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株辣椒的姿势守护“常伦”

刘诚龙

读着周湘华女士《微博上的怕与爱》，我感觉我心腹里有一个词语在胎动，我不知道她叫什么词语，我也不知道她是新词还是旧语；我一篇篇地读下去，那词语一次次地清晰而显影，对，她就是常伦。与众人感觉一样，我也感觉这是一个常识缺乏的社会；而与很多人感觉不一样的是，我更感觉这是一个缺乏常伦的社会。从一个时期虚幻崇高到另一个时期底线突破，社会的恒常伦理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你不感觉街头巷尾、客厅卧室、舞台宦海乃至象牙塔里已然失范、失序、失衡与失常吗？一味唱高调，成堆造就了众多伪君子；一再破底线，批量生产了满街跑的真小人。缺乏常伦的社会，岂能成为常态社会？

与科技的日新月异与道德的江河日下大不同的是，美好的人性与有秩序的人伦拥有超稳定的结构，岿然难撼，伦常经过了亿万斯年不断摇摆与碰撞，才形成最适合人类合群与进化的伦理基因。不管交通如何发达，而手与脚依然保持着旧模旧样；不管通讯如何发达，心与心的沟通顽强地保持固有生态；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孝悌仁爱，人之四常；善良、诚信、耿直、公正、厚道、节操、贞守、仗义……人类这些普适价值，超越社会制度而存在，超越意识形态而存在，超越人种肤色而存在，超越科技与市场而存在，这些普适价值是什么？这就是常伦。“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社会不配有伦常，这般社会离崩溃，不远了，绝非吉祥。

是真佛，只道家常；是真士，只道伦常。“我的悲哀与无所适从是：当时代裹挟着技术的浪潮滚滚而至，却只能绝望地站在岸边，徒然看着自己无比尊崇的传统创作方式与观念正缓慢沉底，一帮不懂音乐、只懂电脑技术的'剪刀手爱德华们’，正伫立潮头自信爆棚地准备大干快上，制造更多的音乐垃圾，赚取更多的钞票、更大的名声。”（《当音乐成为技术制品》），这段话里表露出来的忡忡忧心，隐喻着周湘华女士文章的担当、写作的视角与文明的坚守。文如其人，人如其文，有着高操守的人，才剀切呼唤人类良知与社会良序（反之，低人品者使劲叫喊要人伦从高位降落底线以下）；周湘华文章的担当是拯救日渐失范的世道人心，其写作的视角是看护不断失守的人伦领域，其文明的坚守是以柔韧一支笔与忧患一颗心，呵护着恒常的文明与一切美好的品质。

作为资深媒体人，也是具有尚德与智慧的女性，周湘华对失去常伦的人与事有着高度的职业与性别的敏感，她目光所注视的，多是三大领域，情场，包括爱情亲情与友情；星场，包括演艺、歌舞与娱乐界明星；士场，文士学士，硕士博士，国士道士（贩卖道理、道德与各种道道的，都算道士）。这三大领域，实是常伦崩溃的重灾区，是礼乐崩坏的速滑区。“如今的男男女女还正常分泌爱情荷尔蒙吗？是否已改为分泌物质荷尔蒙了，以与这个商品时代无缝接轨？”（《婚姻的“房本位”》），以非常辛辣话语道破当下爱情观的沉沦；“所以，你，佐藤爱，请收拾行囊，重新出发。邀上众'剩女’，大家一起去找'王小贱’！甭管他来自巴黎抑或纽约，只要奉上真爱，'王小贱’不问来处！”（《王小贱，爱情的乌托邦》），这种对以爱为本位的爱情热情呼唤，其背景是真爱情大面积地被泥石流了。在《朋友的标准与境界》里，她无限感慨，“朋友的交情也就从挚交、深交、神交，变成了今日的虚交、攀交、谋稻粮交了。”这话也正是我们想说而说不出的。在《闲话“中国式”评奖》里，她一语道破：“这个时代越来越明显的趋势是：奖级、名声、影响力，职位、职称、世之隆誉度，越来越与个人的才华、成就、贡献无关了。”这叫一针见血。所谓睿智，所谓见识，所谓深刻，所谓幽默，就是扒开纷繁万象，以真切而精警的语言，直捣事物的核心要义，周湘华其《微博上的怕与爱》里的文章，便有这种心力、眼力与笔力。

我曾给自己读书定了个三不读：无见识不读，无特色不读，无文采不读。博客时代，人人都是作家；自媒体时代，人人都握有麦克风；作家已不是卖方市场，阅读已成了买方市场，文章泛滥成灾，我当然要挑选最好作品来读。周湘华生长于水灵灵的江南，在大漠孤烟直的北方军营里成长；身为女士，却闯进以大老爷固守的杂文领地；擅长抒情，却华丽转身来说理，有这种经历与身份的，在我所混迹的杂文圈里，还真找不出几人来。故其作品阴阳调和，刚柔相济，情理交融，杂文与散文并蒂，辣味与诗意齐放，婉约江南的红牙板与豪情关西的铁琵琶同声共振，形成了杂文界独有、独异与独特的“中国好声音”。

周湘华擅长使用长句，使用短句固有表现力，但使用长句尤见驾驭语言的功夫，那宛若一位熟练的湘绣、苏绣女工，将种种不同色调、不同质地与不同粗细的字词句织成锦心绣章，妙趣横生，妙味无穷。且随意截取《邂逅“手雷”》一段吧：“现代白娘子若将搭便船改为搭便车，正经男人大概是不敢停车理会的，怕遇上里应外合打劫的啊，你想想，清明的细雨中，一个穿抹胸吊带而不是白绢衫儿的惊艳女招呼着要搭便车，任凭她的声音如何清丽娇美似初啼乳燕：'亲，搭车则个。’神经正常的大概以为大白天撞上了女鬼，多半会一踩油门绝尘而去。个别不信邪胆大钱多的，将美女请上车后，寒暄片刻，双方都动了欲念，美女一开口：'亲，15亩地的大别墅有吗？称几辆玛莎拉蒂？”典雅古语，当代俗语，网络新词，外国洋词，天衣无缝，浑然一体；细针密线，织成缎章，你不觉得这种语言漂亮？你不感觉这风味甜辣？你不感觉其柔软的文字里有针灸之力、之功与之效，直刺病态社会之病脉？读周湘华作品，我常常佩服其文字的葱茏与摇曳，更常常佩服其意味的辣道与呛劲。周湘华杂文何所似？恰似湖湘文化地里恣肆生长的青辣椒。

湖南人好吃辣椒，源自湖南曾经处于江南瘴疠地，要靠吃辣椒来却湿驱寒，“寒则热之，虚则补之”；那么乌烟瘴气的社会，又要靠什么来杀菌防腐？当年，我母亲种植瓜果蔬菜，买不起农药杀虫，母亲有一法，就是在菜园子里种辣椒，依靠辣椒的辣劲，那些病虫害不敢相侵了。辣椒功效未必强比农药，正如文章正世道匡人心，自然比不上国家机器如律法甚至兵法，但与农药相比，辣椒驱除病虫害，不更环保不更少破坏性？以文章来拯救常伦，也可作如是观；故此，小而言之，这是周湘华辣味杂文存世的价值所在；大而言之，是文学作品尤其是以刺风俗、正人伦的杂文与随笔借以立脚的合法性所在。

周湘华：湘籍人士，资深报人，专栏作家。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上世界八十年代崛起于中国校园文坛。14岁起，开始在全国各类刊物上公开发表小说、散文、杂文、随笔等数百篇，众多代表作入选权威版本的中国年度杂文选，其作品曾获中国副刊年度金奖、中国新闻奖。参与创办了天津第一张都市报，并曾长期担任该报副总编辑、常务副总编辑。现供职于天津日报传媒集团。出版有作品集《初春，一阵波动的风》、《黑咖啡 紫咖啡》、《四十说惑》、《心灵的掌灯时分》等。

作者简介：刘诚龙，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发表各类作品3000余篇，600多万字，出身草莽间，厕身小机关，混身杂文界，忘身江湖边。出版《腊月风景》《暗权力》《暗权术》《旧风骚》《暗风流》《民国风流》《恋爱是件奴才活》《非常弱音》《谁解茶中味》《一品高官》《历史有戏》《回家地图》《风吹来》《将进食》等。