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郎天资聪颖,
是个难得的丹青之才,
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图文/婉兮
前情回顾
那天夜半,外出已是大半年的向汝生忽然回了家。
月光洒了一地,杨氏欣喜地披衣开门,向汝生将食指放到嘴唇上轻轻一嘘,示意妻子不要吵醒酣睡的孩子。他摸黑走到儿子的小床前,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看了看,这才上床睡了。
两年,向汝生回家却不过三四次。朱家的烟土生意如火如荼,他便跟着车队奔波,将烟土、烟斗、土陶、锡矿等各种东西押送到各个码头和港口,再由船只运送到东南亚各国,甚至漂洋过海去到遥远的美利坚国。
当然,也只是听朱三少爷提起过,他对那些生僻的地名和贸易都没有兴趣,他只想尽量多挣钱,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睡梦中的向汝生忽然被敲敲打打的欢腾声惊醒,他睁眼一看,才发现阳光已经照到床前来。
向汝生急忙穿衣洗漱往外走,却见对门的方家张灯结彩,门头上悬挂着彩条和灯笼,吹鼓手们也一字排开,似乎在等什么重要人物光临。
向汝生笑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转回厨房问正在忙活的杨氏:“对面兴师动众的是要干嘛?”
“听二弟说,请了个秀才来题字画画,我也不太清楚。”杨氏一边淘米一边随口应着。
向汝生哦了一声,却又发出叹息:“读书人的地位终究是高的,区区一个秀才而已,我可是举人呢……”后半句的声音是刻意压低的,听上去很沉闷。
杨氏正要安慰,丈夫忽然又发问:“小春呢?上学去了吧?”
杨氏点头,向汝生又问:“学得怎么样?先生没说什么吧?”
“挺好。”杨氏含糊其辞,又转头生起火来,不敢把儿子的调皮捣蛋事透露给丈夫半分。
向汝生又喃喃自语起来:“读书好啊,我们向家的未来全指着这小子了。”
这时,忽然听见乐声起来了,夫妻俩出门张望,只见一顶两人抬着的青布小轿缓缓上来,轿门一开,出来个身着旧长衫的中年男人——正是向二辛苦请来的王秀才。
王秀才,姓王,名益,字梦山,自幼家贫,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寒窗数十载博得个秀才功名,之后屡战屡败,在族亲中很被轻视。
有个本族伯父看不过去,托人给他在城中学馆谋了个教书先生的职位,王秀才去了几天,却受不了馆内束缚,干脆辞工还家,只靠给人写信画画来赚几个钱,饿不死自己和老母亲罢了。
给窑匠画画这种事,若放在几年前,王益是断断不能做的。可眼下母亲病重,等着银子去请大夫抓药,王益只好把面子和清高都先丢到一边,暂且为五斗米折腰。
只见方尧亲自出门迎接,抱拳欢迎道:“王先生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方尧大字不识一个,这两个成语现学现卖,咬字还不太清晰。王益却不挑剔,只矜持地笑了笑,便示意方尧往里走。
坯子和笔墨砚台都已经准备好,一张崭新的太师椅也搬到了书桌前,上头还垫了一个厚实的坐垫。王益坐下来,却不忙着画,而是拿过一个坯子看了起来。方尧急了:“王先生,有问题吗?我们村里的画师说,这坯子不是平整的,不好画。”
王益一瞥方尧,眉眼间露出些不屑:“千万别把我和贵村画匠一概而论。”
方尧只好闭上嘴巴,一群窑工的眼睛都盯着王益的手去看,他把坯子举高,他们的视线就移高一些,他用右手去拿笔,他们的视线又跟着来到了右边。王益搁了笔,不耐烦起来:“方掌柜,如果信得过我,还是请大家暂且回避一下吧,留一个人给我研墨就可以了。”
“好好好!”方尧急忙应声,可又犯了难,窑工们都是粗人,研墨这种细活还真不在行。正为难间,王益已经指了指看热闹的逢春:“就这孩子吧,上过学了吗?”
见大画家的毛笔指向自己,逢春立刻兴奋地点头:“上了两年啦!”
王益满意地笑笑,示意他站到自己边上来,方尧这才带着工人们走了出去。
前一夜听说有位城里的画师要来,逢春便兴奋了起来,他很想知道,在烟斗上画出一朵花是什么模样。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母亲送他上学后又悄悄折返,躲在作坊内等待王秀才的到来。
只见王益屏气凝神,蘸上浓墨后,提笔便在坯子上挥洒起来。逢春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先是一根弧线,再描几个点,转眼间,一支梅花便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坯面上。
“好漂亮啊!”逢春发出一声惊叹,王益笑了笑,“喜欢吗?我可以教你。”
“现在就学可以吗?”王益随口一说,不料逢春却当了真,跃跃欲试地盯着王益。王益停下笔来细看,眼前的孩子眼神清澈,好奇心和求知欲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心里一动,猛地想起儿时求学的自己,语气也温和了下来,边说边递过来一个陶坯:“那你先画画看,让师傅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逢春脑瓜灵动,立马跪下磕头拜师,听到王益笑着说起来,他才起身接过陶坯。
学堂里教四书五经,也教些粗浅丹青。陈先生志不在绘画,但也略懂些作画技巧,所以逢春提笔并不觉得为难,而是三下五除二,刷刷描出一只小鸟。自然不太像,略微笨拙,却透着好几分稚气天真。
王益笑起来:“孺子可教也!”
得了夸奖,逢春劲头更足了,正要再画,却猛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阿金,最近忙不忙?方大哥,好久不见了,生意可好?”
逢春手中的笔停了下来,一张小脸露出踟蹰之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简陋的房门忽然被猛地推开,向汝生那张威武的国字脸出现在面前。
“阿,阿爸……”逢春怯懦下来,急急忙忙把笔和陶都搁下,又把双手往裤腿上使劲擦着。向汝生的两道浓眉一皱,显然是在压制自己的情绪。
“你娘说你上学去了。”声音压得很低,逢春低下头,却也不解释什么。向汝生伸出大手一把抡住儿子的胳膊,“走,回家再说!”
“且慢!”一直沉默着的王益却开了口,“兄台不必恼怒,令郎天资聪颖,是个难得的丹青之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向汝生却不耐烦起来:“画画能顶什么用?能光宗耀祖吗?好好上学求取功名才是正经事。”
一句“功名”却忽然触碰到了王益的内心,他凄然而不屑地笑了笑:“兄台难道认为令郎还有考状元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一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向汝生的嗓门也提高了几个度。向二急忙上前劝解:“大哥,王先生是客人。”
王益却不在意向汝生的态度,反而一句一句往下阐述:“朝廷江河日下,两年前已废除武举,文举还会远吗?其实很多地方也都开始办新学堂了,临安山高皇帝远,才容得下你继续做白日梦。”
那声音不急不缓,向汝生气急,却不再分辩,只是不由分说地把儿子往家拎。王益只是摇头,遂又坐下来,开始凝神画坯。
向汝生把儿子打横夹起,大步流星地往家走去。进了门,便把逢春扔在祖宗牌位前,命令他跪着思过忏悔。
逢春委屈至极,忍不住辩解:“阿爸,我不是读书的料。我一听那些之乎者也就头疼,我就喜欢去陶坊干活!”
“你你你……”向汝生怒火攻心,一手指着儿子,大道理却讲不出来,只反反复复说着:“光宗耀祖只有读书一条路了,你自甘下贱,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做陶就下贱了吗?”逢春不甘示弱,跟父亲怼了起来。
向汝生痛心疾首:“士农工商,商在最底层,更何况你只能做方尧、洪金城这种人做小工当奴隶!”
“阿爸,不会的。”逢春却信心满满,“王先生说我画得好,其实拉坯我也看过很多次了,我也会!”
“王先生?”向汝生问道,“那无赖还是个读书人?”
“可不是吗?我听二叔叫他王秀才呢。”
向汝生吃了一惊,正要回答,家门却被一条大汉仓促撞开。逢春回头去看,只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急匆匆闯进来,满头满脸都是汗。
“万兄,你怎么来了?”向汝生迎上去,见他面色焦虑神情紧张,一颗心也不自主地悬了起来。
“出大事儿啦!”万世雄一拍大腿,顾不得接过逢春递过来的水,只忙着竹筒爆豆一般说出原委:“矿山上出大事了,三少爷让我们速速回去!!”
“什么事儿?”向汝生皱眉,“可我昨天夜里才到家。”
此时杨氏也迎了出来,微笑着对万世雄道:“不忙这一会儿,饭就快熟了,吃完再赶路吧。”
“弟妹有心了。”万世雄抱拳道谢,“可此事十万火急,饭大概吃不了了。”
边说边附在向汝生耳边低语几句,向汝生大惊失色,匆忙进入内屋,将还未拆封的行囊扛起,“走!”
“阿爸!”逢春追出门去,却见向汝生已飞身上马,听到儿子呼唤,他又一扯缰绳回过身来,对儿子嘱咐倒:“跟着陈先生好好学习,阿爸这一去,说不定能为你挣出一份大家业来!”
逢春听得懵懵懂懂,可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又要和父亲分离许久,嘴巴一瘪,不由嚎啕起来。
“把眼泪给我收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
向汝生大喝一声,随即扬起马鞭,不多时便奔出好远,只留下几缕烟尘空荡荡地浮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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