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实之多元、之诡异、之恐怖、之不可思议已超出任何天才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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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兵
断断续续利用闲瑕读完这本近四十万字的书，刚开始看得很上瘾，欲罢不能，至最后则觉繁芜沉重，难以终卷……感想不少，一吐为快。
这本书描绘的是苏联解体前后至今三十年来俄罗斯的众生相，但叙述不按时间顺序，也没有统一的主题，而是将大篇幅的口述自传与零星的现场速记和报刊剪辑进行拼贴，结果却是一幅混杂斑驳、触目惊心的俄罗斯全景图。也许会有很多作家不服气，认为假使这样的秉笔直录然后"剪刀+浆糊"的组装就能得诺奖，那够格获奖的人岂不太多? 但这本书绝非看上去那么容易，作者阿列克谢耶维奇是口述史这个专业的一员老兵，三十多年来，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足迹遍布俄罗斯和前苏联各加盟国，从乌克兰到车臣、从黑海到中亚，她记录的不是从苏联解体到俄罗斯衰落这段时期的历史大事件，而是各阶层平民百姓个人的肉体和心灵的"布朗"运动，这个词原是物理学用语，指肉眼看不见的空气分子所做的无序、随机、永恒的碰撞运动，而用它来描述几代苏联人在俄罗斯的生活状态则非常准确，因为从微观上看，每个个体都陷入无目的、无意义而又无法停顿的挣扎和撕扯中，从宏观上看，这就是中国人所谓王纲解纽的转型期的典型景观。作者极少发言评论，但我们却能听到她的心声：在如此庞杂的时代，对作家来说，重要的也许不是急于讲述，而是甘于聆听，因为现实之多元、之诡异、之恐怖、之不可思议已超出任何天才的想象，这是一个善恶难分、瞬息万变、险相重生的世界，能放下自己那点才华和表达的欲望去看、去聆听、去记下，而且能坚持三十年，本身就已非同凡俗，而能承受这么多沉重、悲苦、可怕、疯狂的故事而没失去耐心和常情的人，则已堪称圣灵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俄罗斯伟大文学传统不折不扣的一员，从十二月党人到民粹派、从莱蒙托夫到果戈理、从陀斯妥耶夫斯基到屠格涅夫、从托尔斯泰到契诃夫……在阿列克谢耶维奇身上，我们看到莱蒙托夫在《当代英雄》序言中所说的"没有一个灵魂应被轻视"的那种人道主义精神，我们还能验证陀斯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的预言：俄罗斯假如没有了沙皇和耶稣，将会出现最可怕的专制独裁和人间地狱……, 在她的书中，我们不难找到这些耳熟能详的俄罗斯十九世纪文学巨匠们笔下的俄国风土和人物，虽已扭曲变形、但仍可辨认，可是，假如契诃夫转世回到现在，他对俄罗斯也一定感到无奈和茫然，他在《新娘》中呼唤的革命和自由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托尔斯泰穿越去往车臣，他一定感到发指和精神错乱，他在《哈吉穆拉特》中著力刻画的无所归属而不失尊严的穆斯林英雄，可能变成极端民族主义者和杀人狂……总之，我们熟悉的俄罗斯人物个个面目全非。其实，作者描述的是十九世纪俄罗斯人的直系后裔：二十世纪的苏联人，这种人在高尔基的作品中已经定型，在巴别尔、普拉东诺夫、布尔加科夫这些二十世纪苏联文学天才的笔下逐渐褪变显形，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定熟悉他们的作品，实际上，她采用的这种所谓的复调文风，巴別尔在出版于1926年的短篇小说集《骑兵军》中早已运用得驾轻就熟，而且比她更凝练精彩、更挥洒自如，只不过在那个如火如荼的红色年代，仅管也有血雨醒风，巴别尔们仍相信革命的未来是值得为之献身的，而在未来已经到来的今天，几乎所有苏联旧人都感觉被骗了，被出卖了，白折腾白忙活了几辈子! 如果说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为苏联敲响了丧钟，那么阿列克耶维奇的《二手时间》则在是俄罗斯的挽歌和悼词，我们又可以听到亡国之音，一个大国可能又要分崩离析……
有心的中国读者看这本书肯定百感交集，有惊讶，有后怕、有庆幸……其实，中国过去二十年不乏记录转型期光怪陆离众生相的底层访谈录和民间纪录片，最近的比如王兵的《铁西区》和徐童的《老唐头》，讲的都是苏联人的直系传人在九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前十年的现状，但是与俄罗斯相较，中国的转型要平稳顺利得多！ 通过《二手时间》或许可以领悟，梦想一夜进入资本主义和当初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一样荒谬，当代的中国人为股市房价而焦虑不安，为堵车雾霾而抱怨唠骚，相比国亡无日，即将分崩瓦解，所有人即将与所有人为敌的俄罗斯，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
★ 作者 王天兵，作家，学者，编订巴别尔德《骑兵军》、《敖德萨故事》等著作，猪油《哥萨克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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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时间
作者：（白俄）S.A.阿列克谢耶维奇
译者：吕宁思
出版机构：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1月
页数：592
定价：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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