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假如二者必选其一，那我就选后者。因为我对水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小时候，我常在河里、池塘里玩水，而且一玩就是几个钟头，任凭母亲千呼万唤，直到实在捱不过去了，才恋恋不舍地从水里冒出来拱上堤岸。母亲看到我浑身湿漉漉光溜溜的，不仅会严厉责骂，有时还得来一次更苛刻的爱：一根细竹枝狠狠地抽打在我光溜溜的脊背上，大腿上，浑身如刺如火般生疼，痛得我嗷嗷大叫，高声喊着”下次再也不去了＂。只有在我认错服输时，母亲才会停止抽打，并爱怜地给我穿上褂子。那时，家里穷，一年到头，我们难得穿一件新衣服。母亲在打我时，怕打烂衣服，每次还得叫我脱光。然而，我毕竟忘不了水的诱惑。不等伤痕消失，我又会找机会背着母亲去玩水。水是温情的，柔柔地扑进我的怀里，轻轻地抚摸我油滑的肚皮，悄悄地挠搔我的乌黑的脖颈。我浑身痒痒的，舒服极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努力地搂抱她，她乖巧得如油，从我的臂弯下，从我光滑的胸肌上溜跑而去，带着我的一串串哈哈的笑声跑走。水是包容的，不管我浑身泥臭还是汗渍斑斑，她总能把我洗涤干净，留下一个光洁鲜亮的肉身。小时候，我特会折腾，在水里钻来拱去，一会从桥上堤岸纵下，一会儿又和同伴们尽情嬉戏打水仗，浪花溅得老高，欢快的笑语声不时惊飞水面上觅食的水鸟。水像一位慈祥的老人，敞开胸怀，包容一切。她慈眉善目，静静地看着。长大了，我不能像孩提时代那样，无所顾忌地去玩水，但在工作之余，抑或是烦恼痛苦时，我总会下意识地去河边，去水渠边，去池塘边散步，或者是静坐，看水，听水，和水诉说衷肠。池塘里的水十分平静，如一面面亮镜，映着天光山色，白云蓝天，偶儿有飞鸟在天空飞过，在池塘的水面上闪下一线光影，在似乎没有＂生气”的池塘里，我却能静静地感受到池塘里水的精神。她在等待，她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暴雨倾盆而下，等待着山洪暴发，她会趁机冲决堤垸一泻千里。水渠里的水十分温驯，她拥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汩汩地向前奔走，像一群羊，很有气势地向前奔涌。我静静地站立在渠岸上，透过平静的水面，可以窥视到她内在的激情。她奔涌着，一刻也不停留，朝着一个目标，不停的奔涌。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似乎也被感染了，一股热流在心底流出，滚烫着全身。河水的气势更为壮观。河面宽宽的，敞亮着，河水带着情感，一路高歌。她时而激动不安，哗哗地鼓噪着，越过滩涂，汇集在深潭。她时儿娴静安谧，平静得像一位姑娘，让人顿生爱慕，好想去拥抱她，戏弄她。她时而暴躁激昂，在转弯处，在险滩中，她呼叫着，高昂着头，冲刷着堤岸，呑噬着岸上的沙砾泥土，撕咬着岸上的柳树杂木。她企望着爬上岸坡，去看岸那边的风景。河水更具风韵，更有娇情，具有人的灵性。这是仲秋时节，天气特别好。酷暑未退，太阳高高地挂在无边的天空，毒辣辣的炙烤大地。空旷的天幕下，山岭，房舍，树木似乎没有夏日的鲜亮，放眼四望，到处是灰朦朦的，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和单调，眼前的一切仿佛被我的心情感染。我怀揣着不安和惆怅，踏出房门，沿着颓废的围墙，顺着水渠边的小路，来到河坝上。这是一条熟悉得闭着眼睛也能走过的这小路。每天下午，我和水妹吃罢晚饭，携手相依，沿着这条小路，来到河坝边，席地而坐，沐浴夕阳，看水波不兴，听坝水嗡嗡。我们谈理想，我们谈工作，我们谈生活。有时，还会即兴吟诗作对，共同的兴趣爱好把我们串在一起。我们沉浸在甜蜜的热恋之中。突然传来了她家人的反对声，说什么穷教书的，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好几天了，我不见水妹的踪影，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种失望。我在焦急和不安中等待，下意识地来到这个留下回忆的地方。我一看到水，心情豁然平静而坦荡起来。我坐在坝边，静静地看着眼前沉静的水，企望能透过她的表象看穿她的本质。河坝上游因堤坝的缘故，水面平坦而宽阔，一眼望去就像一个湖泊。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折射出白亮亮的光。我收回目光，凝视着眼前的河水，表面平静的水其实是在不停的往下流，而且是那样湍急，没有缝隙儿，紧紧密密地连接着，一个劲地越过河坝往下流，在我的眼睛里，在我的心底里，悄悄地一晃而过，她内在的活力，她内在的激情，令我钦佩！我默默地注视着，总想把她固定下来。然而，我失败了，我的视觉，我的情绪，我的意念都被她带动起来，随她而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反反复复。我有了天旋地转的感觉，天上也似乎飘来了云，碎碎的，像鱼鳞。云在飘，地上的树也似乎在移，青山，屋舍都在跟着转动。我恍惚着，迷糊着，我不得不收拢我的目光。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懂得水的内在的力量，她不受意念的控制，她昼夜不停，永不疲倦，永不退缩，年复一年，永远向前。坝上游的水很清，可以看见江底的沙石，河里还有很多的小鱼在乱窜。小鱼一会儿突然窜来，停在我跟前，鼓着圆圆的眼睛看着我，不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倏躲闪开去，不见踪影。我睁大眼睛久久地窥视着，看着看着，我看到江底有无数个黑洞，那洞黑黢黢的，洞的周边是颜色斑斓的珊瑚状的块儿。这些块儿有浅红的，有灰褐色的，还有粉黄色的，颜色各异，胡乱地拼凑在一起，有时又像鱼，有时又像鸡，有时还像犬，变化无穷，诡秘难辨。我惊讶看着江底的世界，大惑不解。猛然抬头，仰望蓝天，我看到太阳已经西坠，云朵儿被太阳的余晖染得五颜六色的。我忽然明白，江底的景色是天空的倒影，蓝天是洞，云朵为礁，变幻的是晚霞。我似乎明白了，世界本来是真实的，只是自己的视觉发生变幻，看起来什么都不那么真实。只有静下心来，回归本来，才能变得现实！我把视线沿河坝望去，河坝上奔流而下的水变成了水瀑，像一匹白色绸缎，横挂在坝面上，飘然而下，在落水的瞬间，那瀑布又被撕得粉碎，变成细碎的银沫儿，乱溅乱飞。我想把眼光立定不动，总是被水沫儿俏皮地牵走，随着水流远去。我有点累了，索性仰面躺在河坝边，闭目养神，任傍晚的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肌肤。于是，我的耳边有了坝水的鼓噪。起先，那水声是轰轰的的乱响，是打雷的闷声，从远处传来，近了，有点震耳欲聋，好像是飞机起飞时的引擎声，更近了，轰轰的叫人心颤，像坦克冲锋陷阵的倾轧声。我有点胆怯起来，突然那声音又渐渐远去，犹如马队的踏蹄声，恍惚之中，我耳边似乎听到合唱队的管乐声，雄壮而有激情，悦耳而充盈活力。最后那声音变成姑娘婉转的清唱，而且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和旋律呀！我一个鲤鱼打挺地从地上坐起来，睁眼朝着歌声飘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水妹着一件水红色的衬衫，迎着晚霞，向我走来。她的脸上飞扬着色彩，眉宇间透出喜悦。我赶忙站起来，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奔跑着扑上前去，勇敢地把她搂在怀里。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河水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两颗心在颤抖。“我以为你不会再来。”我高兴地附和着，声音中夹杂着伤感。几十年过去，我还是那么爱水，常常和妻子手牵着手，有时还带着孙儿，一起来到这河边，散步，静静地看着水，听着水坝上水的轰鸣声。作者简介：陈 贻 涛 男，笔名一涛。中小学高级教师。从小爱好文学，八十年代曾有文章在《湖南日报》刋载并获二等奖。现退休赋闲在家，劳作锻炼之余，重拾笔头，写记过往趣事，聊以自娱，偶有文章散见于报刋及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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