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爸爸（结局）

她无法确定，

究竟是将近两年的带娃时光改变了他，

还是吕晓莲的死亡刺激了他？

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文/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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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旭一番话，瞬间惊醒梦中人。

“是吗？”

樊星喃喃自语，有些不敢相信。但本能又告诉她，这大概率是事实。她做记者出身，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故事，前后做一番联想，并不太难下结论。

虽然如今，唐宋明并没有经过专业医生的诊断。

那天，她提前下班。

悄无声息摸回家，只见唐宋明坐在阳台上，双眼不聚焦，不知目光停留在哪里。

“果果呢？”

樊星猛地提起一颗心，下意识地往四下里看。吕晓莲跳楼后，仿佛整个小区都笼罩在阴云里，樊星受了感染，人也紧张兮兮。

唐宋明抬起下巴，轻轻点一点次卧：“睡着了。”

“怎么没出去玩呢？”

为了不让丈夫察觉到自己的怀疑，樊星随口转换话题，随意抛出个问句来。

唐宋明的眼神没挪地方，情绪也毫无波澜：“不想去，提不起劲儿来。总觉得干什么都那样，没意思。”

难道吕晓莲死了，你对带孩子就提不起兴趣来了？

无名火起，樊星浑身不痛快。好在理智压制住了情绪，她反复提醒自己，如今面对的，是疑似抑郁症患者，盛气凌人质问一通，只怕对方的病情再次加重。

她在心里叹一声，坐下来，温柔开口：“老公，趁孩子睡着了，我们聊聊天。”

“聊吧。”

他的回复简短而慵懒，浑身上下，都写着“一蹶不振”四个字。

瞬间，樊星的兴致也没了一大半，但她还是强忍不悦，故作欢快道：“要不，我们买一套新房子，从这里搬走，好不好？”

买房搬走的念头，其实已在心头徘徊数日。

离开伤心地，也是疗愈内心的有效手段之一。另一方面，樊星多少挣了些钱，在有能力改善居住条件的情况下，她打算尽快入手，如今的房价，几乎一天一个样，早入手总归是没错的。

当然，老房子是不卖的。

那是已过世的婆婆、还在世的公公一同为唐宋明置办的，她不会像杨蓓蓓一样，打婚前财产的主意。

可唐宋明依旧提不起兴致：“你看着办吧。”

天地万物，都无法激起他的兴趣。就连朵朵和果果，似乎也是强打精神去照顾，樊星默默观察了几天，最终毅然决然请了保姆回家。

买房的事儿，暂时略过不提。

私下里，她对保姆介绍过唐宋明的情况，拜托那位姓陈的大姐在带孩子做家务的同时，也观察着丈夫的一举一动。

陈大姐的反馈，既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她说，唐先生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窗帘拉得紧紧的，饭也不怎么吃，但他能主动带娃，只是，看着果果，又会不自主地流下泪来。

是背着陈大姐流泪的。

不过，细心的保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了。

樊星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林旭给她出主意：“还是上医院吧，这种病，越早干预，效果越好。”

“他不会去的。”樊星断言，依她对唐宋明的了解，他必定会极力否认，对医院充满排斥和抗拒。哪怕硬生生被拖了去，也不可能配合检查治疗。

“那就让他忙起来，忙起来，生活就充实了，病情多少会有缓解。”

“带孩子还不够他忙的？”

“那怎么能一样？带孩子，圈子小、劳累多，成就感也不够。”

这番分析有理有据，樊星点头，心里暗自盘算，一个大胆的主意渐渐成型。

果果逼近2岁时，林旭找上门来，请求唐宋明为自己的新房做装修设计。

“这套房子，有150平，我打算做婚房用。但我女朋友很挑剔，很多装修公司都看不上。听樊姐说，你以前得过设计大奖。所以，我想请你帮帮忙。”

跟来的女孩打扮入时，随声附和。

“你的作品，我看过一部分，很符合我的审美。”

机会从天而降，唐宋明却不太积极：“作为设计师，我并不成功，在好几家设计公司都待不下去。你们确定要让我来做？我这个一事无成的人，又做得了什么呢？”

眼下填在他内心的，尽是挫败感和无力感。曾经获过的奖、得到过的荣誉，都散在岁月深处，只留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站在一旁的樊星，内心倏地凉成一片。

唐宋明竟颓丧到了这种程度。

可她无法确定，究竟是将近两年的带娃时光改变了他，还是吕晓莲的死亡刺激了他？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吕晓莲的死亡，让他看明白了全职带娃的最可悲结局，久而久之，便把自己也放逐在茫茫时光里？

那就更不能让他继续闲下去了。

她也跟着做说客。

“试一试嘛，就当是帮朋友的忙，人家明年就要结婚了。再不装修，就来不及了。现在有陈姐带娃，你就利用空闲时间做做看，好不好？”

来回劝说反复鼓励，唐宋明终于答应下来。

在新房设计上，林旭没提太多要求。

他让唐宋明自由发挥，等设计稿出来，林旭啧啧称赞：“不亏是拿过设计大奖的，你看这，新中式跟和风搭配，竟然那么和谐，没有半点违和感。不错不错！不过，我还想再喧嚣一点点，现在的感觉，太过沉寂。”

说着，林旭便根据图纸，把自己的大致设想说了一遍。唐宋明会意，立刻回家修改。

此时，设计定金已落袋为安，8800元，不算太多，但也不少。

至少，唐宋明的干劲儿是被激发出一部分来了。

他开始重振旗鼓，钻进书房一心一意作图。累了倦了，便逗一逗果果，陪着他做游戏玩积木，或者讲讲故事、聊聊天，算是陪伴，也算是放松。

见设计图尽善尽美，林旭干脆把装修也交给唐宋明。

“我跟我的未婚妻都很忙，如果你愿意，你就帮我们做做监工、买买建材什么的。可以吗？”

唐宋明本能地拒绝，他对自己的定位是设计师，而不是装修公司。

可林旭反复劝说：“设计是你做的，你更明白细节处的处理。比如卫生间地砖，看似一模一样的两块砖，可能做出来的效果是不一样的。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着自己的设计变成实物吗？”

最后一句话，精准无误地打动了唐宋明。

他把监工的活儿一并接过，勤勤恳恳往建材市场跑，认认真真兢兢业业的，把它当作自己的家来对待。

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装修已近尾声。

那个下午，唐宋明带着妻儿前往，兴致勃勃地，向他们展现自己的劳动成果。里头的每一块砖、每一处装饰甚至每一个线条，都是他精心设计过的。

“只可惜，这是别人的房子。”

他抚摸着卫生间的大理石台面，淡淡一笑，面上些许失落。但更多的，是自豪和欢喜。他为自己的作品而骄傲。

朵朵拉着弟弟，在各个房间里四处奔跑，嘻嘻哈哈笑得极开心。

“这些都是爸爸做的吗？”

“是啊！”樊星半蹲下身，环视一周，笑盈盈道，“你们喜欢这里吗？我们搬过来住，好不好？”

“好！”

两个孩子拍着手，欢呼雀跃，面上的欢喜天真而浓烈。他们甚至开始抢房间，两人都看上了林旭特别交代的，一定要设计的玩具房。

妻子的话，唐宋明当然只当作玩笑看。

他走到她身后，轻轻揽她的肩：“等以后，咱们有钱换大房子时，就这么装。怎么样？”

“不用等下一套，这套就可以。你用心装修的房子，当然应该你和你的家人住进来呀！”樊星笑着，轻轻将右眼一闭，做出个类似紫霞仙子的俏皮表情来。

“这……啥意思？”

一时间，唐宋明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轻易下定论。

最终，樊星用一份购房合同，解开了唐宋明的疑惑。

“之前我跟你提过，要趁着如今收入还不错，赶紧买套大房子。你还记得吗？我还拿走了你的身份证。”

“哦……哦。”

唐宋明后知后觉，惊喜有之，惊愕也有之，“你竟然，真的悄悄把房子买了？又假托林旭，故意让我来设计装修？”

“对！”

樊星不再遮遮掩掩，心里的想法，也和盘托出，“那时候，我瞧着你整个人都是抑郁的，毫无斗志，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思考再三，我决定给你找点活儿干。但如果是自家的房子，我怕你会提不起精神。毕竟，那笔设计费是最能刺激你的。对不对？”

半嗔半笑间，两口子又有了从前那种互相开玩笑的氛围感。

而这一点，唐宋明是承认的。

带娃时，他最怕的是什么？

是怕别人说，“一个大男人，不上班不挣钱，竟窝在家里靠女人养活！像什么话！”

那笔不算太少的设计费，确实如雪中送炭，拯救了他的自尊心，也激发了求财欲。所以，他认认真真做着这份工作，根本目的是驱赶心中的虚无感，证明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而直接目的，无非“挣钱”二字。

挣了钱，价值便凸显出来了。

带孩子是不算数的，带孩子无钱可拿。就算拿，也是老婆给的，左口袋进右口袋出。

谜底揭开，樊星有些惴惴不安。

她害怕，自己精心织网，会被丈夫误认为是同情他、怜悯他，刻意用钱来买他的心安。这件事小心翼翼瞒到今天，怕的就是抑郁会催发敏感，令好端端的人生出玻璃心。

幸运的是，这一回，唐宋明能够了解妻子的良苦用心。

把前因后果放在一处，他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产生了些隐隐的心酸感。但挣脱心酸后，喷涌而来的却是幸福和感恩。

妻子能看见他的困境。

妻子伸出了援手。

妻子愿和他共渡难关，重启人生。

从这一点来说，他比吕晓莲幸运千百倍。

可幸福之余，唐宋明又开始操心别的问题：“咱家的房子，是你雇我设计的。那以后呢？还会不会有人请我？会不会一切都只是昙花一现？要不然，我再去找工作吧！”

“不会的！”樊星安慰丈夫，“现在我们做了个家居号，图文和视频都有，正想邀请你参与呢！你可以出镜，也可以介绍你的作品，只要你真有才华，就注定不会被埋没，放心吧。”

唐宋明“哦”了一声，一颗心稍稍安定了些。

虽然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一条阳关大道。

那一年末，樊星准备搬家。

新房通风，已进行了10月有余。孩子们吵吵嚷嚷要住大房子，唐宋明便也顺水推舟，说服了小心谨慎的妻子。

“反正果果要上托班了，他们在家的时间不算太多了。我也找专业机构测过，危险不大，放心吧。我反正在家工作，我来吸甲醛好了。”

搬家前，唐宋明干了一件大事。

他把和自己张建强的对话录音整理一番，又把自己知道的内情详细打印出，而后，在路边雇一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打工大叔，花100块钱，让他把这些证物送到了派/出/所。

这是他唯一能为吕晓莲做的事了。

至于结果如何，他无法预料，更无法掌控，只能在矛盾与撕裂中，求一个心安。

不是早就有人说了吗？

中年人的胆子，往往是最小的。

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时常疲倦、也常常身不由己。拯救世界拯救人类拯救旁人的活儿，只能默默沉入记忆深处，再不轻易拿出来示众。

这是一个中年人的基本素养，也是一个中年人的无奈。

这些道理，唐宋明明白得有些晚。但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男人至死是少年，但很少有人能一辈子做少年。除非他不婚不育，才能活生永无畏惧的孤家寡人。

那一天，唐宋明在工作间隙，打开新闻网站放松片刻，却忽然瞥见一条新闻。是关于张建强的，那上头说，jing方发现重大线索，此人有杀妻嫌疑，目前已被批捕。

唐宋明松了一口气，正要细看，电话进来了。

是黄海山打来的。

他在询问自己的中式庭院进度：“不用赶工，慢慢来，慢工出细活，我信得过你，但还是得问问进度。这样，我才放心。”

唐宋明笑着，把近来的工作汇报一番，又随意聊了聊天气和股市，绞尽脑汁拼尽全力，不让对方感觉到任何尴尬。他是通过林旭，才重新找到了唐宋明，把尚未开口的合作重新拣起。

这一次，他明白了，不是设计上精益求精，成功就会自然而然扑过来。

工作这种事儿，本就是技术与社交、本事与情商的相互交融，缺一不可。

从前他不懂，现在他愿意慢慢学。

是为两个孩子，是为妻子，也是为自己。

挂断电话，看看时间，该去接孩子了。

朵朵上了幼儿园，果果还在托班，他得绕上一个圈，才能把两个孩子都接上。而后，径直回家。

樊星会在下班时顺手买菜，夫妻俩轮流做饭，一家四口共进晚餐。

那是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刻，也是夫妻俩积蓄能量再出发的时刻。万家灯火一片温馨里，他们和千千万万个家庭一样，在挣扎和摸索中，一点点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模式。

网上出现一个热帖，有人求助发问：“妻子挣得比我多，孩子太小没人带，我该不该在家做全职爸爸？”

唐宋明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

看了半晌，他才低下头，缓缓敲下几句答语：全职爸爸和全职妈妈都很伟大，但不值得，如今的社会认知和社会状况，都不值得全职付出。

但若有人问他，你后悔做全职爸爸吗？

他的回答永远只有三个字：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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