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母爱
方启亮做梦也不会想到,母亲会因为他的几句气话而跳河自杀了,他撕心裂肺地嚎哭,捶胸顿足地责备自己,他拼命地搧自己的耳光,然而救活不了母亲。
母亲留下纸条:我声名狼藉,不愿再沾污你们的声誉,希望你们好好活下去。
方启亮哭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母亲的事情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母亲素英是一位小学教师,相貌端庄,性情温和,工作踏实,爱子如命。最近她正在全力以赴为儿子上调走门路。
“咚!咚!”素英敲了二下门,“谁啊!”传来学校同事张老师的声音。没找错门,她放心了。
“哎呀,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哦,我想找你家周主任说点事情。”
“啊,不巧得很,老周开会去了,你有事情可以告诉我,我给你转达。”张老师堵在门口一本正经地说。
“噢,噢!”素英期期艾艾着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我儿子插队在红星大队,二次送到公社,都被砍下来了。想请周主任帮帮忙。”
“好,知道了,老周回来我会对他说的。还有什么说的吗?”
素英隐隐约约听见了逐客令,不等她说出来,就知趣地说:“那么我走了,拜托您了!”
看着素英远去,张老师嘀咕着说:“下班了也不得安宁!”老周从里屋走出来问:“刚才是谁?”
“我们学校的一个同事,儿子在红星大队插队,想找你帮帮忙。”,
“她儿子是谁?”
“她儿子叫方启亮,你知道吗?”
“噢!方启亮,我知道,这小青年表现倒是不差,人也很聪明,就是家庭出身不好,所以二次都没有通过。”
“他母亲与我是同事 ,如果有可能就帮一下吧。!”
“不是我不帮忙,这忙很难帮,阶级政策是明摆着的,虽然我在公社负责知识青年工作,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况且我们班子里每个人手上都有几个需要解决的人,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只要有人提出阶级成分这个问题,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把他挤掉的。”
“再说,我也不可能为了他的抽调而被人抓住把柄,说我阶级立场不稳吧?”
“------”
素英视儿子的事为家中的头等大事。牵牛要牵牛鼻子,解铃还须系铃人,关键是如何打通关节,这是她现在最伤脑筋的事情。
如果她是有权势的人,只要与相关人员打个电话,聊聊家常,然后再把相托的事情讲出来,小菜一碟,易如反掌,欠下的人情不要紧,日后补偿。反正你也会求我办事的。
如果她是有钱人,那也没啥难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源源不断地把钱花出去,效果总会出现的。
如果她是“红五类”家庭出身,办事要方便得多,不会出现很大的阻力,政治审查就不成为关卡。
如果这三个条件都没有,那就惨了,上调基本上与你无缘,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农村耽一辈子吧!
然而她不愿意,儿子也不愿意,她必须作最大的努力,让儿子从农村抽调上来。
她梦想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为张老师家做些事情,用苦肉计感动张老师,博取她的同情,吹吹枕边风,劝丈夫周主任帮帮忙,让她那走投无路的儿子上调时顺利通过政审关。
素英带了一大包熏青豆来到张老师的办公室,笑嘻嘻地说:“这是我昨天熏的,嚐嚐味道怎么样?”;过几天又拿着一包猪肉干,“这是我自己做的,好吃不好吃?”;再过几天带去十几个咸蛋说:“我腌的咸蛋,不知道咸淡正好吗?”
后来素英逐渐变成了张老师家的常客。张老师躺着藤椅上看书,素英在纳着鞋底;张老师在看电视,素英在裁剪衣服;张老师在喝茶,素英在烫衣服;张老师在备课,素英在打扫卫生。开始时周主任对素英来他家做事不以为然,慢慢也就熟视无睹了,继而有空时也会坐在一起聊聊天,并且不时向素英投下奇异的眼光。
素英隐约觉察到周主任在暗暗地打量着自己,她闪过了一丝警觉,又很快感到可能是神经过敏,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管怎样,能够与周主任接近一点总不是坏事,至少可以提一些要求而不至于遭到拒绝了吧。
素英回家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周主任奇异的眼光时时浮现在眼前。社会上权色交换的事情她也听见不少,这次是否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她有点害怕,每当这种交易败露的时候,女方就会背上“破鞋”的恶名,还会被说成腐蚀革命干部而身败名裂。但是她又有一种冲动,希望这种交易来临,因为这种交易一旦成功,她儿子上调的成功率几乎可以达到百分之一百。
她既希望周主任对她并没有什么意图,可以清清白白做人、避免许多瓜葛;又希望他有所企盼,这样儿子上调的事情就会十拿九稳。
事情总得从最深处打算,万一周主任有这种想法,怎么办?要不要接这个招?经过反复考虑:实在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为了儿子她决定豁出去了,俗话说:自古华山一条道,无论多险也要走到底!想到这里她就像吃了铁秤砣一样,定下了心。
四十一岁的素英,虽然生活在烦恼之中,但岁月还没有将她的美丽耗尽。今天她稍稍打扮了一下,马上就判若两人。她正认真地擦着玻璃窗,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光线把她的脸部轮廓突显得更加光洁圆润,胸部更加坚挺,身材的曲线显得更加婀娜动人。
老周端着茶杯从房间出来,看到此景,心中一颤:想不到她还有那么好的身材与娇好的面容,平时怎么没有发现呢?他悄悄地坐在桌子旁边喝茶,静静地看着她。素英擦着玻璃渐渐地移近过来,素英脸色绯红,不好意思地望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回过头去继续干活。素英擦完窗子,老周倒了一杯茶,叫她过来休息一会儿,老周抚摸着她的手说:“你辛苦了。”素英则战战兢兢地说:“周主任,没什么,这点活累不着我,只要你把我儿子抽调上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事情不能急,反正我放在心上,有机会就给你解决。”
“那就先谢谢您了,我们成分不好,全靠您帮忙了!”
“是啊!成份不好是很吃亏的,所以我也得想办法,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来对待。但也不能操之过急的。”
“周主任,这次你一定要帮忙哟,前二次落选后,我儿子拼了命的干活表现自己,才又得到大队上调的表格,大队干部说,如果这次再泡汤,以后大队再也不会送他了。”
“知道了,反正我争取吧!”说完拉起素英的手,朝房间走去,素英犹豫了一下,红着脸顺从地进去了。
素英家里正筹备着重要的事情,她拿出全部积蓄,再加上儿子生产队预支的五块钱,买了一身的确凉衣料,又买了一个被面,送到周主任家去。的确凉衣料,现在看起来微不足道,可当时是人人羡慕的好东西,一条丝绸被面需要一个月的工资。就是这一点点小礼物,已经把素英家的全部流动资金花光了。
周主任不在家,张老师满脸笑容地接过东西说:“素英,你太客气了,我家老周说,这次你儿子以'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名义送上去,可能容易通过。”张老师热情地倒茶,喋喋不休地说着。
“那就全靠你们了,谢谢周主任!帮我解决老大难问题。”
一个月过去了,事情还在云中雾里,素英睡不着觉,白天到张老师办公室,轻轻地问消息,张老师说“这种事情急不了。”晚饭后素英想去张老师家找老周问问,又怕人家嫌烦,犹犹豫豫,进退两难,最后还是敌不过焦急的心情,一步一步地迈向张老师家里。
鼓起勇气敲开门,周主任客气地把她让进了屋子,并且忙着倒茶。
“张老师呢?”
“张老师去看望父母了,明天早上回来。”
“周主任,我想问一问,我儿子抽调的事情,公社通过了吗?”
“别急!这几天就要讨论了,这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吧。”其实当干部的说话是很讲究艺术性的,他们从来不会说满话,总是说“研究研究”“可能”“大概”“争取”等留有余地的可进可退的语言。奇怪的是今天周主任为何一反常态,说起满话来了呢?因为今天公社已经讨论通过了素英儿子的上调问题,他不明确告诉她,就是留有充分的余地。
周主任拉住素英的手往房间去,素英喃喃地说:“张老师知道了可不好。”
“放心吧,她不会知道的!”
“周主任,县里面我们也不认识人,请你也帮助打个招呼。”
“只要你听我的,我都可以帮忙!”
至于要顺利通过县的政审关,素英没有办法,素英的老伴更没有办法。在阶级政策和人情社会面前,素英全家就像大海里的一只小舢板,与万吨巨轮、千吨战舰、百吨游艇、几十吨的渔船,根本无法相比,甚至连十几吨的小木船也望尘莫及。
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周主任在材料的介绍时说得好一点,送上去时名次排列靠前一点,如果周主任良心还在,能够为她在县里美言几句,除此以外,不敢再存什么梦想。
兵分二路,儿子也想方设法托人走后门,借钱买了礼物,腆着脸皮,低声下气,博得了几个在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的同情。
终于通过了县的政审关,一家人如释重负。接到上海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全家人悲喜交集。
县里这一关,到底得力于谁,很难搞清楚,凡是参与帮忙的人都是必须酬谢的,在一贫如洗的家中,再也拿不出钱了,也不好意思到朋友家重复借钱。母亲说:“解决当前事情最重要,没柴烧那怕金漆树!”母亲把家里唯一抄家遗留下来的还看得过去的红木桌子,送到旧货店卖了,换得三十块钱,请大家到饭店吃了一顿,总算把眼前的难题应付过去;当然周主任为了避嫌是不会来的,日后再作酬谢。
周主任的职务是个很敏感的位置,很多人早就对他虎视眈眈,因此产生了许多政敌。粉碎“四人帮”后的政治运动中,周主任被隔离审查,其中有一项罪行是:利用上山下乡手中的权力,奸污知识青年。在日日夜夜的车轮大战中,他交代了与一位知识青年的暧昧关系;初战告捷后,接着在软硬兼施的拷问下,周主任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把与素英的事情也交代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时间,这事情成为了镇上的头条新闻。
消息传到丈夫耳朵里,他的脸上挂不住了,就严厉地质问素英。
素英满脸愧色说:“我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已,全是为了儿子。”
丈夫对着素英大声吼道:“我们再穷,也要有骨气,怎么能够做这样丧失人格的事情。”
“唉!现在的社会,你不会不懂吧?我们无权无钱,又是成分不好,你又拿不出什么办法来,难道让我们的儿子一辈子在农村当农民吗?”
“那也应该再想想别的办法。”丈夫声音低下去了,明显是底气不足。
专案组开会批判素英,说她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革命干部。素英拿着日记本把每个人的发言认认真真地记下来。态度诚恳地作自我检讨,自责自己的行为太贱了,上纲上线把一切罪行都往自己身上揽。专案组负责人说:“你只要彻底检举周主任的错误,我们可以不追究你的问题。”她不愿意落井下石,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周主任,她心里反倒感激他的帮忙,因为解决问题才是硬道理,没有他助一臂之力,她的儿子休想抽上来。对于别人的非议,她心里很踏实,反正儿子已经毕业,当上了中学教师,不可能再回农村去了。她想起小学的一篇课文:罗盛教舍身救孩子,说的是志愿军战士罗盛教看见一群朝鲜孩子在河上溜冰,一个孩子不幸掉入冰窟窿,罗盛教奋不顾身跳下冰窟去救孩子,结果孩子救起来了,自己却因为筋疲力尽而牺牲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罗盛教,她感到死而无憾了。“为了孩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唯此而已,别无他法。”
方启亮约女朋友吃饭,席间女朋友吞吞吐吐地说:“外面传说你妈妈与周主任有点事情,我母亲说你妈妈名声不好!不让我谈下去了,拜拜吧!”
方启亮回家后发了几句牢骚埋怨母亲,母亲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为了孩子,母亲可以抵抗外界的一切强大压力,唯独承受不了家庭中最亲爱的人不理解,哪怕是微小的责备,她脆弱的心灵崩溃了,终于带着沉重的母爱,告别了这个复杂缤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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