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春运开始了，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我接到乳名叫小石头的电话，我童年的玩伴。说是携全家过年到泰国过春节，路过广州来看看我。自从我到广州后大家都忙，联系较少了，偶尔打打电话。十几年没见面了，昔日的小伙伴的到来心里很兴奋。石头哥！小石头哥！我心里不停嘀咕着，思绪一下子拉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
记得我大学毕业第二年，分配到北方一所高中教书，收到了小石头的一份结婚请柬，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心里想：老大难解决了。虽然教书工作较忙，还是请了假，决计参加他的婚礼了。
新郎小石头，一身蓝色中山装，背头，皮鞋、手表、戒指、煞是精神，方圆十几里的万元户，运输户了。
婚礼很气派，很热闹，两个高音喇叭播放着河南豫剧《朝阳沟》，半个道街摆满了凳子、桌子，几口大锅热气腾腾，鸡、鸭、鱼、各种丸子、豆腐、蔬菜......厨师忙里忙外，种亲朋好友，乡里乡亲，几乎堆满了整个村落，都佩戴一条红色布条子，笑着、看着、议论着、忙着......婚礼轰动乡里，成为街坊邻居、十里八乡议论的热门话题。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砖头砌成的两层小楼，颇有鹤立鸡群之感，门口贴一个大大的喜字，一副对联尤其引人注目：
天不负我，枯枝发芽；
地不薄我，光棍成家。
横批：冬去春来。
迎亲的车队是四辆清一色红色桑塔纳，十辆红色摩托车开路，还从县城请来了军乐队，......
本乡的头面人物，社会贤达都请来了，县里的县长、局长、高中的校长......一时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好不风光......
我的任务是招待客人，敬酒倒茶。从清晨六点钟，一直忙到夜里十二点钟，紧张、繁忙、热闹、高兴......当我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时，管事的王大爷慌慌忙忙把我叫到身边，耳语道：“新郎找不着了。”看看王大爷着急的样子，我笑了：“怕闹洞房，躲起来了吧。再找找看！”
又过了一会儿，王大爷又来了，显得更加着急,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新郎仍不知下落。我想肯定一个秘密的地方了。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心里嘀咕：他会藏到哪儿了？新婚之夜怎么让新娘独守空房呢？王大爷凑到我耳边耳边:“他该不会......”我恍然大悟，不由地说：“肯定在那儿！”我和王大爷又披了一件衣服，各拿一个手电，找新郎了。
天已是后半夜，万籁俱静，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月亮已经躲起来了，只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微微西风吹来丝丝寒意，庄稼叶子布满了露水珠子，偶尔几声鸟叫显得大地更加寂静。
顺着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向西走了大约一里路，隐隐约约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王大爷说：“这是他家的祖坟，肯定是他了！”顺着哭声，我们边走边扒开齐身高玉米苗的叶子，一手拿起手电照前面的路，浑身沾满了露水。越接近坟地，哭声越来越大，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很远......当我接近坟地时，只见他匍匐在坟头，浑身泥土，满眼是泪，声音嘶哑......两只手一会儿狠狠地抓住坟头的泥土，一会儿又缩回去握成拳头，猛砸坟头，一会儿抽泣，一会儿哭诉，断断续续：“爹呀！妈呀！我娶上媳妇了！二老合眼吧！”“妹呀！哥对不起你呀！”......
我和王大爷一齐动手把他搀扶起来，我拍拍他身上的泥土，王大爷用袖口替他擦擦脸上的泪痕。接着在向父母坟前磕了四个头。王大爷说：“石头呀，今天你成了家，大哥大嫂在九泉之下也会笑了！”我说：“石头哥，咱们快回去吧，别让新娘独守空房呀！”......
新浪的哭声使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上世纪的特殊岁月......
小时候我在姥姥家长大，姥姥家前是一条卫河。家里兄弟多，从一岁长到八岁上学的年纪，我的玩伴大多是女孩子，男孩里能保护我的就是小石头大哥了。小石头是姥姥家的邻居，比我大十几岁，他中等个，大手、方鼻、粗眉毛、双眼皮、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教我滑冰，撞锺儿，爬树、打鸟、跳绳、推铜轱、摸鱼，踢瓦片......记得又一次我们在河边玩，一次阵风吹跑了我的圆边帽子，我下河就追，河水已到了齐腰深，帽子随风飘到河中央，我还是去追，小石头哥见状，飞跑下了河堤，大声喊：“别动！”甩掉两只鞋，扑到水里抱住我。大声斥责我：“老肥，你傻呀，再追就没命了！”老肥是他们起的绰号，小时候长得较胖的缘故。记得又一次姥姥给我一顶蓝色花边小帽，有一个比我高的玩伴，抓起小帽往空中一抛，在小伙伴中间像皮球一样穿来穿去，由于我个子低跑来跑去就是抢不到帽子，气得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小石头见状跑到我身边，狠狠训斥小玩伴，擦干了我的泪珠，戴上了我的小帽。每当我受到小伙伴欺负的时候，小石头哥总是握紧拳头，高高举起，说：“谁再敢欺负老肥，尝尝我的拳头！”吓得小伙伴再也不敢找事了。
小石头哥，性格活泼，聪明伶俐，手脚勤快，会木匠活，会吹笛子......打砖坯一天能打一千多块；编织的篮子，美观好看；打的家具时尚美丽;种庄稼也是一把好手......
夏天的晚上，满空星斗，凉风习习。姥姥在河堤上铺一张凉席，总能听到小石头哥宛转悠扬的笛声，此情此景，是我童年最美的时光。
1973年我初中毕业后，在县城找了份差事，和小石头哥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
过了一年，听母亲讲他妹妹生孩子时难产死了，他的媳妇不久也跑了，他母亲由于一连串打击，不久也离开了人世......
1975年的春节前夕，我去看姥姥。只见一堵矮墙下，蹲着一个人，看见我傻笑：蓬乱的头发，满脸的污垢，开花的棉袄，露着脚指头的破棉鞋，袖着手，目光呆滞......母亲告诉我他是你石头哥。我跑过去拉他，他眼睛狠狠地瞪着我，一动不动，用胳膊肘不停地撞我，好像一点也不认识。口里嘟囔着逢人就讲一句话：“妈死了，妹死了，老婆跑了......”
记得腊月29日晚上，我让舅舅备下一桌酒席，把小石头哥哄来，又让姥姥准备些石头哥过新年穿的衣服。石头看到这桌酒席，用袖口抹抹嘴，然后直接用手抓起肉来就往嘴里填，狼吞虎咽，风扫残云。吃了一阵，用手拉他坐下，问道：“能喝酒吗？”没有反应，似乎对酒不感兴趣，不过在我的哄骗下，勉强喝了三杯。我拍拍桌子，把脸凑到他跟前：“石头哥，猜猜我是谁？”他眼睛间或一轮、傻笑地答道：“好人，好人！让我吃菜！”我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气急，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筷直颤，让后伸手就是一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歇斯底里低吼道：“不对，我是老肥！”他惊恐的看着我，一轮一轮呆滞的目光，似乎在寻觅着，寻觅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俩的目光对视着，眼里一轮一轮的呆滞，慢慢有了加速度，有了亮光......突然他仿佛梦中惊醒“老肥！你是老肥！”，一头扑在桌上，失声地痛哭起来......
我轻轻的走到他身边，两只手抚摸他的肩膀，好像找到我多年失散的好兄弟。我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肩膀，心里想：让他好好地哭吧，苦楚多年的委屈，多年的压抑，多年的辛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见鸡的啼鸣声。他终于醒来，诉说着妹妹的下嫁，母亲的去世......
听了石头哥的话，我拉了他起来：“鸡已经叫了，天不会永远黑暗。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奔头！哥会娶上最俊的老婆！”小石头哥慢慢地握紧拳头，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握着我的手，吐出几个字：“像狗一样活！我不是怂包！”......
冬天去了，迎来了春天，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小石头哥发了家。
他凭着自己的手艺，先办了窑厂，家具厂，后来跑起了个体运输，又搞起来建筑，到再次做新郎时，已经是我县闻名的老板了。
小石头哥的逆袭，新郎的哭声，似乎更能悟出改革开放四十年的蹉跎岁月。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