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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王》连载64——天日昭昭(一)



作者:云萧

第三八章 天日昭昭


1


大理寺狱,隗顺引领智浃进入。智浃走到牢房区的南走廊,第一眼认出不类人形的岳云,不由攥住木栅大哭:“岳衙内,你上阵杀敌,本是奋击无前的勇将,如今被毒刑屈打至此,天理不容!”岳云凝望智浃似曾相识的面容,好不容易才认出故人:“来者莫非是智秀才?你入大理寺狱,却是何故!”智浃怒道:“我只为得知岳相公父子与张太尉无辜入狱,上书理诉,秦桧那厮便诬我受你钱财,送书与张太尉。我自绍兴八年以来,一直在绍兴府读书,近日方到行朝,又何以去鄂州见张太尉?”张宪悲愤言道:“恣意诬陷,曷其有极!”智浃回转身来,见到同样不类人形的张宪,泣道:“张太尉,你智勇双全,一意报国,不期在此相会!”

岳飞竭力坐起:“感荷智秀才仗义。”智浃扑向岳飞牢前的木栅,大喊:“岳相公入狱,是千古第一奇冤!士人辈为营救你们,纷纷上书。临安城中也多有榜帖,便是市井匹夫,亦是斥骂国贼秦桧,为岳相公的深牢大狱而痛心疾首。民间更有无数百姓,成群结队前往行在请愿,沿途州县虽是极力阻吓,仍是不绝如缕。”岳飞感恸言道:“此足见人间良心未泯,公道尚存。然而惟其如此,我等尤须不免。惟是株连智秀才,教我问心有愧,负疚殊深!”智浃说:“想多少士人上书,均被官家一烧了之,独独选中智浃,借以杀一儆百,岂非自家大幸?今能与岳相公及众官人同狱,我喜不自胜,岳相公何愧之有?”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岳相公一狱,事关天地人心,无人可以回避,无人不因此而选择未来。然而正是在一念之间,或善或恶,或是或非,或正或邪,众生便泾渭分明。人有四类:一类如秦桧、姚岳等辈,或者极力陷害,或者一意附从,成为祸首或帮凶,虽得意、得逞一时,却最是可悲可叹,它日纵不被彻底淘汰,亦必入无间地狱,无始无终熬煎。一类如王贵、董先等辈,虽非首恶或爪牙,却因违背大义与良知,表面曲从邪恶,内心深陷泥沼,纵得忍辱偷生,又如何免得天道威严的裁断?一类如智秀才与范澄之等义士,激于正气,不计利害,径情直遂,痛陈是非,虽不免眼前祸患,却终得无愧于天地,无负于圣王,其灿烂、辉煌、永恒的未来,便于此时奠定。一类是众多沉默无言的人们,虽心知肚明,却迫于暴力与谎言,不敢声张,置若罔闻,孰不知诸神诸佛,一层层都在大张眼睛,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思一念,就看他们作何选择。”

智浃问:“我知善恶有报,然如沉默无言者,其结果如何?”泽一说:“虽不作恶,实同作恶,其下场与秦桧、王贵等人类同。在大是大非、大善大恶面前,表态是选择,不表态亦是选择。不表态的选择,便是默认邪恶,附从逆流。邪恶之所以有生存空间,逆流之所以日益汹涌,便是因为万马齐喑的土壤,有意无意将它滋养,岂得无罪?”智浃问:“我知人生在世,决不可以亏负神佛。然而圣王何人?”泽一说:“圣王是众神之神、众佛之佛、众王之王。因其怀抱救度天地众生的大愿,故而一代代轮回世间,一则与人广结善缘,一则替人承担罪苦、消减罪业。圣王何其伟大、殊胜,谁也无力将他迫害。惟其因为替人承担,故而磨难重重,惨不忍睹。然而悠悠万世,几人不迷?”智浃向泽一长揖:“长老此言,直如醍醐灌顶。我已知岳相公冤狱的根本来由,再无疑问。”

 

2


岳家住宅,一吏胥抵达,径直大喊:“谁是岳飞浑家,从速出来见我!”

李娃、王横和岳雷夫妇出来施礼:“官人万福。”吏胥趾高气扬言道:“只因岳飞故节饮食成病,依律合召家人入侍,岳家不知何人前往看觑?”王横立即响应:“我今留此,便为服侍岳相公,因此愿往!”岳雷说:“儿子理当前去,服侍阿爹。”

李娃强忍悲痛:“发发,你须记得阿爹一语:‘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亦不可轻生。’如今他自绝饮食,必是受尽万般折磨,惟求一死。你须与阿爹最后一别。”岳雷说:“儿子记得。”温氏对吏胥说:“请官人稍候,待我收拾一些衣服与他。”李娃说:“奴家亦有三件物事,发发入狱后,可付与阿爹。”

李娃进屋不久,取来两个手帕包裹的黄土和两份旧诗笺,一份是建炎三年李娃所写《秦楼月》词,一份是绍兴四年岳飞所写《满江红》词。李娃说:“请官人到厅堂暂坐,我与发发尚有几句话吩咐。”吏胥居高临下言道:“我只稍坐片刻,你须是三言两语,不得误我时辰!”李娃说:“会得。”

吏胥随岳家人进入厅堂,李娃对岳雷说:“你可知此二方土的来历?”岳雷说:“儿子知得。”李娃说:“发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去年北伐夭折,你阿爹悲愤已极,以为河北与东京的二方故土既不能封于燕山,自宜投于滔滔江流。后经奴家苦劝,方得保留。如今你阿爹的报国苦心,一旦全休,河北、东京之地,小朝廷竟视为异域,甘心奉与仇虏,又留此土何用?”

李娃另取一块白绸方帕,铺在桌上。巩三妹取来笔墨,李娃用娟秀小楷在手帕上抄录《满江红》与《秦楼月》,而后对岳雷说:“此帕你亦付与阿爹。此二诗笺仍付三妹珍藏,作为忠义传家墨宝。”巩三妹小心收好两份诗笺,温氏帮岳雷包好一些衣服和三件物品。岳雷向众人告辞:“妈妈与全家人保重,儿子就此前去。”

巩三妹说:“发发此去,切勿牵挂家事,家中自有妈妈与奴主张。”温氏无语凝噎,惟是对他伤心倾望。岳霭、岳甫、岳安娘和岳秀娘牵住岳雷衣服,或喊“二哥”,或喊“叔叔”,或喊“阿爹”,依依不舍。

岳雷正待离开厅堂,李娃又将他喊住:“发发,你是岳家人,更是忠良之后,此回前去大狱,无论见得何事,均不须伤心流泪,均不须低眉折腰!你阿爹、大哥与张太尉等皆是无辜,有滔天大罪者,惟是国贼!”岳雷说:“儿子遵命!”

吏胥突然转身,向李娃长揖:“今日受教于岳家人,倍受震撼。惟愿岳相公等无事,全家人终得团聚!”李娃还礼道:“感荷官人美意。”

 


3


大理寺狱,隗顺引领岳雷进入。张宪勉力冲向木栅惊呼:“二衙内!”岳云也冲向木栅大喊:“二弟!如何也被牵系到冤狱?”隗顺忙说:“二衙内是依律召入,服侍岳相公,与狱案并无干涉。”

岳雷见张宪、岳云遍身血迹,形容枯槁,不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坠。隗顺扶住他说:“如若二衙内想哭,不如大哭一场。”岳雷定一定心神,断然摇头:“不须哭。妈妈曾经叮嘱,无论见到何事,岳家人均不须伤心落泪。”

岳雷随隗顺走过长长走廊,依次和于鹏、孙革、蒋世雄、王处仁、泽一、智浃等人点头致意。岳雷进入岳飞所在的牢房,立即跪在床前:“不孝儿子今来服侍阿爹!”岳飞睁开双眼,奋力对隗顺说:“相烦隗院长与我一碗薄粥。”隗顺说:“二衙内才来,岳相公便欲饮食,煞好!”

隗顺很快端来一碗稀粥,岳雷坐在床沿,一勺勺喂进岳飞口中。岳飞渐有精力,便对岳雷说:“我之所以重新进食,只为与你叙话。”岳雷取过包裹打开:“妈妈特意托我为阿爹带来三件物品。”

岳飞拿起手帕,轻声吟诵李娃抄录的两阕词句,眼前不断浮现昔日填词的情景,良久才说:“你妈妈处大难而墨行端整,足见她不改悠闲之操,方寸如旧,略无惨戚畏惧之意。”岳雷说:“妈妈言道,阿爹所以绝食,只在受尽万般折磨,惟求一死,故嘱我与阿爹一别。”岳飞说:“我虽受尽无量酷刑,然得有你妈妈为知音,亦不枉入尘一回。”转头对隗顺说:“相烦隗院长,将此帕传与众人观看。”

隗顺将词帕逐一传到其他牢房,于鹏率先唱起《满江红》,其他人渐次应和。于鹏又唱《秦楼月》,其他人又渐次应和。岳飞一边倾听,一边回忆往昔北伐岁月,待两曲唱毕,突然高声发问:“张太尉,你可曾记得,当年宗留守不幸辞世时,我等身冒暴风骤雨,吟唱张招抚的《南乡子》,悲歌进兵西京?”张宪高声应答:“知得!”随即唱起《南乡子》,众人又渐次附和。

隗顺将词帕传完,还回到岳飞手中。岳飞对岳雷说:“你妈妈将河北、东京的二方故土交付与你,携入狱中,其意甚明。然而此二方土何辜,竟不得封于燕山,却须撒于冤狱,同负国贼辈所强加的奇耻!”言毕,将两方土缓缓抛洒,直至最后一粒。

岳飞说:“我出生农家,自幼至长,扶犁握锄,备尝农家愁苦艰窘,深知四民之中,农民最穷最苦。然而身为大臣,又陷落囹圄之后,方知号称宽仁之朝,至惨至毒莫过于刑狱,禁囚辈死去活来,生不如死。我深知大丈夫处世,不得贪生,亦不可轻生,然而事势至此,不死何待!去年大举北伐,直欲一举荡平燕云。你妈妈曾转述西汉韩信所言:‘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我绝无恋栈之心,只欲功成身退。如若仿似韩信,功成受戮,亦是甘心。然如今高鸟翱翔,良弓先藏;卖国有功而升擢,报国有罪而受刑;臣事敌国,忠臣必亡。故处心积虑,必欲灭迹‘尽忠报国’四字而后快!我梦寐以求者,惟是山河一统。如今山河既不得一统,小朝廷尚须竭尽臣节,献媚于杀徽宗之仇。我身为将帅,纵不获此狱,亦无面目自立于残山剩水之间,偏安于江南一隅。惟恨不死于战场,而死于诏狱;不死于敌寇,而死于朝廷。此仇此恨,万年难消!”

稍顿,岳飞又说:“然而中原大地,因其四千年正大道统,绝不至于久久沉寂;儒家忠恕,道家本真,佛家慈悲,势必重塑人心;贤君圣主,英雄豪杰,仁人志士,势必重整山河;届时虽不再是大宋旗号,却仍是中华故土、汉唐赤子、忠义肝胆!我虽死于今日,却必于生生世世,一次次重返中原,接续与众官人、众将士、众友朋、众百姓的缘份,不断强化儒释道神、诗词歌赋、君臣士民的正统精神,以为万古誓愿、千秋人心、神州大地与万物众生竭尽使命。惟是因此久远誓约,我才有此生此世的悲壮历程,才有此时此地的幡然觉悟,才有八百年后的洪大戏台。我说此语,众官人可得明白?”

泽一合十道:“阿弥陀佛。岳相公的记忆已经大开,已经找到生命的真谛,已经深知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洪誓大愿。我至今已经明白,慧海禅师为何与岳相公有缘,陈抟老祖为何与大鹏相关,天下士人为何争相以入岳家军为荣,原来一切皆因圣王的誓愿而生,皆因永恒的救度而存。惟是人间有逆流,天上亦有对应;天上人间的旧神、旧物与万魔,竟欲横生枝节,滋意破坏。然而邪不胜正,大势必成,虽有无数苦难,无数冤屈,无数变异谮乱的观念,却终不敌天地大道的万丈光芒与强大威力,终将一层层清除,一步步归正,一天天真相大白。”

张宪叫道:“倘有来世,我愿仍作岳五哥的兄弟!”岳云叫道:“我愿仍作阿爹的儿子!”于鹏、孙革、蒋世雄与王处仁也叫道:“我等亦愿重归岳相公麾下!”泽一说:“此心此志,天地可鉴。然而轮回往返,或为君臣,或为同僚,或为师生,或为亲友,虽不一而足,却缘份一线,决不可能断绝。”智浃说:“我突然记起,此情此景,竟似恍若重见。”泽一笑道:“时空奥妙,生命玄微,一切都如昨日,一切又都似眼前。”

岳雷问:“此等言语,我可否转告妈妈?”岳飞说:“勿须转述,到时你也一定忘却。”岳飞取出一个晶莹的玉环:“此是你妈妈当年赠我的物什,你可转告与她,我将携它于九泉之下,永记她至死不渝的深情。”岳雷端碗来说:“儿子记得。请阿爹再喝一些稀粥。”岳飞说:“不须,我已诉得衷曲,便当重新绝食。”

 

4


秦桧私第,万俟卨说:“下官虽是千方百计,而干涉罪犯并无招供。下官以为,既有王俊等人佐证,又有枢密行府文状,元龟年又定得淮西行军逗留之罪,已可断案。”秦桧暗语:“狱案至此已山穷水尽,再难罗织更多证据。”便说:“且依此议!”

万俟卨说:“下官欲与秦相公拟定刑罚,明日便依制度,召刑部、大理寺众官聚议判断。然而料得,必有数人为岳飞辩护。”秦桧说:“待老夫明日亲去弹压,看有何人胆敢为逆臣开脱!刑名拟定,你务必从重,待老夫略为减轻,以示恩意。”万俟卨暗语:“不料最后量刑之时,他仍要表演一番宰相的宽厚风度!”嘴上却说:“下官遵命。”

大理寺正堂,秦桧居中就座,万俟卨、周三畏、罗汝楫等依官位分坐两旁。万俟卨说:“岳飞等干涉罪犯如何量刑,众官人可依法各抒己见。”周三畏说:“诏狱干涉罪犯合计九人,不如自情轻至罪重,逐一聚断。”万俟卨说:“便依此议。”

元龟年说:“有秀才智浃,受岳云金六两,计一百八十贯,名茶一斤,计二贯,马一匹,计一百二十贯,共估钱三百二贯,持书信与张宪。”罗汝楫说:“依律,坐赃致罪,绢十匹徒一年,十匹加一等,罪止徒三年。然智浃为岳云送书与张宪,图谋叛逆。若依三年徒刑,便是罪大而刑轻。”

何彦猷问:“智浃受岳云金、茶、马,并无本人与岳云供状,物证与书证何在?”元龟年说:“茶被智浃吃掉,金、马被智浃变卖。”何彦猷说:“下官体访 得,岳云自四月二十三日随父到临安,至十月七日入狱,其间曾陪伴岳飞前往楚州,此外未去外地。智浃只在绍兴八年,曾去鄂州见得岳飞父子。他本在绍兴府赁屋读书,直至十月二十九日,方到临安,居于旅舍。故其受岳云贿赂,致书于张宪之事,岂非子虚乌有?”

万俟卨怒道:“你所言又有何证?”何彦猷取出一叠纸条:“此便是智浃在绍兴府与十月二十九日到临安的书证。”何彦猷交付万俟卨,万俟卨看也不看,当场便撕得粉碎。李若朴说:“万俟中丞,你身为一台之长,主张诏狱,自当为众僚典范。然而今日所为,切恐贻笑于天下!”万俟卨还待发作,忽听得秦桧咳嗽一声,立即收敛。

秦桧说:“老夫细究得律条,七品官子孙犯流罪以下,听赎。智浃的父祖皆是七品以上,赃罪正合徒三年,可出赎铜六十斤折徒刑。”罗汝楫说:“秦相公折狱明慎,以宽济猛,足以顺天道,得人情。”众吏胥齐声附和:“秦相公断刑,岂但示范于四方,亦足为万世景仰!”

万俟卨说:“依智浃之例,可将泽一定为流罪三千里,脊杖二十,居作一年,然后释放;将蒋世雄定为以削二官黩徒刑二年,另以罚铜十斤折合徒刑半年,勒停职务;将王处仁定为传报泄漏朝廷机密的流罪,折合徒刑六年,以削二官黩徒刑二年,罚铜八十斤折合徒刑四年,勒停职务;将孙革定为以免一官黩徒刑一年,勒停职务;把于鹏定为徒刑二年半,削一官,罚铜十斤,勒停职务;把岳云定为徒刑三年,削一官,罚铜二十斤,勒停职务。众官人可有异议?”

薛仁辅暗语:“我等亦曾事先商议,在主上设置诏狱的情势下,要想为岳飞等人完全翻案,本无可能,故只能力争减刑。今日岳云既只得徒刑,亦稍可欣慰。”便与李若朴、何彦猷互望一眼,齐道:“我等并无异议。”

万俟卨说:“以下计议张宪与岳飞。”罗汝楫说:“依据律文,十恶不赦,其三便是谋逆,既背国从伪,谋逆者绞。张宪合依绞刑定断,决重杖处死,另须除名,所有官爵悉皆削除,追毁出身以来所有官告。”李若朴说:“背国从伪,惟是出于王俊一人的状词,并无实据。何况即便依据状词,亦是自相抵牾。不见状词中言道:‘我那里不一年,教番人必退。’故难以背国从伪定罪。”

万俟卨厉喝:“李寺丞,莫非你的次兄是岳飞幕僚,便执意屈法枉断?”众吏胥立即附和:“必是如此!”李若朴反唇相讥:“如若执意屈法枉断,自有天鉴,何畏人言!祖宗以来,折狱以忠厚为本。我惟是为国家怜惜一员忠勇之将!”何彦猷说:“依据律文,虚立证据,舍法用情,锻炼成罪,是刑法大忌。如若果法 官误立刑名,便当以同等刑名处罚法官。如今且不论此,众官人执法多年,岂不知祖宗所创‘罪疑惟轻’的旧例?”

秦桧暗语:“以今日聚议而言,自家威势已不能起到镇压作用;倘若必定大显威风,反损威权。”便说:“既有官人异论,自可将众论共同进呈主上,恭请圣断。如今可计议岳飞的刑名。”薛仁辅说:“秦相公可谓一言决疑。然而张宪的刑名尚未有定议,依下官之意,既是‘罪疑惟轻’,可定为徒刑二年,削官黩刑。”

万俟卨狠狠瞪薛仁辅一眼,薛仁辅视而不见。万俟卨说:“如今当依秦相公的钧旨,聚断岳飞的刑名。”罗汝楫说:“依据律文,临军征讨,稽期三日者,便须处斩。淮西之战,岳飞十五次收受御笔,故意逗留不进。又指斥乘舆,便属十恶不赦之六的大不恭罪,亦须处斩。然而他是高官,可决重杖处死。”

何彦猷反驳道:“祖宗宽厚仁慈,国朝有令,审议轻罪,因而另得重罪,便不予追究,此便是不欲节外生枝,另求狱情于本案之外。下官详读狱案,王俊初告张宪,已是否认张宪与岳飞通书。然而枢密行府锻炼之案,岂但有岳飞通书信,又有岳云通书信,再有于鹏与孙革为岳飞父子书写。此已是索狱情于本案之外;直至 十二月,又于案外另立岳飞淮西逗留的罪名。如若辗转搜索罪名,尤是违悖祖宗之法。”

薛仁辅说:“且以淮西之战而论,下官闻得孙革有行军日志,所系往来日月甚明,却是不见于狱案。下官前往左藏南库,取索主上淮西之战御札十五件,御札中言道,‘卿小心恭慎,不敢专辄进退,深为得体’。‘遵陆勤劳,转饷艰阻,卿不得顾问,必遄其行。非一意许国,谁肯如此。’‘卿之此行,适中机会。’此足见得,岳飞行军快速,颇得主上褒嘉,有何逗留之实?”

罗汝楫说:“然而岳飞指斥乘舆,亦当定斩刑。”李若朴说:“指斥一事,惟有王俊的证言,别无所据。且依王俊所言,亦非情理切害。依律文,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然而论国家法式,言议是非,而因涉乘舆者,律文不定刑名,临时上请。非情理切害者,惟是徒刑二年。下官以为,便是确有此事,亦惟是徒刑二年,可以削官黩刑。”

罗汝楫说:“李寺丞曲意辩护,必定有私!”李若朴说:“治狱无他,惟当公、直、平、恕,此是天下所共知。御史台、大理寺执掌正法,须是议罪不避亲,洗冤不计仇,下官惟知居其位,任其事而已!”

秦桧望万俟卨一眼,示意结束聚议。万俟卨暗语:“未料今日聚议,我等人多势众,竟无法成为胜者!”便说:“今日众官人聚断,各陈己见,下官当依众官人的计议,与周大卿共同上状。岳飞的诏狱本是奉圣旨勘问,自当取旨裁断。”

何彦猷起身,径到秦桧面前说:“秦相公,下官非不知今日所为,冒犯秦相公的权威。然而诚如李寺丞所言,居其位,只得任其事。下官料得,日后必有台谏官的弹奏,而居官日浅,罢黜在即。功名富贵,加官增禄,固是人之所欲。而下官思忖再三,亦不当恋栈心重,暗默保身。须知滥刑则金德失常,一夫受冤,即召灾祸,何况一代名将?近日天阴,寒气逼人,雨雪不止,岂非是明示天意?”言毕,向秦桧一揖而别。

秦桧暗语:“既如万俟卨、王次翁之类的高官,平时我亦颐指气使,威福自恣。而他不过一个正八品的低官,却把日后宦运及可能受到的措置,都预先说穿!”一时无语,只能起身对万俟卨、周三畏说:“你们须上聚断状到政事堂。老夫先行一步。”

万俟卨、罗汝楫等送秦桧出门,而后回来坐下。万俟卨问周三畏:“今日聚议,周大卿尚未发言,不知有何高见?”周三畏说:“岳飞、张宪谋逆之罪不成立,可判两年徒刑,并可以官黩刑。其余各人,均可依李寺丞等所议判罪。我已将定案报告写好,请万俟中丞一阅。”万俟卨大惊:“你岂得如此胡作,莫非无视圣意与秦相公的钧旨!”周三畏昂然言道:“办案当依法,周三畏岂惜一个大理卿!”

万俟卨怒冲冲而去,薛仁辅对周三畏长揖:“不料周大卿节义如此,下官深自感佩!”周三畏说:“下官向来怯懦,惟恐得罪权贵,乌纱性命难保。然而自遇岳相公,耳濡目染,岂得不脱胎换骨?”李若朴说:“然而秦桧、万俟卨等辈狠毒,周大卿须有充分准备。”周三畏大笑:“明日我便当挂冠而去,归隐江湖,奸贼辈又能奈何?”

 

5


书房,秦桧与万俟卨密议。万俟卨说:“周三畏居然在关键时刻附议李若朴、何彦猷、薛仁辅等人,并已写成定案,今当如何措置?”秦桧大怒:“周三畏这厮,竟将熟米煮成夹生饭,岂不可恨!”万俟卨惴惴言道:“稍后必将这厮贬窜。然而眼前,却得有机巧手段化解。”秦桧沉吟半晌,断续言道:“既经公议而决, 断不易改判……然不改判,许多事项便将落空……你身为诏狱主审,竟被周三畏把玩……委是岂有此理!”

王氏端一盘橘柑进来,闻言大笑:“老汉如此寡断,怎生能做得大事!岂不闻常言道,纵虎容易缚虎难?”秦桧大喜,忙向王氏长揖:“感荷国夫人此言,我亦无虑。”王氏笑道:“倘若我为执政,决不似你等这般,计议半日,亦难定论。”万俟卨媚笑:“国夫人高明,下官仰视已久。”秦桧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你便以大理寺与刑部的名义改判!”万俟卨说:“下官遵命。”万俟卨起身要走,王氏说:“改判惟是掌中事,何必回大理寺?万俟中丞不如就此拟定,我也好 先饱眼福。”万俟卨转望秦桧,秦桧说:“便依国夫人所议。”

万俟卨靠近书桌,当场重拟判决:“一、据众人口证,岳飞‘尝自言与太祖俱以三十岁封节度使’,犯‘指斥乘舆’罪,依法当斩。二、敌侵淮西,岳飞亲受 御札十三道,却不及时策应,犯‘拥兵逗留’罪,依法当斩。三、张宪犯‘谋叛’罪,当施绞刑;岳云犯‘致张宪谋叛’罪,当处徒刑三年,追夺一官,罚铜二十斤……大理寺乞取旨裁断。”王氏读后,开怀大笑:“料官家之旨,只当加重,不会减缓!”

万俟卨惊问:“国夫人何出此言?”王氏得意言道:“太祖官家以节度使之职开创本朝,从此武将便不得过分倚信。官家又经苗、刘之变,对武将的忌恨岂不 更深一层?官家虽居帝位,自可干纲独运,然而岳家军与无数士人及百姓,惟知心服、称道岳飞,而不知有官家。何况如今要事,便在与大金和议,却又不使渊圣官家回归;岳飞不除,四太子的条件便不得满足,江南反对和议的汹汹言论便不得弹压。故我家老汉与万俟中丞之仇岳飞,远不及官家之万一。仅是出于妨嫉岳飞之深 得人心与民望,官家亦非杀岳飞不可。故此,非是我家老汉要杀岳飞,而是官家与老汉彼此利用,齐心协力杀岳飞!”

朝堂,秦桧与王次翁共同面对。秦桧进呈刑部和大理寺状,宋高宗看过,当场提笔批复:“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多差将兵防护。”

秦桧暗语:“官家竟将岳云从原判三年改判死刑,国夫人所料,端的不差!”便说:“大理寺聚断时,大理寺正卿周三畏、少卿薛仁辅与寺丞何彦猷、李若朴等喧然力争,以众议为非,务于从轻。然而此回诏狱,惟是奉圣旨勘问,仰求陛下圣断。”

宋高宗说:“对此等人众,卿可自行发落。今日已是二十八日,自来元旦不决死罪。除夕虽无明文禁刑,朕意欲欢度,也不宜于此日用刑。”秦桧暗语:“何彦猷那厮警告,万一金德失常,遭致天谴,又当如何应对?”便说:“然而近日天气阴霾,依国朝律令,天降雨雪而未霁,不得行大辟,亦不知明日天气如何?”

宋高宗说:“只在明日即可。雨雪失常,不是金德,而是水德,久旱不雨,方是金德。若教岳飞等人活至来年,朕又怎生欢度除夕?雨雪必是时降时止,可在暂停时下手。”又对王次翁说:“王卿可依朕宣旨,在刑部、大理寺状末另写省札。”王次翁说:“臣遵旨!”秦桧暗语:“倒好,最后杀人的省札,并不由我书写。”

宋高宗说:“王贵上奏,辞免都统制,你们须拟接替人。”秦桧说:“依张枢相力荐,欲命田师中。”宋高宗说:“闻得张俊保奏田师中做节度使,建康府军中多有不服,然而田师中的所长,在于平庸而无野心,必是服从朝廷。岳飞盘距鄂州多年,正宜教田师中前去掌兵。鄂州军中,尤须措置稳当。如今正值岳飞等人行遣,可稍缓时日。王贵与岳飞从微末时相随,颇为岳飞亲信,又服从朝廷,暂教他弹压数月,以免军中生乱,审时度势,然后优礼罢免,方是上策。”

秦桧说:“陛下深得驭将之道,圣虑深远。”宋高宗说:“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便是祖宗旧法。如岳飞素得军心,必为厉阶。田师中日后赴任,可付犒军之银五千两,绢五千匹,以收揽军心。另勾抽蜀兵三千,以为田师中亲军。”秦桧、王次翁齐道:“臣等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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