁花葬入大地的林妹妹的曹雪芹，何尝不是寂静雪夜里那个孤独的身影；还有那个笔下诞生了无数孤零零的角色，自己也一世孤独和忧郁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先驱卡夫卡……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说“不到一百年，就不该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是的，有些人瑰意琦行、高蹈出尘，他（她）将世界远远地抛到了身后，再过一百年或者更多的一百年，都未必全然被人理解、为人接受。对他（她）来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
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乎杳冥之上。”（《楚辞·宋玉对楚王问》）孤独，是你坐在二十一层的阳台，底下城市霓虹闪烁，而你独凝视着宇宙中最亮的那颗星星。不知不觉脚下的地板，身后的房间，整栋大楼，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你就这么静静地与那颗星一起悬浮在深沉的夜空。
那里，比天更高，比海更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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