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子里，这名字，只有小镇人晓得，老的小镇人熟悉。
坯子里，一直属永胜街管辖，是第五联防小组。组长是我的邻居，好友的母亲，王二奶奶。
永远也无法界定那圩子里的范围，因为，早在四五十年前，那里就已经在变化着了。
小洋河有一条南北向的支流，流到西兴街后面，又分出一条来向东流去，过剧场后面，拐个大弯，再一直向南。两条南北的小河，加上剧场后面的那个湾子，就围成了一个圩子。
圩子里，是小镇的城乡接合部。隔条小河，就是街；向西几步，就是乡下，蔬菜大队，名叫晨光。
有两道桥可进入圩子里。一道，在南边，老的合兴农具社前，后来拓展成了“合闸路”；另一道，最早，是靠近剧场，殷家大茅厕南边，圩子里周家后面。后来，也不知是哪一年，那座桥向南迁移，在我们家的后面。
早年的桥，全是木桥。
我们家就在河的西边，是圩子里的最东边；家后面是小沟——没有人称之为河的，沟向西，一直通向西边的那条南北向的大河。沟中间有一个小坝，坝的一边，是永胜小学。最早，要进圩子里头，必要经过永胜小学；后来，桥搬到了我们家的后面，进入永胜小学的，就必定要经过我家屋后了。
今天我休息 那一年冬天，我和姐姐，还有大我二岁的外甥女同去看电影，《今天我休息》，仲星火主演的。散场回来的路上，特别兴奋，一路举着一支木头小枪奔跑，一边高喊“今天我休息！”走到小坝口，转弯太急，脚下失控，掉到小沟里去了。姐姐和外甥女急，却没章程。路过的郭大爷，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做饼的，个子高，俯身往小坝上一爬，伸手将我拉了上来。
郭大爷的儿子与我一直同学到初中毕业。
小坝，成为我，我们家的记忆。
大场 可能只有圩子里的人对它才有感情。
当时的永胜小学，有两排房子，不仅是教室呢。后排，与大同医院的病房紧邻，再向后，就是艺人家属区；前排，面前有一块大的场地，我们俗称“大场”，而不是称之为“操场”，就因为，那大场不仅是学生的操场，也是圩子里勤劳者的作场，更是我们孩提时候游戏的乐园。
说是大场，其实也不大。也就比标准的篮球场稍大些，比现在任何一所学校教学楼前活动场地都小多了。
谁让这是一所没有院墙的小学呢，不仅寒暑假的时候，大场是属于整个圩子里的；就是平时，星期天，还有放学之后，整个的大场，都是我们圩子里所有人的。
圩子里人搞副业，编芦柴席子，要借用大场。
做芦席，先要将选好的芦柴一根根地剖开。那须有一个专用的工具，像大锹柄子一样的木头，纵向开一道比芦柴稍粗而略浅的缝，中间安一个尖锐的刀子，刀子不能太长。剖的时候，左手戴着厚手套，将芦柴梢部按进那个工具里，大拇指按住，右手把芦柴用力身后拽，芦柴就从头到尾有一条口子了，同时，也就将芦柴节上的叶子去了。撂到身后，周而复始。破开了，还要压。这就要用到大场了。大场上永远有一个石磙子在一个角落。那是做芦席的人的，伙用。石磙子是靠人力来拉的。小时候，我们也喜欢去赶热闹，要拉，一个人拉不动，两个人，一边一个又在力气上配合不起来，压不好。压过之后的芦柴，还要经过人手，将它抹平，去柴节上的残存叶子，才成为了芦柴篾子，编席子的材料。
不要说编席子了，光是前面的两个步骤，对编席子的人的手伤害就大得不得了了。芦柴篾子很锋利的，动不动就能将人的手划破，或者有刺戳进肉里。编席子的人的手，因为划得多了，他们的手又黑又粗。偏偏，当年我们那里编席子的基本上是女人。后来，工作之后，喜欢读作家孙梨的作品，教学中，备课时，总觉得《荷花淀》形头写水生嫂夜晚编席子的那一段，太过浪漫情怀了。他可能没有认真看过编席子女人的手。
大场，是孩子们的游乐场。女生，喜欢去那里“格房子”，“掷瓦弹子”；男生，喜欢在那里“滚铁环”，“打得溜”。场地大，耍得开来啊。也喜欢在那里“装中国美国”，但会规定“美国”逃跑的范围，不能越界。要想学自行车了，也会到大场上，泥土的场地，跌倒了，也不会太疼的。后来，有球踢了，人们又由原来喜欢在那里“拍皮球”，改为踢足球了。大场前面是塘，常有人把球玩到塘里去。好在当年“够”球的东西也多，找根长芦柴就管用。
夏天，晚上，乘凉的人喜欢聚焦在大场上。空旷，有风，各自带着小板凳，摇把用布细心“沿”过边了的芭蕉扇子到大场上去。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各地都在搭防震棚子。圩子里条件好些的人家，就将棚子搭在大场上。
1978年，我离开小镇的时候，永胜小学还在，大场还在。第一个暑假回来时，大场没了，小学也改作幼儿园了。好像是的。
艺人家属区 又叫“艺人之家”。当年的小镇，曾经有过至少三个剧团，杂技团、淮剧团和木偶剧团。不知是自建，还是政府行为，那些曾经是四处流浪跑码头的艺人们集中居住在永胜小学后面的一排房子里。房子的地基可能是河堤，地势要比前面的小学教室要高许多。房子样式是统一的，不大，矮小。基本上是一家一间。
圩子里，艺人之家，能给当年的青少年留下印象的，肯定不是别的，是“康乐棋”，一年一度，只有在过年的那一两个月开张的“康乐棋”。
这个游乐项目，是与当下的台球，或者叫“桌球”，是有些类似的。
同，在于，那盘上有四个洞，比赛，或者说游乐的人，就是要将桌上的棋子或球，打进那规定的洞里。不同，则在于，康乐棋的台盘小，仅三尺见方，是正方形的；台球，盘子大得多，是长方形的。还在于，一是棋，扁平；一是球，圆溜。
一直弄不明白，当年，为什么就是在那艺人之家，能有这样的游乐项目存在？别的地方不是说它是赌博，在大力整治，全力禁止吗？但那儿有。
小树林 说到圩子里，是不能不说当年艺人之家南边的小树林子的。
小镇，地方小，历史短，没有什么高大树木。圩子里，偏有一个并不是很大的小林子。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树种。
好邻里 圩子里的人，相处得相当和睦。邻里之间，虽也有些小摩擦，但没有大吵闹。
白天，人家是不会关门的，无论人在不在家。要外去买菜了，会跟邻居招呼一下，请代为照应一下门口中。
那时的日子都不宽裕。互相借东西，是家常便饭。到了忙中饭地时间了，突然发现米不够了，可以拿着自己家的量米筒到邻居家去借一筒子。我就多次到邻居家去借过。开始，总有两个不明白，人家也有量米筒子，为什么一定要带着自家的去呢？为什么妈妈总是让我在人家缸里舀出米来后，用手在上面“概”一下，形成平筒子，还米的时候，不能“概”，是尖筒子。是妈妈将道理说给了我听。我懂了。还米的时候，肯定要说一声“难为难为”的。
早年，河里的水是能吃的。家里有小桶、大桶各一只，每天从河里拎水、抬水，也方便。后来，河水水质差了，要到更东边的一条河里挑水，再后来，就要到大同医院门口或者南边去买自来水了。家中没有成双的桶，我们家就得去陶先生家去借。有时，他们人也不必是在家的，在外遇到了，招呼一声，就可以直接进屋去拿扁担和桶了。
晚饭，也是邻里交流的机会。坐在门口吃饭，相隔也不远，可以说话聊天。也可以端着饭碗跑很远的地方去。吃完了再回来。
唐三爷·唐三哥 住我家前面的唐三爷一家都是文化人。他们家有条台，有帽筒，还有一个“百棚”——就是小阁子，上面藏有许多文革前的图书、报纸、杂志。也许是一份缘吧，唐三爷一家人都特别喜欢我。长我五岁的三哥唐琢还是我的“踩生人”，也就是一个新生儿见到的第一个人。在小镇生活的十多年里，我一直是唐三哥的跟屁虫。
我的阅读启蒙是在唐三爷家开始的。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暑假里，我是在唐三爷家看到了一本旧的《西游记》。他们让我就在他们家里看，还给我定了一些规矩，先要将手洗干净，看书的时候不许吃东西，看到哪儿了不许打折，可以放个纸条或是书签做记号……这些规矩，我一直守到了如今。爱书。
那个假期，早饭一吃过就去唐三爷家，要吃中饭了再回家去。中饭碗一丢再到唐三爷家。他们休息，我就在堂屋门口的小椅子上坐着，前面放一张高些的凳子——天太热，身上有汗，书不能放在腿上。有不懂的，等他们起来了，问三哥他们。那个伏天，给我留下了树上知了叫，书中妖怪喊的深刻记忆。
唐琢三哥自小酷爱书法，书法家唐熙老先生是他的四爷。唐三哥画画、写字的时候，我会在一边相呆；他的同学们来玩，聊天，我也在旁边听着，他们聊的内容我并不全懂，可我喜欢听，听他们聊时事，更多的是喜欢听他们聊读书，《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家》这些书名，就是从他们那里晓得的。
我喜欢读书，能在那个时候知道那些书读到那些书，要感谢唐三爷、唐三哥。
今年元旦，有事回了一趟久违的小镇。还在寒风中，夜色里，去找当年的圩子里。已经没有一点点圩子里的印迹了，河，早已填了，房子比从前更挤更高了。居然邂逅了四十年前就有了名气的圩子里出来的美发师，孙洋忠。他还能认出我来。
庆幸是在晚上去找的，没有太多的失望。
小镇的记忆碎片之九：圩子里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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