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爱在雷峰塔（修改稿）

爱在雷峰塔

 

一

夕阳夕下，我又一次来到长桥，静坐在雷峰塔的对面。长桥，长枪短炮，众数摄影爱好者凝神而立。此刻，人们正欣赏杭州旅游第一站：雷峰夕照。

我调整手机的位置，将雷峰塔与夕阳的位置做一个重组。我正努力地去直视太阳，那猛烈的光晃得我出现了幻觉。虽是快要落山的夕阳，但碧空如洗，毫无纤尘之染，这中间，也便少去了诸多的尘埃，那光芒，轻而易举地透过大气直触我的眼睛。雷峰塔，正在夕阳的余辉中肃穆地伫立，静静的，静静的。顾城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那一刻，长桥的桥，长桥的亭，长桥的树，与对岸的雷峰塔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夕阳增色，许仙白娘子添香，风摇着水，水漾着风，而我，坐在那幅流动的画中，彼此对视。我恍惚觉得自己坐在一个巨大的怀抱之中，依稀感受到夕阳之下的山色浸染着一份淡淡的黄晕，与雷峰塔融合成千年流光的篇章，我正透过一扇通往古代的门，小心翼翼地朝里瞅了一瞅，长堤两岸，柳绿花红。

雷锋夕照，仅仅只是看夕阳与雷峰塔贴近的那一刻吗？

我无数次见过雷峰塔与希望融为一体的荣光，无数次震颤于西湖边这令人敬畏人文风光与自然风光的完美结合。的确，在西湖边，所有胜景无法超越这跨越了古今传奇。其抖落身上的尘埃，在岁月的华光里留下无限的极致韵味。

是的，雷峰塔是有韵味的塔。她是西湖旁的一座丰碑。几经风雨，几重修建，屹立湖旁，站立成了一座沉默且又大气磅礴的山峰。她见证了西湖的千年风月，从文人豪杰到民间百姓，均为其俯首折腰。其建筑起源众说纷纭，或说尊藏佛之头发的舍利，一说钱王妃子生儿感恩而建。唯不变的是五代十国偏安一隅的临安城，富庶且通灵天下，令人叹为观止。塔，建起来了，西湖的湖光山色亦在空蒙的镜像中平添了无限的遐想。似乎，湖不再单单是湖，而是有着传奇的与温度的人间水月；塔，也不单单是塔，而是承载着百姓宏愿的皈依之处。雨天的塔静谧迷蒙，温和可亲；晴天的塔巍峨高耸，却从不盛气凌人。她身上独有的韵味，止不住让人亲近她，爱护她，赞美她，拥抱她。

 

二

初知雷峰塔，是小时候看《新白娘子传奇》。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白娘子，据说被压在雷峰塔下。那时，我就特别憎恨法海，为何不懂人间真情，活生生地将一对恩爱夫妻拆散于平凡的生活。许仙与白娘子的故事如同无法割裂的电光石火，在闭塞的小山村里成为一抹巨大的光亮，让人对重重叠叠的山外世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年少的我，常赋新词强说愁，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牵挂雷峰塔下的白娘子。白娘子镇压塔底多年，该是多么寂寞与孤独！然而，正是她的寂寞与守望，恰使这一民间故事增添了无穷无尽的力量。或许，守望千年的寂寞，正是民间故事中最悲壮的底色吧。余秋雨在《杭州宣言》中曾这样写道：杭州呈现出了一个贯通千年的人文宣言。这个宣言，曾经由钱镠主导，由白居易、苏东坡参加起草，由白娘娘从旁润饰，又由今天的建设者们接笔续写。的确，白娘娘的润饰之功，非同小可。断桥，雷峰塔，长桥，白娘子和许仙，串起了荡涤人间的风情，令人流连忘返。

读初中时，鲁迅的《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进入视野。彼时，雷峰塔只是一个概念，未见其貌，难以品味其精神内核。鲁迅的文章辛辣尖锐，威风凛凛，即是旁观，又表深刻见地。可惜，青葱的心灵难以生长出浩大的色彩，学文亦蜻蜓点水。我对峰峦如聚的山野充满了敬畏，但又对山外的世界抱有无限的向往。

终于，我来到了杭州，来到了西湖边的一所学校。学校毗邻西湖，得空时，站在柳浪闻莺看着斜阳下的雷峰塔，感慨万千。从认识她，到遇见她，二十余载春秋，瞬间而已。

我常常到西湖边看她。簇新，明亮，静穆，昂首挺胸又温煦谦和。我望着她，内心便逐渐生出一份温和与笃定，似与其有着牵扯不断的情缘。

那年冬天，第一个元旦到来之际，雷峰塔举办了跨年祈福活动。我带着内敛得令我愁绪满怀的女儿走入其中。寒夜里登上雷峰塔，温度下降至冰点。女儿现场挥毫“马到成功”四字，因年纪小，摄像头对准了那几个大字，人群聚集处，我见到了女儿眼里闪烁着的喜悦与激动。记者把话筒递到了女儿的面前，女儿显然被这阵仗震住了。她无语凝噎，高举着四个大字，不知如何是好。记者耐心地微笑着，把时间慷慨地给予我那暂时失语的女儿，也把无限的关注与鼓励给予了一个懵懂又纯真的孩童。几年过去，女儿清晰记得那晚记者与大人们对其的关照，心怀感恩。

那次活动后，在我的心里，雷峰塔的人情味更具有了别样的温情。

 

三

在杭州结束流浪的生活搬进自己房子的那一年，父母来我家过年。

父亲一到杭州，就问：“压住白娘子的那座塔在哪里？”

我立即决定带父母去登雷峰塔。上了出租，司机困惑地说：“你应该带父母去西湖坐坐游船。”我对司机说：“我父母记得白娘子。”

年关，人不多。从大门进入，拾级而上，很快就到了雷峰塔旁。父母一见到雷峰塔，似如老友相见，分外亲切，眼里的喜悦似要溢出来。那些年，有多少个日子，是白娘子的故事抚慰着从山野里辛劳工作的父母啊。凛冽的寒风阵阵吹过，刮得我脸上生疼。父亲看着塔底基座凌乱的画面，沉吟半晌后，说：“当年，白娘子就是压在这里的吗？”

我对父亲说：“说是这样说的。但这是一个民间传说，世上也并没有白娘子。毕竟，神仙是不存在的。”我说完这一番话，突然感到自己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罪过。若无这一民间传说故事，我那生长于山野的父母，会知道雷峰塔的存在吗？岁月长情，朝代的更替，与寂寞山村里的百姓又有何干呢？他们不知钱弘俶是谁，更不知这雷峰塔是因钱王皇妃得子或尊藏佛的舍利而建，而叫雷峰塔也是因为塔位于雷峰之上，与白娘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父母继续往雷峰塔高处攀去。父母对内雕刻赞叹不绝，那些古老的故事似乎打开了父母的另一片天地，他们似乎有点忘记了白娘子，而沉迷于当下的雕梁画栋之中。的确，雷峰塔的风光，白娘子之功并非唯一，相反，在漫漫岁月里，光芒四射的人物更有其他。如今，游人日日络绎不绝，更有“雷峰夕照”闻名天下。登入顶楼，西湖尽收眼底。湖光山色，心旷神怡，更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况味。

父母站在那，遥望西湖山色，远处保俶塔遥遥相望，近旁湖水盈盈，湖上游船点点，眼前这一风光，似将心打开，自由吐纳，十分畅快。

父亲说：“风景恁好，法海还是有情的，把白娘子压在这么美的地方。”原来，父亲并未将白娘子因了我的那句话而剔除出自己的认知世界。

我忙应和：“对的，想想西湖的美，白娘子也就不寂寞了吧。”

母亲忙道：“是啊，恁好，你离这近，要多来走走。”

忽又一阵风吹过，似有岁月煎过的味道，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彼时冬日，又如何来这样的味道？母亲鼻子灵，说：“可能是香火的味道，看来，他们说雷峰塔能驱魔辟邪，还真不假。”

也许是的。塔对面就是净慈寺。宋朝杨万里曾作诗《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净慈寺，雷峰塔，一寺一塔，他们是西湖山水的珠玉，顾盼生辉。于父母一辈，这便是人间天堂中最曼妙与威严的存在了。

下塔来，父母步履蹒跚。飞鸟归林，它们也要回家过年了。

我们快到长桥时，正逢夕阳西下。我们走，夕阳也慢慢地走。我告诉父母，这就是闻名天下的“雷峰夕照”。那日的阳光特别温和，棕红之色润泽了半边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情不自禁地吟道。转眼一看父母，他们面露喜色，说：“这夕阳也恁好，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我们找了个极好的位置坐下。那位置，正将太阳挡在了雷峰塔的身后，光芒便透过雷峰塔发散开来，似给塔身镶上了金边。所谓“佛光普照”，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我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父母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偷偷地看了看父母，纵深的皱纹如同千沟万壑，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山那头的余晖铺在水面上，水亦是心领神会，微微摇荡起金色的波纹。

许久，母亲说：“回家吧。”

我们又坐了一辆出租车回来。回到家，父亲说：“上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太阳落山，好像很久很久了以前了。”父亲说的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整日在田野里劳作的人，又如何关注到天上的太阳呢。

那天晚上，父母说了很多话，好像要把一整年我们不在家的话都要说了似的。父亲说，当年，在山上干活直到太阳落下，天色昏暗，方才回家。太阳什么时候下山，什么时候上山，都是不知道的。面朝黄土背朝天，回到家，最期待的就是看《新白娘子传奇》，看得热血沸腾，咬牙切齿。终于见到压住白娘子的雷峰塔，看到了雷峰夕照，觉得不虚此行。

 

四

这一日，我坐在雷峰塔对面许久，宛如在自己的前世今生走了一遭。实际上，雷峰夕照也是大同小异。我想，雷峰塔与西湖的夕阳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这头升起，那头落下，中间还有雷峰塔镇定自若。太阳是恒久不动的，雷峰塔亦如是，动的是我们。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见着雷峰夕照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人问我，你常常去看雷峰夕照，有什么名堂看出来吗？

我沉思良久，不知如何作答。也许，生活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看起来毫无意义的追逐中变得有意义的吧。人们喜欢登上雷峰塔尽望西湖，遇见晴天，目之所及一片蓝绿相融，分不清哪里是绿的，哪里是蓝的。游客的情意皆相似，遥指白堤苏堤杨公堤，三潭印月如同镶嵌在湖中央的明珠一般醒目。它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水相绕，树相依，塔相望。船只缓缓，风也轻轻。那些曾经无数个周末与白天行过的路，皆在绿树的掩映之下躲藏起来。我突然明白了登塔的意味——看不见人间的熙熙攘攘。山山水水永恒地沉默相守，在西湖的周边幻化成一曲又一曲令人安宁的长篇诗篇。这诗篇起笔于古时，走过万水千山，历尽人间岁月。

那日，直到太阳完全落入了地平线，余晖渐渐散去，趋于淡灰，雷峰塔灯亮起，我才起身回家。一路上，微风轻抚，我仿佛觉得自己带回了一路的夕阳，心里吟起“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雷峰塔，逐渐远去。但明日还会有，复明日依旧在。

几日后，老友问我，母亲第一次游西湖，问我如何走才好，我说，第一站，雷峰塔。

在我心中，她包容，厚重，精致，大气，对民间藏着深沉的关切，又带着对岁月温情的祝福。她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